19 十九回

大概她眼中驚愕寫的過于明顯,顧明宏握拳在唇邊輕輕咳了兩聲,道:“七妹也來借書?”

顧青竹趕緊揮退那些心思,展笑說:“給明卓明元他們送竈糖,想的順路過來拿兩本。”接着朝沈昙說了聲:“沈公子萬安,上次多謝公子相助。”

沈昙毫不介意的笑了聲:“每次都聽得顧姑娘的謝語,反倒是我受之有愧,投桃報李而已,姑娘無需如此。”

聽到‘投桃報李’顧青竹恍然記起最初在廟裏避風雪時,借出去的烤餅、牛肉和鹽巴,一根老參回贈足夠貴重,如今再加上兩次人情,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機會還的清。

顧明宏不知情,以為沈昙指李氏去魏國公府道謝行的謝禮精貴,因救的明卓,顧青竹添了不少好東西進去,顯得誠意十足:“二叔方和沈兄論學投機,見他傾慕書閣裏的古籍,便讓我領着過來随他借閱幾冊。”

“不敢。”沈昙搖頭:“顧先生學識望塵莫及,得他指點實為我的造化。”

顧青竹聽他說的誠懇,沒有任何恭維讨好之意,又覺自個兒方才以小人之心猜測了,許是人家早先年紀小喜歡鐵血闖蕩,如今卻也誠心求學。哪個男兒幼時沒做過英雄夢呢?哪怕在顧家,弟弟明卓還喜歡偷拿着桃木劍練上一練,更別說魏國公少年入軍,拼殺而來的家業了。

管理書閣的老仆打開一層窗子,而上頭藏書的地方卻只留扇正對樓梯的窗子開着,避免古籍遭潮,顧明宏對這兒甚為熟悉,便沒讓書童跟着,領沈昙直奔三層尋書。顧青竹拿了兩本新上的雜記,正是現今炙手可熱的大家肖翁所注,瑣碎見聞幽默诙諧躍于紙上,她每冊必藏,可惜近兩月俗物太多,連出了新本都不曾聽說。

書童知她喜歡,便道:“七姑娘大可拿回去收藏,庫裏還有兩套,趕明兒我再去書肆取上一套填補便可。”

“不用。”書閣有書閣的規矩,有借有還,顧青竹寧願麻煩些,然後指指桌臺道:“你照常登冊子,回頭我自會差人跑趟腿兒。”

“小的這就去。”書童轉身和老仆說了聲,從架子上抽出本藍色封皮的冊子,仔細把書名、日期和何人借書記下,然後請顧青竹簽了。

沈昙和顧明宏走到時,顧青竹将将落筆,墨跡未幹。

“四哥。”顧青竹原以為兩人要待會兒子,問道:“可是找到中意的了?”

顧明宏雙手一攤:“本欲帶沈兄好好參觀一番,他卻早相中了寶貝。”

“苦尋許久,人都說若顧府書閣都找不到些蛛絲馬跡,這天下大概也無跡可尋。”沈昙手裏托着兩冊書,分別是吳郡陸氏的《辯亡論》抄本和春秋左傳正義三十六卷,另還拿了號稱天下第一行書馮承素摹本(神龍本)的仿貼,雖說仿本,但能在顧家收藏就說明其功底高深,拿來臨字實為上品。

話是如此,兄妹倆清楚他今日前來是為接受考驗,加之小年夜家家戶戶都要吃個團圓飯,沈昙不會久留。

“只是這本臨帖珍貴,我和管事吩咐下。”顧明宏道,規矩死的卻是活的,書閣有些古籍不外借,但不表示沒有例外,需朝大管事報備方可。

“多謝顧公子好意。”沈昙目光在顧青竹方才簽下的冊子上掃了掃,然後道:“我現臨摹半章即可,已足夠回家研習了。”

別說顧明宏,連顧青竹都吃了驚,臨帖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兒,要靜心凝神,筆筆胸有成熟才可出佳品,成色不好臨摹出來也無用,日後照着練習反會出岔子,畫蛇添足。

顧明宏心中存疑,複問了遍:“那我喚書童來伺候筆墨?”

沈昙從容的拱了手:“勞煩。”

書閣裏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書童也是把老手,一聽要臨帖飛快取來了合适的紙張,鋪在桌案上,轉眼間磨好墨,垂首退到桌邊等候,沈昙挽起衣袖踱步而去,顧青竹也忍不住湊近了些,想見識見識他筆尖功力到底幾分。

只見人家從筆架上捏了只石獾毫,這種筆的筆性堅硬,很不好掌握,顧青竹雖不算得初學,對它依舊就敬而遠之。

沈昙執筆潤墨,定睛看了神龍本兩眼,頓了頓才下筆,最初一筆一劃書的謹慎認真,越往後越發純熟,仿佛默過百八十遍,但筆下的字形紋絲不動。顧明宏神色複雜的看他摹完上章,字體大小、行間距離把握的恰恰好,換做是他,大概只能做到其八九分的境地。

以顧青竹的眼力,完全看不出兩者有何區別,當然,顧明宏還是能辨別的,可那微不足道的差異算不得不好,只能說個人書寫風骨不同,又不是為摒棄自我的造假,臨帖這種事兒,以人傳人,到最後總歸和原本相差不少,保不準機緣巧合另成一派。

“沈兄拿手的真不是行書?”顧明宏咂舌道。

沈昙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狀似無奈的答道:“家父酷愛顏體,我也從小便修習那個。”

顧明宏正欲再嘆,門外卻傳來松平的聲音,說前院有人過來找四公子,只得匆匆贊了聲:“真人不露相,我先去下,馬上就回。”後往外廳走了。

書童忙着處理寫好的帖子,等墨跡自然幹透,用好幾層宣紙裏外包着卷成筒子,再拿棗紅色的細錦緞捆紮妥當。沈昙在冊上登記好自己名字,正在她之前那行下頭,擡頭時朝顧青竹勾起唇角,說:“七姑娘的虞體寫的倒精妙。”

人顏色好,怎麽笑都好看,一雙眼睛如有倒影着滿天星辰,看的顧青竹這種不注重虛表的人都熱了臉頰,不自在的錯開眼兒,故意将聲音放大了說:“公子謬贊,應是挺普通的。”

“我可沒生得一副讨好人的性格。”沈昙食指在顧青竹三字個下劃了個來回,慢聲說:“城中閨秀推崇蠅頭小楷,你這虞體寫的雖算不上極好,貴在有精髓,難得。”

顧青竹才見識過他的本事,轉而受到如此直白的誇贊,心裏很是受之有愧,低頭扮作面皮薄的說了句:“實不敢當。”

沈昙在軍中混跡多年,除了女人之外什麽類型的沒見識過?自會意到顧青竹表現出的‘窘迫’,當即笑一笑轉移了話題,問道:“方才怕也唐突,七姑娘的傷勢如何?”

“不礙事了。”顧青竹下意識的挪了下腳,微微仍有些刺痛傳來,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只不能走的時間長。”

結果沈昙像通了天眼般的,挑眉瞅着她的腳腕:“剛移動時可有疼痛?”

“并無。”顧青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就說了假話,出口才看見他滿眼不信的樣子,于是接着圓了話說:“有些不大舒服,但痛倒不至于的。”

說完,她更有點兒懊惱,沈昙那眸子分明像看透自己一般,仍然寫着‘不信’兩字,真真越描越黑,幸虧顧明宏進門遠遠和兩人說二叔差人喊他們過去,顧青竹才稍安了心。

“那便好。”沈昙擡腿走在前頭,透着笑意的聲音傳到她耳中:“平時多修養,用藥時不能嫌疼,适當推開才有效。”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同大夫說的一模一樣。

開的不少藥油,黃姑姑上手幫她推的,可手勁兒實在大,顧青竹自問屬于比較能忍那種,喝藥從不用多拿蜜餞果脯什麽的壓味,但那個痛勁兒別提了,推了兩天怎麽都堅持不下,後來讓頌安換手,這才不用每日受那會兒罪。

慢就慢吧,在家養足日子便好,顧青竹不解的沖着沈昙的後腦勺多看兩眼,難不成他也深谙歧黃之術?然而沒能思考多久,顧明宏和沈昙已轉過臨水連廊往前廳去了。

顧同生在收傅長澤時,還結結實實觀察了小半月,哪知在沈昙上門後隔日,他便禀顧老爺子,欣然要收下這位弟子,其中意程度可見一斑。顧家其他幾房也樂見其成,特別是顧同山,在得知後首先想到了自家女兒青竹,倒活泛起其他心思來。

******

顧府所在的位置大都是官宦人家,門前屋後的小道夜間極少有人走,可每逢節慶,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小販倒會來蹭個機會,年前這段日子,一些窮苦人家三五成群,扮作婦人神鬼的上門打夜胡,有驅除鬼邪之意,門房守衛多得管事指點,讨吉利出上些錢給他們。

顧青竹對這不大感興趣,因以前見識過除夕宮裏舉行的驅邪儀式,禁軍侍衛身穿錦繡彩色花衣,手執金槍龍旗的進行各種表演,相形之下那些打夜胡的定然沒甚吸引力。可顧青荷卻沒見過,白日來屋裏說話時提了一嘴,顧青竹念着最近自己腳傷不宜動,她又是探望又是煲湯的,主動邀她飯後一起等會,如果真有人來,倆人一道去門口瞧瞧。

“就是不會來我才說的。”顧青荷覺得柳葉聰明是聰明,可卻總用不在點子上,難免恨鐵不成鋼的看她:“總要為年後鋪個路。”

作者有話要說: 全國大面積降溫,北方的姑娘們和我一起準備好棉衣圍巾,要降溫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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