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壁之間

長安人都知道,要進入橫街上的那座安樂公邸,比進未央宮還難。

已是冬末了,街上卻只覆着一層薄雪,足履踏上去,蒙蒙地似踩碎了一地昏暗泥濘的月光。阿寄将懷中的食籃抱得更緊,迎着料峭的風往那座森森的宅邸走去。

門口慣例站了幾位從南軍發落來的士卒,每日都不一樣,為的是避免宅中的下人和守門人串通起來。正是用膳的時辰,宮裏還來了一位小黃門,兩手籠在袖裏橫着眼睛看過來,盯着這幾個士卒将阿寄遞上的名牒前前後後地翻看了好幾過,最後終于放她走了進去。

行到第二進院落,兩個仆婦上前,一個将她懷中食籃翻過一遍,将食物都倒出來裝進另幾只小碟裏還給她;另一個粗手粗腳地給她搜了一遍身。

“聽外頭人說,這幾日不好過,是怎麽地不好過?”那搜身的婦人蹲着身子,壓低了聲音問她。

阿寄搖了搖頭。

“你怎麽問起她來了。”另一個小聲道,“她說不出話呀。”

“我知道我知道。”那婦人道,“可她是我們這裏,唯一一個能‘出去’、又能‘進去’的人了啊。”

“你想出去,明年就能出去啦。着急當心割了舌頭。”

那婦人吐了吐舌頭,再不多話了。阿寄朝她們禮貌地笑了一下,挎起食籃往前走。

回廊和過道上布滿執戟的衛士,屋檐上懸着弓箭。偶爾有冷風拂過,仿佛便帶動起許多人的呼吸聲。阿寄安然地走在這一片冷光離合之中,直到兩扇門前。

一扇門是落了鎖的,另一扇沒有。

她走到那扇鎖着的門前,拿出今早從宮中領來的鑰匙,插入鎖孔中稍稍一轉。

“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

***

門後是一座很大、也很荒涼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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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丈高的石牆幾乎将暗昧的日光遮擋盡了,牆上插滿的尖矛卻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黃昏的影子往這深院裏堕落下來,院中有亭臺樓閣,雕梁畫棟,顯是個美輪美奂的花園,只除了——這裏沒有水。

任何花園都必不可少的小橋流水,這裏是沒有的。因為流水從外界來,又向外界去。這裏不可以有任何與外界相關聯的東西,也許只有阿寄是個例外。

院中還蔓生着齊人高的雜草,被冰雪壓得幹枯而斷裂,渺渺茫茫的一片雪的廢墟裏,連蟲鳴聲都消歇盡了。

高牆四合,只在東邊開了一個小小的廂房。

此刻那廂房的門大敞着,一個白衣少年斜倚着門正朝她看過來。視線與她對上的一瞬,他又轉身入內去了。

阿寄抿了抿唇,穿過長而無用的游廊,走到那廂房門口。暗紅的晚霞正在她背後的天空上緩慢燃燒,映得這空蕩蕩的房間裏仿佛也有了些溫暖。明知道那人不會在意,但她還是伸手敲了敲開着的門扇。

“噠”、“噠”,兩聲,驚破了一院的寂靜。

“你可算來了。”

那少年本是背對着她,這時候回過頭來了,朝她柔軟地一笑。

你可算來了。

話裏含着柔軟的意味,仿佛他每時每日,都是在這裏等着她來一樣。

少年穿着一身華美的袍子,素白的底,缃黃軟紅的線,繡出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垂落足跟的直裾,仿佛那牡丹花盛開了又落了一地,收拾不起,只能随風散去。那一身年少而清瘦的骨殖就這樣被團簇在淡薄的牡丹花影中,長發任意地披散下來,當他在案前坐下的時候,便柔軟地拂在了地上。

他微微側着頭笑着看向她,美麗的臉容上一雙狹長的眸,泛出清湛的色澤。因為長久地不見天日,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清秀幹淨,卻沒有人氣,要令人以為他根本不是人,而可能是神,是鬼,是妖物。

可是他卻又笑了,笑的時候一側唇角微微勾起,帶了些蒼白的邪氣;上挑的眼神看起來是誠懇的,卻沒有分毫的笑意,只是黑得深沉。

眼前這個優雅柔和的少年,就是這座長安城的秘密,也是這個大晟朝的秘密。

一個永遠不能走出這高牆深院的“安樂公”。

***

阿寄跪在案前,将食籃中的小碟一一擺了出來,顧拾坐在對面,看着她的動作,忽然道:“你換了發簪?”

阿寄倉促地點了點頭。她心底是有些慌的,卻還強作鎮定擡頭看他,他正對着她笑得溫潤動人:“這樣,你比昨日又好看了一分。”

她慌亂地錯開眼神。少年輕輕一笑,執起筷子開始安靜地用膳。今日的他格外溫順,但他愈是溫順,便愈是令人害怕。他的笑容裏仿佛藏着刀子,随時都可能任性地出鞘。

阿寄記得有一回她伺候他用了膳後正在低頭收拾,他卻忽然一拂袖将案上的銅鏡摔落在地,将門口的守衛都驚動了。她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麽發作,也許不見天日的他永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伺候他已經快九年了,當她第一次來給他送飯的時候,他才六歲,什麽也不肯吃,抱着膝蓋蜷縮在角落裏,盛夏的天,她幾乎能聽見他的骨骼都在顫抖。彼時遷都未久,這座氣派的安樂公邸也尚未建成,君君臣臣都只能局促在舊朝的高廟和京兆府裏,而給他的就是那個小小的、陰暗的房間,終年飄蕩着死去的香灰氣味,仿佛內裏還掩藏着幾百年的先代魂靈。而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就在那房間裏,整日整日地發呆,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是一無所有的空。

現在,他也總算是有了一些表情了——他學會了笑。

“昨晚下雪了啊。”吃完晚膳後,他擡起頭,少年的聲音做出了幾分輕快的樣子。

她收拾碗筷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她點了點頭。

“我以為下了一晚上的雪,總該很厚、厚得能把院子裏難看的東西都蓋住。”他笑道,“誰曉得今日又是晴天,積雪只剩了這樣薄薄的一層。”

她也笑了笑。

他認真地看着她的臉,好像在根據她的表情來判斷她的想法,而後再決定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你喜歡什麽樣的簪子?”

她終于還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發上新換的木簪。那是掖庭裏一個老婦自己刻的發簪,雕工粗糙,圖樣是一朵牡丹花,她看了喜歡,便忍不住拿幾錢同她換了來。而顧拾盯着這木簪已看了很久了。

她想了想,伸手指了指他衣服上的牡丹花。

他低頭一看,笑起來:“我明白了。”

她臉上微微地泛了紅。

他又道:“你知道這是什麽花麽?”

她一怔。

他笑得那樣溫柔可親,他自是真的不認識牡丹花。

他從三歲起就被關起來了,這世上他不認識的東西太多了。

她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寫下兩個字:“牡丹。”

他揣摩着這兩個字,擡眸朝她笑道:“原來這就是牡丹花,小時候在雒陽南宮裏見過的。”

她抿唇不語。

案上的茶漬轉瞬消融。他忽起身去內室,拿出來一管長毫,道:“伸手。”

她怔住。

他笑起來,一邊卻不耐煩地拉過她的手,她張了口叫喚不出,便看着他在自己手心裏寫下了一個字。

上好的狼毫蘸着墨汁在她手心裏柔軟摩擦,癢不可耐,她卻不敢收回手。

手心裏,一個瘦削見骨的“拾”字漸漸顯露出來,微細的汗水從手心裏滲出,她一動也不敢動。

他有時候就會做些這樣的事情,仿佛是個好玩的游戲。

“你會留着這個字麽?”他眨了眨眼,像個頑皮的孩子。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不敢。你出門的時候,還要被搜身的。”他全不在意地笑着,“這是我父王給我起的名。按長幼算起來,我在宗室同輩中恰是第十個,年紀最小,宗屬也最遠。”他笑道,笑容中漸漸浮起危險的陰冷,“天意弄人,怎麽就會輪到我了呢?”

她知曉他的名字,也知曉他的名字的來由。她太熟悉他了,他卻不知道。

天意弄人,怎麽就會輪到我了呢?

這句話省略了太多的內容,可是,她卻偏偏聽懂了。

她聽懂了,可是,卻偏偏不能說話。

她是個啞巴,是在九歲的時候,就被掖庭獄裏的藥毒啞的。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被安排到他身邊來,每日每日,給他送飯。

阿寄微微低了眉,輕輕拉過他的手,将自己被題了字的手心印上去。

墨跡未幹,還滲了少女的微汗,印在他的左手心,一個反着的“拾”字。

她的動作仿佛有些鄭重的意味。他愣了一下,忽然手握成拳将她推開,背轉身道:“你該走了吧。”

她點點頭,低身将收拾好的食籃重又挎起,朝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禮。

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寄。”

她滞住。

“上回宮裏孟常侍來看我的時候,我給了他一塊玉,讓他告訴我你的名字。”少年笑得很輕松,“閹人真是狡猾,他只告訴我你的名字,卻不告訴我你姓什麽。他說,除非我再給他一塊玉——可我已沒有更多的玉了。”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卻沒有反應。

“你該回去了吧?”他道,“你陪我已經多少年了?我算不清楚。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樣,我也還是這樣。”

她走到他面前,認真地搖了搖頭。他清冷地一笑。

她不願意看他這樣笑,但她沒有辦法告訴他。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他實在還很孩子氣,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從不在意她是如何想的。那或許也是因為他只能對着她說話吧。

她總是無法想象出他的寂寞。

她踟蹰了片刻,将頭上的發簪輕輕取了下來。

他不由得看住了她。那神情像個懷着什麽期待的小孩,在驚喜真正落下之前卻還總是忐忑着。

阿寄放下食籃,拉着他在一面新換的銅鏡前坐下來,以房中備有的象牙梳一點點梳過他的長發。他出奇地溫順,一言不發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她将他的長發束起來一半,用那根木簪固定住,然後安靜地看着他。他本就是個極好看的少年,散發略加收束之後便露出俊逸的鬓角,眸光流眄之際幾乎奪人心神。

他錯開眼神,“這是你們女人的東西……”

她露出為難的神色,手指絞着衣帶,一邊是喜歡、一邊是尴尬地看着他的模樣。也許這樣還是不妥當……她怎麽能送他這樣的東西?又招惹得他不高興了。想着她又要将那木簪取下來,他卻往後退了一步。

“你快回去吧。”他不自在地說,“明日……這簪子,明日我再還與你。”

她只好點了點頭。耽留太久的話,外面的守衛也會起疑心的。她終于是提起食籃離開了。

走出那扇院門,重新落了鎖後,她轉過身,将一小塊雪團揉進右手心裏,拇指用力地摩擦過去。

聽不見任何聲響,那濕潤的墨字就被抹去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就如這黃昏的風色。

身後的庭院已沉入了深深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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