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中微塵

未央宮,昭陽殿。

夜已深了,一盞盞連枝燈燦爛燃起,暖熱的地火将燈油融出湛亮的光澤,整座大殿裏仿佛連影子都沒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中常侍張持引着阿寄走到殿中來,躬身通報:“陛下,貴人,安樂公邸的人來了。”

重重透明的輕紗之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身材昂藏的老人拉開了簾帷,往外邊看了一眼,又回頭對身邊的女人說了些什麽。

那女人便花枝亂顫地笑起來,眉眼裏斜着妩媚的秋波睨過來。這是一道不輕不重的嘲諷,提醒着阿寄她在他們眼中只是個物件而已。

阿寄跪下身來,将今晚方将寫就的文書雙手呈上,交給張持。張持又畢恭畢敬地将它遞給皇帝。

鄭嵩接過來,很快就讀完了。阿寄寫的文書裏一句廢話都沒有。她交代了安樂公吃了多少飯,說了什麽話,她寫他今日注意到了昨晚的雪,還期待着雪能落得再厚一些……

鄭嵩笑笑道:“還真是個孩子。”

“有什麽有趣兒的嗎?”一旁的秦貴人笑着看過來,鄭嵩卻将書劄卷起,丢到了地上。秦貴人笑容不變:“還說人家是孩子,明年要滿十五歲了吧?”

“是嗎?”鄭嵩倒也有些驚訝似的,“你倒記得清楚。”

“那是自然。安樂公的年紀,正正比咱們大晟朝長三歲呀。”秦貴人拍手笑道,“大晟國泰民安,那安樂公還不就一直虛長了下去?”

鄭嵩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你這滑頭。”說着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在地上籠出一片陰影,十一年過去,沉湎酒色的帝王生活已讓他的眼神變得渾濁,面容松弛下來,便顯出了一個花甲老人的頹态。

“既已十五,便該加冠了。”鄭嵩說話的時候,眼睛卻盯着阿寄,“朕記得他們靖朝的宗室都是十五加冠,是也不是?”

阿寄倉皇地低下了頭,點了點。

“朕關了他這許多年,他心中怨言想必不少吧?”

阿寄這回有些猶豫,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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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嵩打量着她那似乎因害怕而有些蒼白的臉頰,忽而笑了笑,“不過你這上面寫着,他連牡丹花都不認識,這似乎也太不體面,叫人說出去,道朕虧待了顧氏,那可不好看。待給他加了冠,朕也尋思着給他找個師傅,教他點道理——”

秦貴人此時閑閑地插了句嘴:“陛下給他吃,給他穿,給他那樣一座大房子住,哪裏還虧待了他了?”

“婦人之見。”鄭嵩聽了這話,似乎心情愉悅起來,“如今關東蠢蠢欲動,只盯着長安的安樂公邸,一旦這邊出了岔子……自己捧着皇帝,總好過讓旁人捧着皇帝,這道理你都不懂?”

“什麽皇帝,不是您自己麽!”秦貴人猶不服氣。

“是是是。”鄭嵩哈哈大笑,回頭看向阿寄,笑容複悄然地凝住了,“我将你放在他身邊近九年,你也不鬧事,他也不鬧事,反而還叫我有些為難呢。”他輕輕哼了一聲,“你知道我為什麽相信你,對吧?”

阿寄咬着唇,點了點頭,然後雙手伏地,叩頭下去。

“你也知道,即使有一日他都自由了,你也不可能自由的,對吧?”

阿寄俯伏于地,一聲不響。

***

一根簡單得幾乎是粗糙的木簪,仿佛只要手指多摩擦幾下,那花紋也就要磨平了。

木簪的另一端是鈍的,不能刺破任何東西。顧拾并沒有什麽別的打算,只是當他注意到這點時,他總難免還是會想,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會給自己一點希望的。

半歲登基,三歲禪位,十一年軟禁,他原該是個沒有脾氣的人了才對。畢竟亡國的時候他尚什麽都不懂,待到他半懂不懂的今日,舊的人事已全非了。

不,這樣說也不對。三歲以後,他所見的一切,便只有黑暗、牆壁和枷鎖,哪裏還有什麽新舊之分——只除了那個女人。

那個淡得幾乎沒有顏色的女人。她在他六歲那年到來,然後一言不發地陪伴了他九年,從來只有他開口說話,得不到她的言語回答,他竟然也不會覺得寂寞。她的表情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謎題,他熱衷于觀察、刺探和破解她。即使她不說話,他想,他也可以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她所有的喜怒哀樂。

他一個人在黑暗裏栖遲得太久了,他只想要找一些好玩的事情來做。

這一日阿寄來得有些晚。顧拾搬來一只小板凳坐在門檻內側,看着西牆上那一輪慘淡的冬陽一颠一颠地從黃昏的階梯上跌落下去,阿寄每次來的時候,那太陽都是正好依偎在那牆角,而這一次,陽光已幾乎收盡了,那扇落鎖的院門才終于響動了一下。

“咔噠”,模糊的暮光裏,少女推着門走進來,仍舊挎着那只食籃。

明明她到得也不算太遲,但對顧拾來說,卻是多少年如一日的規則被打破,他甚至忘了該回房間裏去等,徑自笑着開了口:“你可算——”

看到少女身後的人,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中常侍張持邁步而入,看見這一院子枯死的雜草和泥濘的殘雪,不由得皺了皺眉,也不再往前多走一步。他清了清喉嚨,從袖中取出明黃絹帛的聖旨,揚聲道:“安樂公顧拾接旨——”

顧拾連忙站起來,卻又一個頭暈,險些趔趄在門檻上。他低着頭團着袖子,嵌了珠玉的錦履毫不在意地踏過院中髒兮兮的積雪,走到張持面前來,跪下,聲音清脆:“臣拾在。”

“朕以眇身,奉承天地,仰先聖之德,思前朝之胤。安樂公以天下先,泰伯三讓,可謂至德矣。今安樂公元服在即,當思聖化,以崇明德。元服加畢,當拜師授經,敕當朝宿儒,五日一筵,望安樂公明朕之拳拳,讀經曉世,可以不誣于先人。——安樂公?”

顧拾恍惚地擡起頭,“這是什麽意思?”他下意識地看向張持身後的阿寄,“我……臣,臣沒有聽懂……”

阿寄抿着唇,不敢與他對視。他從三歲以後就沒讀過書了,這文绉绉的诏旨他能聽懂幾分?

看到前朝小皇帝這樣懵懂的表情,張持忍不住笑了,“就是說,安樂公到明年正月,便該加冠,加了冠之後,陛下就會給您請個師傅來,教您讀書啦!”

顧拾怔住。那雙眼睛裏漸漸湧動起更深沉的漩渦,卻找不到出口,只有壓抑着、壓抑着,直到絕滅。

阿寄咬了咬牙,側身向張持請過聖旨,複在顧拾面前跪下,雙手呈給了他。

顧拾擡起手,手指與她擦過的一瞬,仿佛在冰冷地顫抖。

“臣拾接旨。”他捧着聖旨,重重地叩下頭去。

張持對顧拾這番表現很是滿意,他還急着回宮複命,便對阿寄道:“你看着他吃完飯,再将這院子掃一掃——忒腌臜了!”

阿寄行了一禮,目送張持離去,然後關上了院門。

***

“泰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阿寄布菜的手抖了一下。

“我記得這句話,好像是出自《論語》。”顧拾斜倚着門,那一卷聖旨帛書就在他手間抛來抛去,臉上仍是從容的調笑。片刻前在中貴人面前的那副瑟縮的苦楚模樣已全然不見,“當年阮太傅帶着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禪位的诏書,裏頭就用了泰伯的掌故。我們寫啊寫,一連寫了三道都不重樣,當今陛下才終于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還哭着說,天意讓他做皇帝,他也沒有法子。”

阿寄垂下眼,将一碗清水捧起來給他漱口。

顧拾道:“我那時才三歲,你們都以為我一定記不住吧?可那三道诏書,我卻是可以背下來的。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他忽然冷笑一聲,清冽的面容上一雙冷的眸子,與張持面前的荏弱模樣判若兩人。

“你累不累,阿寄?”

阿寄不解地擡頭看向他。他今日的話格外多,她原該發現不對勁的。

“你在我和陛下之間來回周旋,累不累?每日從我這裏離開後,你就要去一趟未央宮吧?”他道,“看着我,守着我,讓我既不要好好地活,也不能平白地死,這就是你的職責,對不對?可是,你總該累的吧?”

他說着說着,語速愈來愈快,笑容也愈加凄厲:“我每日裏等着你,每日裏騙着自己,可到頭來,你畢竟要站在宮裏人的身後,看着我的醜态!我,我最不想的就是……”

他突然止住了不再說。因為激動,蒼白的臉頰上竟爾泛起微紅,雙眸裏湧動的浪潮像是直往阿寄的心頭上打來。她不知該怎麽做。她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不知該留下還是離開。

九年停滞的光陰,好像在這一刻被撕開了一道創口。以往所有的溫情脈脈和相依相守,都只不過是寂寞的錯覺而已。

他們依舊是站在兀立的斷崖邊上,他依舊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氣話,而她依舊不能說話。

畢竟,他說的都是對的。

他雖然沒有師傅教授,但他确實,從小就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她這樣明顯的身份,他自然從一開始就看透了。

她仍舊跪坐在地上,看着他抖動的衣角,那牡丹花缺了一塊,大約是在何處被樹枝刮爛了。他從來都不曉得怎樣對自己好。

順着他的衣角往上看去,他的左手突然往袖子裏一縮,她卻已經看見了那手心裏殘留的墨痕。

她擡起手拉住了那只手,輕輕地将他的手掌攤開,他似是想反抗的,最終卻屈服了。然後她看見那個反印的墨字,仍舊清晰如昨日——似乎還被重新描過了許多遍。

她笑了。

他氣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她連忙搖頭,笑容卻柔潤地擴展開來,盈盈地浮上她的眼眸。她的容貌并非令人驚豔的那種,她就像水一樣,最平凡,最安靜,卻又最廣大,最溫柔,最致命。

他知道自己是在亂發脾氣。可他也知道,眼前的女子,永遠會包容自己所有的脾氣。

他感到危險,卻又依賴而不願出聲提醒。

阿寄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自上而下地看去,她的耳根裏泛着些微的紅。她一定是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說的吧!他盲目地相信着。

她只是不能說話而已。

***

待他吃完了飯,她去院中打掃,他走了一圈百無聊賴,便回房休息去了。

這打掃并非易事,今晚她只能将院中枯葉積雪掃去,再稍稍拔了一會兒雜草。待到要離開時,那房門依然緊閉,她去敲了敲,沒有回應。

他或許已經睡了吧?如是想着,她提着食籃走到院門口,正要推門時,卻看見門檻上放了一包東西。

她打開來看,卻是一方布料裏包着她的木簪。

迎着稀疏的月光,那邊角毛糙、似是從什麽地方撕下來的布料卻流轉出溫潤動人的光澤,一朵清麗絕塵的牡丹花安靜地開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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