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楊花心事
顧拾将弓抛給柳岑,朝鄭嵩跪下:“請陛下決斷。”
鄭嵩兩邊的男男女女們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賭注,秦貴人笑着把案上的金銀珠寶捧了個滿懷,回頭對鄭嵩嬌媚地笑道:“陛下莫慌,妾可幫陛下全都贏回來啦!”
鄭嵩的手在顫抖。這一瞬間,他發現了自己只是個年逾六十的老人,盡管他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
“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他從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來,“你、你從三歲起就——你不可能,你連弓箭都沒見過!”
“臣見過弓箭的。”顧拾平靜地道,“每年秋狩,陛下都會帶上臣,讓臣為陛下清點獵物。是陛下天恩廣大,讓臣得以觀摩騎射,才有了臣之今日。”
他這樣一頂高帽戴下來,鄭嵩竟有些承受不住。他回想着,是,每逢重大的慶典他都會帶他出來,秋狩也是自然的,他讓這個前朝皇帝為自己鞍前馬後地奔跑,把帶着血的獵物丢給他讓他清點,而他從來都是順服的,從來都安然地擔任着被嘲諷、被調笑的角色……
不,即使顧拾心機深重至此,也絕不至于能挽起兩石大弓……
在一剎那間,鄭嵩的眼中浮起了殺機,不回頭地道:“将每年秋狩陪同安樂公的人都帶到朕的帳中去!”
幾個黃門郎應聲去了。
這時候,一個素色的人影突然從人群中搶了出來,奔到顧拾身邊,拉着他一齊向鄭嵩下跪!
顧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出來做什麽?”
她不說話——她自然無法說話,她只是生硬地拽着他撲通一聲跪下來,朝鄭嵩一連磕了三個頭,而後直起身,定定地看着鄭嵩。
鄭嵩不怒反笑:“你這是要朕成全你們?”
阿寄又磕了一個頭,然後她便長久地俯伏于地,沒有起身來。
顧拾忽然明白了。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他感到喉頭發澀,他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可他的聲音是梗住的——
“臣,”他終于叩下頭去,恭恭敬敬地道,“臣鬥膽,請陛下——成全臣與阿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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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嵩還沒有發話,對面的鮮卑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笑起來:“我聽聞安樂公剛剛成年?在我們鮮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還要找個女人來開葷的呢!”
聽到這樣羞辱人的話,阿寄的身子微微地發起抖來。
顧拾深深吸了一口氣,清俊而蒼白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層灰。
而鄭嵩終于得意起來,因為他到底還是找到了制他的法子:“貴使說的不錯,朕原是想着給安樂公找個良家子來,好好地行一場婚配。不過安樂公既已成年,總不能連人事都不曉得,叫人看了笑話去,還道是朕不善待你。”
他随意地擺擺手,“既然安樂公喜歡你,阮寄,那便由你去吧!”
“阮寄?”顧拾的臉色突然變了。
“啊,說起來,這姑娘同你也是有淵源的。”鄭嵩慈和地笑道,“她的父親,似乎還做過你的先生?前朝的阮太傅,阮晏,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他的全家,眼下都在朕的掖庭獄裏,做苦役呢。”
***
顧拾惘然地看向身邊的少女,她仍然是跪伏在地上,沉默的,暗淡的,看不見表情。
“阮太傅?”他動了動幹啞的聲音,“太久以前的事,臣,已記不大清楚了。”
“那可是亡靖的最後一位忠臣了。”鄭嵩笑得很是舒服,“讓你們兩人在一起,還真是十分般配。”他對衆人笑道:“這也算朕成就了一段佳話不是?”
男男女女的哄笑聲中,顧拾閉上了眼。
一切苦心的安排,到了此時,似乎是豁然明了了。
他是前朝的皇帝,她的父親為了他反抗鄭嵩而喋血東市,鄭嵩将他們兩人安置在一處,好玩地看着他們對彼此産生了疼惜的情愫,然後再惡狠狠地将真相撕裂開——
都不過是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示自己絕對的主宰而已。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顧氏永遠的羞辱。而現在,他還連帶着羞辱了她,羞辱了已故的阮太傅!
頭頂便是朗朗的青天,卻好像整個壓了下來,壓得他不得不彎下了脊梁。他慢慢地、最後地、叩下頭去!
“謝陛下恩典,陛下——”他喉頭發澀,“洪福齊天。”
***
入夜之後,鄭嵩與鮮卑人終于在酒席上攀談起和談的條件來。
上林苑裏燈火連天,顧拾陪在末座,卑微地笑着。衣香鬓影,酒綠燈紅,鮮卑人粗俗的笑話,鄭嵩得意的笑聲,夾雜以女人的調笑、男人的醉笑……這世上,好像沒有一個人不在笑。
顧拾知道阿寄已在帳中等着他了。鄭嵩說,擇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把事給辦了,以免鮮卑貴使還要操這份心。說着衆人又是哄笑,鮮卑人看向顧拾的眼神已然只剩了鄙夷的試探。
他只能笑着喝幹對方敬來的酒。
他不敢去想阿寄,可是她跪伏在地的身影卻總在他腦海裏盤桓不去,她那荏弱的、堅冷的、一言不發的身影呵……
他如願了,他一個任性就毀掉了她,他拉着她一齊堕落到被世人唾棄的深淵裏去,他合該高興,他合該笑。
畢竟他最擅長的事情也就是笑了,不然的話,他活在這世上,又還有什麽用處?
***
阿寄确是坐在帳中等他的。
這是一間臨時布置的大帳,素淨的幾案上擺了兩根不倫不類的紅燭,是秦貴人特意拿來的。秦貴人帶着女侍在帳中轉了一圈,添了不少物事,最後還硬拉着阿寄說“體己話”。
“本宮跟你說,最開始是有點疼的……”
阿寄漲紅了臉別過頭去不肯聽,她的聲音卻像什麽魔音似地繞過來:
“你不要怕,你讓他溫柔一些,他若不聽你就掐他。啊還有就是,第一次一定要慢,一定要先卿卿我我一下……”
阿寄轉過頭來看着她,那張素來是看不出表情的臉容上,竟已是滿臉淚痕。
她為什麽哭?她不知道,好像這萬事都須有一個發洩的出口,否則她會再也撐持不下去的吧?她如何能夠以這樣的身份面對顧拾,她如何能夠?!
秦貴人怔了一怔,嬌媚的容顏上黯淡了片刻。然後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你喜歡安樂公,是不是?”
阿寄拼命搖頭,淚水仿佛是止不住的,在這理應歡喜的夜裏,她只覺出低至泥塵裏的酸苦。秦貴人勉強地笑了一笑:“是啊,誰不喜歡那樣的少年郎?哪怕他任性了一點,孤獨了一點,心眼壞了一點……因為喜歡他,所以才會哭吧?阿寄,你真是個好孩子。”
秦貴人的聲音這麽溫柔,就像她那個已很多年不曾見過的姐姐一樣。阿寄捂着臉,很用力地克制住自己,她只恨自己不能說話……
秦貴人輕聲道:“沒事的,阿寄,你不要怕……當初我被千夫所指的時候,我也同你差不多的年紀……不也這樣過來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你承受不了的,阿寄。”她的話音定了定,微涼的夏夜裏,像一根輕柔的、刺心的針,“每每你以為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的時候,你只要閉着眼睛,等待時間過去。然後,你就會發現自己又熬過了一輪。”
“阿寄,你是個好孩子。你不像我……你一定,一定會好好的。”
阿寄茫然地看着帳中那袅袅的燭煙,仿佛還帶着羞澀的嫣紅色。秦貴人給她的那一段雪白熟絹被她抓在掌心裏,一分分地攥緊了,指甲裏幾乎裂出血來。
“顧氏就是太過心慈手軟,沒有早早将這文弱的孩子給溺斃了,才會亡了國啊!”
“在我們鮮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還要找個女人來開葷的呢!”
“不過安樂公既已成年,總不能連人事都不曉得,叫人看了笑話去,還道是朕不善待你。”
……
“我真喜歡你,阿寄。不管我說什麽,不管我怎麽對你,你都不會有怨言,也不會離開我……我真喜歡你啊。”
喜歡,簡簡單單的喜歡,卻變成了這世上最難聽的話。
帳簾被掀開了。小宦官扶着少年一身酒氣地進來,而後又忙着去備沐浴的熱水。阿寄起身朝他走過去,顧拾看着她,微微地笑着,慢慢地張開了雙臂。
她走到他面前咫尺之地,卻停下了,轉頭不看他。他的雙臂漸漸地僵了,笑容黯淡下去,将手掩飾地放到唇邊咳嗽了兩聲,連空氣都變成了苦澀的。
阿寄閉了閉眼,終究沒再給他難堪,而是低頭為他解開了衣帶。秦貴人說得對,誰不喜歡這樣的少年郎?會對她溫柔地笑語,會蹭着她撒嬌耍賴,會用世上最大的耐心一日日、一日日地等着她來……哪怕他任性了一點,孤獨了一點,心眼壞了一點,但是,但是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而已……
她原本是好好地藏在心底裏的啊!為什麽要把這些難以啓齒的感情都從泥塵裏翻攪出來,再加上重重疊疊羞辱的枷鎖,把兩個人都鎖在方寸之地再不能動彈?
顧拾凝視着她的表情——他從八歲就開始嘗試着去讀她的表情了——他沒有說話。
只要他不說話,他們之間的空氣就會靜谧得可怕。
而現在他不知如何說話。
他從來不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可現在,他不知如何說話。
他過去以為她只是個低賤的啞巴宮人,他想這樣一個人鄭嵩總不至于舍不得送給自己,他便去争取了——奮力地争取了一把之後,他卻遭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羞辱。
不,他對羞辱從來都不陌生。陌生的只是,這次他連累了她。
就和過去一樣,他沒有一點長進。他的存在,永遠只會連累身邊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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