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胡然念之

半夜過後,鄭嵩沉沉睡去,秦笑睜着眼睛看着床頂,臉上那假面一般無時不在的笑容終于在夜深人靜時撤了下來。

而只剩了沒有意義的空洞。

鄭嵩自受禪時起,便無法忍受黑暗,從早到晚,他所在的宮殿都必是燈火通明、寬敞明亮。就如此刻的昭陽殿。

即使是枭雄如鄭嵩,也可能會怕鬼的。

秦笑卻想,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鬼,那阿桓的鬼,一定會先來找她的吧?

可是,他卻一直不來。

他是生氣了吧?

她背叛了他,她以先帝貴人的身份又做了今上的貴人,她在他們曾經許過山盟海誓的床上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了一起,她每日裏對着另一個男人笑,她想,如果虛空裏真的有他的魂靈在垂眸看着,他應該會氣得立刻顯形出來掐斷她的脖子吧?

畢竟他過去也不算一個多麽溫柔的男人。他剛愎自用,自以為是,還極易嫉妒……當他活着的時候,她與他沒有一日不在吵架,而現在他死了,卻從來都不肯來看她,一次都不肯……

阿桓他真的,真的是這樣地恨自己啊……

秦笑平靜地躺在床上,身邊的老人發出了雷鳴般的鼾聲。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洇濕了她的鬓發。

“你盡可以對着別人笑,”記憶裏那個男人還是那樣地年輕,一身明黃燦爛的朝服,他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水,不容分說的語氣,好像他一個人就可以拯救她的整個世界,“但你是我的女人,你不可以對着別人哭。”

阿桓,我沒有對着別人哭過。

我就算是個肮髒的、低賤的、人盡可夫的女人,可是,我沒有對着別人哭過。

***

一個人影來到了簾外,躬下了身,沒有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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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貴人伸出手,輕輕地挑開了簾帷,便對上張持沉默的臉容。

張持如今還不到四十,風霜卻已過早地爬了滿頭。經了前朝剿閹的血雨腥風,又是在對閹人恨之入骨的鄭嵩身邊做事,張持大約是這未央宮裏最謹慎、最膽小的宦官了。

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十多年來在刀鋒上讨生活,沒有出過一點差錯。

從這方面來說,秦貴人覺得,張持和自己,還真是一樣人。

一樣的可憐人。

她悄無聲息地下床,披了外袍走到外間的小閣,低聲:“說吧。”

“南皮侯的謀士袁琴,日前找上了奴婢。”張持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幾如鬼魅。

秦笑頓了一下,“他為何知道找你?”

“他好像……知道奴婢是為您做事的,他還知道您……您不是真心留在陛下身邊。”

秦笑擡起手,拿一根流蘇去點了點燭芯,流蘇緩慢地燃燒起來,映得一整個寝殿都影影綽綽的,“他讓你做什麽?”

“他讓奴婢在必要的時候,帶安樂公出城……”

秦笑忽然冷笑了一聲。在這靜谧的夜裏,這聲冷笑雖輕,卻令人從心底裏發寒。

“他說得輕松,其實是将我們往火坑裏推。”秦笑冷淡地道,“安樂公在我們手上,豈有輕易送人的道理?”

“您說的是。”張持想了想,又道,“可如今歸根結底,安樂公是在陛下的手上……”

她輕輕笑了一下,“安樂公又豈是任人宰割的?他今日可去了一趟前朝的高廟呢。”

***

“——啊呀!”

尖細的繡針驟然刺破了指尖,鮮血湧出來,染污了綢料。

教阿寄刺繡的宮婢嫣兒叫出了聲:“手疼不疼?啊呀,這好端端的料子……”

阿寄搖了搖頭,将食指抿在口中,只覺那細小的傷口裏透出血的鏽味,令她有些難受。

手中是去年冬天顧拾送她的那塊繡了牡丹的布料,她去央了張常侍讨來了一點蘇合香料,打算用這布料包裹着給顧拾做一個香囊。但她卻是從不懂這些精細活計的,因此又去求善女紅的宮婢嫣兒來教她,這樣忙碌了一個下午,卻一個不慎全都毀了。

她恍惚地看着那牡丹花上一點淩亂的殷紅血跡,想自己怎麽會犯這樣的錯誤?是因為他帶自己去高廟“故地重游”嗎?是因為他在利用過自己以後,仍然會對自己溫柔地笑,仍然會說“我最喜歡的人當然是你”?是因為自己永遠也猜不透他,所以反而無時無刻不去猜測他嗎?

他明明知道她每日要去未央宮奏事的,卻還偏要帶着她去見叛軍的謀士,他不就是仗着……他對她拿得這樣精準,如同掐住了她的七寸,偏偏她還真的揣摩着他的意思,将那樣羞恥的詞都寫呈了上去……

可是,他知道,她根本也沒法怨他的。

自己釀下的苦酒,總要自己來喝幹。

“唉,怪可惜的。”嫣兒湊過來看了看,指着布料上的血跡道,“要不,你在這裏補一個花蕊……黃的牡丹,紅的花蕊,怪是怪了些,但應該不難看。”

這倒是一個法子。阿寄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嫣兒嘆口氣,又教她如何描花樣、如何在繡線上再補繡線。阿寄再沒有走神,仔仔細細地聽着,一針一線下得緩慢而精準。

嫣兒側着頭看她刺繡。這個啞女,她們私底下都不知聊過多少回了。聽聞她已經伺候了安樂公整十年,像安樂公那樣的人物會看上她,大約也就是日久生情罷了吧?畢竟阿寄看起來,既不美豔,也不聰明,甚至還不常笑。

男人到底都喜歡愛笑的女人,就像秦貴人那樣的。

可是嫣兒坐在阿寄身邊時,就覺得安心。微風拂過,撩起阿寄的鬓發,露出她那微顯蒼白的側臉,嘴唇抿出溫和的弧度,她即使不在笑,也令人感到莫名的舒适。

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會讓人想家。

補好了花蕊之後,将布料縫合起來就簡單許多了。阿寄專注地一直做到了傍晚,連紅日西沉都不曉得。好容易繡成了,雖然針腳還粗糙了些,但掂在手心裏,柔軟的、小小的一只布包,到底是頗讨喜的。阿寄将它拿給嫣兒看,嫣兒笑着拍手道:“姐姐的手原來這樣巧!”忽而又眨了眨眼,“這是要送給郎主的吧?”

阿寄臉紅了紅,眸色卻微微黯淡。嫣兒并未注意到,只索性拉着她的手走到那扇鎖着的院門前,重重地拍了拍門環,笑嘻嘻地道:“我都幫你敲了門啦,鑰匙你是有的!”

阿寄低頭看了看香囊,給自己鼓了鼓氣,才拿鑰匙去開門鎖。

一身白衣的少年就在那庭院裏,正倚着樹看向她。

看見她來,他的眼眸亮了一瞬,“我還道你生氣了。”他低聲道。

他好像還頗委屈。

阿寄沉默着走上前,輕輕将手捋了一下鬓發,另一只手卻又将香囊攥進了袖裏。顧拾往前走了幾步,試圖從她平淡的表情裏找尋一點蛛絲馬跡,口中找着無聊的話:“你……你的臉好了,恭喜你。”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袖中的香囊跌了出來。“那是什麽?”顧拾眼尖地看見了,上前去撿,阿寄正慌亂時,卻被嫣兒扯了扯衣袖。

“阿寄。”嫣兒小聲道,提醒她看門外。

兩進院門之外卻是張持,正同幾個守衛在說着話,語氣漸漸激烈起來,竟像是在争吵。就在這時,張持望見了她,竟提着衣裳徑自走了進來,到前邊院子裏複躬身喚道:“阮姑娘。”

阮姑娘——

這個太過陌生的稱呼,驚得阿寄一下子擡起了頭。

暮霭四合,張持的面色如那即将落雨的陰天,在昏昏沉沉的冷風之中,隐藏着倉促的哀傷。

“掖庭裏來信,說阮夫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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