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泣血漣如

最初聽見這句話時,阿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扶着庭中枯木站穩,睜大了眼睛望向五步外的張持,她全然不能相信——

怎麽可能呢?明明幾個月前,柳岑還去看了娘親的,他說了,娘親還很清醒,一切都好——

不可能的。她搖頭,不斷地搖頭。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掖庭去看望娘親了,是什麽讓她有了這種空虛的自信,好像娘親永遠會在那裏安靜地等着她來?不,不可能,娘親不可以就這樣突然地離開她,連一句話都不留下,連見一面都來不及……

身體驟然間失去了支撐的力氣,阿寄趔趄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抓住身側的枯木,卻抓了滿手的鮮血!

“這是刺槐樹!”嫣兒大驚失色,“阿寄你……”

枯枝上冰冷的尖刺紮進了掌心裏,細的血絲滲出來,疼,十指連心的疼,疼到五蘊六識都想封閉起來,什麽也不聽,什麽也不想……

她花了九年的時間讓自己習慣這一切,可是不,如果母親不在的話,她所做的一切,就都不再有意義了。

“阮姑娘。”張持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奴婢奉陛下的旨意,請您往未央宮一趟。”

阿寄怔怔然看過去,寒冬的無雪的庭院,嘈雜的人群,蒙着淚水的冷風和染了血的枯樹,這一切都好像很遙遠,很遙遠了……

一切聲音都啞了下去,她好像回到了自己飲下毒-藥的那一日,掖庭的刑室裏只有一扇小窗,極冷的風穿喉而過,将灼燙的痛楚都悶死在沉默之中。

她想拯救母親,她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她甚至為此付出了自己的聲音……

可是沉默,唯有沉默,它其實不能抵禦任何東西。

“阿寄?阿寄!”是誰在喚她?那聲音很熟悉,熟悉到刻進了骨子裏,可她卻偏偏想不起來了。

或許那也不重要。雖然熟悉,但不重要。

她原來要到這樣的時候才能明白,自己自作聰明的一切,都不重要。

顧拾捧着她受傷的手焦急地喚着她,“你不要急,阿寄!”又對張持道,“這是怎麽回事?阮夫人去了,為何會驚動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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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問很是尖銳,張持感到難以應付,正要回答,阿寄卻忽然甩開了顧拾的手。

顧拾一怔。

凝着霜的寒風裏,少女面色如雪,唇上卻咬出一點殷紅。被風吹亂的長發下露出一雙清澈而空無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他。

他從未遭過她這樣的對待,好像他是一件随手可棄的物事。

“安樂公。”張持慢慢地道,“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阮姑娘好。阮姑娘現在就得跟我走。”

顧拾茫然轉頭看向張持。他還沒能從阿寄方才那冷漠的拒絕中回過神來,而張持已一把拽了阿寄去。阿寄恍恍惚惚地跟着,到院門前,幾個守衛躊躇地攔在他們面前:“中貴您不要難為我們,即算是聖上口谕,也須有個憑證……”

張持冷冷地道:“某家伺候陛下十二年了,從雒陽跟到長安,某家今日親自來這裏拿人,難道還不算憑證?”

守衛只能苦笑,兵刃卻仍然攔在他們面前,“中貴您勞苦功高,我們又何嘗不知?但您也曉得,這宅子裏若出了半點岔子,那都得着落在我們身上……既是聖上口谕,您便給我們看一看憑信……”

“——何人喧嘩?!”

一聲中氣十足的吶喊,伴随着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争吵,竟是一列騎兵直直踏過橫街,奔馳到了這門前來!

“馭——”為首的将領披一身銀亮甲胄,勒馬下視,冷冷地道,“吵什麽吵?”

“鐘将軍?”那幾個守衛俱是一愣。今日是什麽日子?

張持猛然擡起頭來,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來人正是鄭嵩的舊部鐘嶙,如今統領長安至重的北軍,兼未央宮城守備諸事。他掃了一圈門口衆人,“本将來奉旨拿人,不知張常侍到此有何貴幹?”

張持慘白了臉,慢慢地放開了抓着阿寄的手。

那幾個守衛回頭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知張持是假傳聖旨。“張常侍也是來拿人的。”一個口快的道。

鐘嶙微微眯了眼,半晌沒有表情地笑了一下,也不管張持,便揚手道:“将罪人阮寄拿下,帶去掖庭獄。”

幾名兵士應聲上前,卻忽然閃出一個素白的人影,攔在了阿寄的面前,聲音清亮有質:“為何是将軍?”

阿寄猝然擡眼。

一身白衣的顧拾微挑了眉,眼神如陰沉的冰刃。

鐘嶙看了看門口,嘲諷道:“本将聽聞,今年天恩廣大,安樂公若要跨出這道門檻,只需同守将報備一聲即可。”

顧拾清冷地一笑,“阮寄隸屬內宮掖庭,犯了事合該由中常侍派掖庭令傳旨緝拿,為何卻是将軍您來傳話?”

鐘嶙淡淡地道:“安樂公對本朝制度倒是熟悉得很。”

顧拾連笑容都斂去了:“我只熟悉前朝制度。”

鐘嶙慢慢地擡高了手,手中柔韌的馬鞭垂落下來,正點在顧拾單薄的肩上。他一字一頓地道:“本将奉旨拿人,請安樂公退後。”

顧拾不說話,卻也不退後。他一只手稍擡起護住了身後的阿寄,另一只手卻抓住了鐘嶙的馬鞭。

鐘嶙面色一沉,猛然将馬鞭從他手中硬生生抽出,又狠狠朝兩人劈落下去!

顧拾突然一轉身抱住了阿寄,将自己的脊背迎上了這一鞭——

“啪”!

一聲清脆的鞭響,顧拾背上衣衫呲啦裂開,他抱着阿寄踉跄着退了一步,還未站穩,就感覺到懷中人在掙紮——

他幾乎是錯愕地放松了懷抱,就見她沒有任何猶豫地走到鐘嶙馬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頭去!

鐘嶙擡了擡下巴,幾個兵士便上前押住了她,推着她到後邊去了。

“阿寄!”摔跌一旁的顧拾目眦欲裂,連滾帶爬地撲上來要拉住她,她卻回過頭來,沒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顧拾呆住了。

他心中驚慌到無以複加——他看不懂,他看不懂她此刻的眼神!她為什麽要推開他,又為什麽會不加反抗地跟着他們走?

背脊上、手心裏,都還殘留着被馬鞭抽過的慘痛,火辣的,一點餘地也不留。鐘嶙帶着阿寄毫無顧忌地飛馳着離去,馬蹄揚起一地灰暗寒冷的塵土。

一聲輕響,香囊從顧拾的袖中跌落下來。

嫣兒走過去拾起它,摔了兩次後,嫩黃的花色沾了些灰,她拍了拍,遞給顧拾。

顧拾一把接過,拂袖往宅中走去。

他想保護她的……他想保護她的!為什麽她竟然不要?為什麽她要用那樣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們從來就是陌路人一樣,好像……好像他從來都不懂她一樣?!

一直以來他揮霍着她的感情,獨占着她的關心,恬不知恥地拉着她堕落在深淵底裏,他那麽自信,從未想到她竟然會在他懷裏掙紮着離開。

而真到了這一日,他竟然一點法子都沒有。原來她要離開是這樣容易的事情,原來她要傷害他是這樣容易的事情。

庭院的游廊上,還擺着一張繡架。用殘的絲線從緊繃的布料上垂落下來,深紅淡碧,在風中缭缭繞繞,柔軟癡纏。她是在這裏為他繡的香囊麽?既然要當他做陌路人,她又為什麽要這麽做?僅僅是因為他玩笑地說了一句要她投桃報李的回禮?

顧拾突然一腳踢翻了那繡架。

嫣兒驚呼一聲,連忙沖上去收拾。而張持回轉身來,默然不語地看着顧拾失控的模樣。

顧拾慢慢地在繡架的殘骸中俯下身來,在那一地缭亂絲線中翻找片時,找出了一根不長不短的、堅硬的繡針。

“我是看着阿寄姐姐繡的香囊……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這樣……但是,郎主,阿寄姐姐她花了一整天,就為了給您做這只香囊……她不懂得如何做,還連比帶劃地問我……”嫣兒捂着臉哭了出來,“她那麽、她那麽好的人,為什麽會被抓到掖庭去啊!”

“您做什麽!”張持突然搶上前一把抓住顧拾的手腕。

那一枚繡針落在地上,針尖上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流落進荒草叢中。

顧拾朝他笑了一笑,鬓邊細長的傷口不斷往外滲出血珠,令他本就美麗得陰柔的臉驟然變得詭異可怖。

嫣兒擡頭一看,立即尖叫一聲,吓得直往後縮。

“勞駕張常侍,”他的聲音溫柔如水,“給我請個大夫來。”

張持驚疑不定地看着顧拾。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聽懂了對方的話,不敢想對方到底有何打算,但此刻顧拾眸中隐隐閃爍着無堅不摧的冷光,令他不得不……不得不臣服。

“是。”張持道,“奴婢這就去……”

顧拾卻又反手抓緊了他的手,複柔緩地一笑,“那位大夫住在南街上,姓柳,張常侍……應該識得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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