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願魯且愚

馬蹄揚塵,秋風長安,街衢上寂靜無人。鐘嶙回頭看了一眼,阿寄正坐在一名兵士的馬上,雙手尴尬地放在胸前,而那兵士摟着她腰的手也不甚老實。鐘嶙皺了皺眉,一馬鞭抽了過去,正打在那人的胳膊上,痛得他嗷嗷驚呼起來。

未央宮的巍峨宮闕已在望,鐘嶙冷冷地道:“下馬!”

衆兵士忙不疊地下了馬,那個小卒要扶阿寄下來時,被鐘嶙以馬鞭推開了。

那人情知自己犯了錯,面紅耳赤地退到了後邊去。

鐘嶙朝馬上的阿寄伸出了手,“我帶你去掖庭。”

阿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交了給他。鐘嶙拉着她下了馬,阿寄終得從容,朝他行了一禮。

鐘嶙的嘴角抿出一個嘲諷的笑。阮家畢竟是傳承百年的書香門第,即令一個身陷如此境地的孤女,也仍曉得周全禮數,一點慌亂都瞧不出來。

他帶着她從未央宮的偏門進宮,繞過恢弘殿宇,直往永巷裏行去。掖庭令孟渭早已接了聖旨在月門前等候。

孟渭是宮中正得寵的中年宦官,掌管掖庭諸所,他早年是給鄭嵩養馬的奴婢,對鄭嵩忠心耿耿,鄭嵩禦極之後,他竟也自告奮勇地淨身入宮,一路青雲直上,坐到了現在的位置。孟渭生就一雙精光外露的眼睛,面目卻頗為猥瑣可憎,明明沒什麽毛病,身子卻常常是伛偻着。

“有勞将軍了!”孟渭此刻就弓着身,朝鐘嶙皮笑肉不笑地道。

鐘嶙将阿寄往前一推,“阮家人幹系重大,你可須得看好了。”

“可不是麽!”孟渭團了團袖子,眉目間傲氣十足,“某家省得,她母親畢竟是瘋了,這麽多年盤不出一點口風,這一個可就不一樣了!陛下也是看她母親一死,料定她會生異心,所以要仰仗将軍去拿人——将軍果然是雷厲風行!”

鐘嶙本不耐煩同宮中宦豎打交道,擺擺手道:“中貴擡舉我了。人我便交了給你,你要審她些什麽,我可是一概不知。”

“這是自然。”孟渭嘎嘎地笑了笑,“說起來,某家還有一事,想向将軍打聽打聽。”

鐘嶙冷淡地道:“何事?”

孟渭團着袖子湊過來,“我們這些宮裏做活的人,外間出了什麽大事都不知聞,總怕便伺候不好陛下。近來陛下煩憂那個什麽勞什子的南皮侯,也不知那些天殺的叛軍……打到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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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嶙聞言側過頭,冷冷地看向他。孟渭仍是坦然地、虛僞地笑着。

“此等事體,與中貴無關吧?”

“所以才說是不情之請……”

鐘嶙竟爾也笑了笑,“那不如我們來交換一下?我告訴你叛軍行進到了何處,你告訴我,張持張常侍的底細。”

孟渭一愣,“張持?”他四顧望了望,才壓低聲音道,“他啊,從前朝起就是個八面玲珑的人物,哪邊都不得罪;不過到了本朝,某家瞧着……”他咽了口唾沫,“他是與昭陽殿的秦貴人……走得近些。”

寒風刮骨而過,阿寄安靜地立在離他們數步遠外,低着頭攬緊了衣衫。鐘嶙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來拍了拍孟渭的肩。

他笑了。孟渭怎麽也料不到這位冷面将軍也會笑,一時發愣,卻又從對方的笑容裏覺出陰冷的意味來——

“叛軍從益州突圍,眼下,已進了扶風。”

見孟渭整個呆住了,鐘嶙笑得更沉,抱拳告辭。一轉過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張持——秦貴人?

他的眸光森冷得詭異。

這倒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好機關。

***

九年之後,再度回到了這個地方。

幽幽的鬼火籠罩下來,牆壁裏滲出潮濕的陰氣,空氣中散發着腐朽的氣味。腳下是更髒了,阿寄偶爾會被什麽東西絆一趔趄,她都不敢回頭去看。無數座牢籠裏是一個個長年羁押的罪人,幹枯的指掌抓緊了鐵欄,溝壑縱橫的臉龐辨不清男女,只有一雙雙怨毒的眼睛朝她望了過來。

這座掖庭獄也不過起用了十二年而已,卻好像已經聚集了千百年的怨鬼了。

孟渭聽了鐘嶙的話後便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到了牢門前,他惡聲惡氣地将她往一處鐵欄後一推,便“砰”地一聲鎖上了門。

阿寄狼狽地跌倒在地,遍身都沾了這牢底的濕泥,她閉着眼平靜了一會兒,直到感覺到胸口上的鞭傷開始清晰地疼痛起來。

她慢慢爬到牆角裏去,呆呆地看着那陰燃的壁火。

從此日起,一連五日,沒有人給她送飯,獄卒只從鐵欄底下給她遞點水進來。

餓到不清醒時,阿寄的眼前便會出現些幻象。她看到了雒陽的阮家大宅,堂皇的門庭,禦賜的牌匾,院中立着數十通功德碑,院後的祠堂裏列祖列宗香火從不斷絕。她看到母親坐在窗前擺弄着織機,姐姐便依偎着她仔仔細細地看着織機上靈動如飛的梭和線,母親偶爾側首對姐姐笑一笑,溫柔的笑,溫柔的眼眸,溫柔的……

她曾經如此迷戀這溫柔。這從容不迫的、歲月靜好的、自欺欺人的溫柔呵……

牢獄之中,時或傳來一兩聲受刑者的痛呼,又或是奇怪的吱嘎聲,又或是無意識的恐懼的顫音。這是她曾經以聲音為代價拼命逃出去的地方,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母親了,可是不,母親還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沒有執意要出去,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如果她沒有出去,那麽她就可以一直陪伴着母親,不用毒啞自己,不用連累柳岑,也不用……也不用遇見那個人。

她是為了母親才出去的,她是為了母親才去同鄭嵩談條件的,她是為了母親才去服侍那個人的……

可是現在,母親卻不在了。

如果她沒有出去,如果她沒有在那個人的溫柔裏越陷越深,那麽母親可能也不會死!

分辨不出白晝與黑夜的地牢裏一片慘然凄清,阿寄有時發現自己哭了,嗣後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哭。她……她雖然時常羞怯時常懦弱,但她卻不大曉得流淚的。流淚如何能夠讓自己好一些,她也并不能懂,因為流淚原本也是一件很花費力氣的事情,若哭得狠了,會讓人疲倦到絕望。

“呵……小姑娘,不曉事……”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像是帶着幸災樂禍的笑。

阿寄朦朦胧胧地看過去,似是在右側的哪一處牢籠裏,但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見牆角一團模糊的瑟縮的輪廓。

“是不是餓着了?”那老人陰沉地笑着,“餓着了你就該叫喚,做出一副餓死鬼的樣子,他們馬上就會來拖你去審……審你的時候,你便一口咬死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們沒有法子,就只能繼續關着你;你若是說出來了什麽,你的性命就到頭了……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後一種,那樣比較快……”

老人大笑起來,笑至末梢,又變作不可抑止的咳嗽。阿寄不明白這有什麽可笑的,她知道掖庭裏審人的手法,她的母親曾經就是這樣被審了三年,直到被審成了一個瘋子……

“前幾年倒是有一個瘋婆子,”那老人忽然道,“我真羨慕她,瘋了之後,就一了百了了,審也審不得,殺也殺不得,就任她爛在這裏,也沒人來難為她……聽聞她還有家人在外面幫她打點?”老人突兀地笑了笑,“家人啊,真羨慕她……”

阿寄不想再聽了。

她咬緊了唇,想靠疼痛來抵抗一下饑餓,眼前卻不斷閃現出母親最後幾年的樣子。她明明沒有見過的,可她卻好像就是知道,母親曾經就在這裏,她死得孤獨、冰冷而無望,在幻夢裏掙紮,在黑暗裏沉睡……

“死閹人,吵什麽吵!”獄卒敲了敲鐵門上的鎖,铮铮的聲音驚破了老人的自言自語。

老人頓時大怒:“我是閹人,難道你便不是閹人了?似你這種渣滓,若趕上前朝剿閹的時候,勢必是五馬分屍……”

獄卒往鐵門上狠狠一踢,老人頓時又偃旗息鼓了。那獄卒轉過身,卻來開了阿寄這一間的門鎖,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過來,孟常侍要審你。”

***

這是在掖庭獄的一處偏廳,沒有駭人的刑具也沒有血跡斑斑的牆壁,只有一張書案,橫在阿寄面前,上面擺着一張白紙和一支筆。

孟渭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端詳着她。

數日前鐘嶙的話令他坐立不安了很久。為免人心動搖,叛軍行進的消息在長安是絕對的軍中機密,但他怎麽也想不到軍情竟緊急到了這樣的地步。叛軍從西南突破,扶風與長安一脈相連,又不像東邊的潼關有險可守……

他自己不懂軍務,眼見得時日飛逝,只能如鍋上螞蟻一般地焦灼:自己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可都是押在今上身上的,他可是經不起改朝換代的!

若不是今日鄭嵩終于讓他來審問阮寄,他自己都要坐不住來問她了——掖庭獄裏審了她母親十幾年,就為了那一件秘密,說不得,萬一這秘密可以改變戰局……

可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是那麽平凡,那麽溫順,她當真會曉得那樣重大的事情麽?畢竟她姐姐、她母親都為此而死,她離開掖庭時也不過九歲,她不一定……

孟渭終于是嘆了口氣,“你都做了這麽多年的事了,該懂得一些分寸,你父親是孝沖皇帝的顧命大臣,你們家可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你有什麽要說的,便提筆寫來,莫再像你阿母那樣橫受罪了。”

阿寄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穿着囚人的白衣,長發披散在地,愈顯得一張臉蒼白慘淡,也就愈發地不好看了。

孟渭冷冷地道:“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阿寄靜了片刻,拿起筆來蘸了蘸墨,寫下兩個端莊的字:“不知。”

“啪”地一聲,孟渭猛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阿寄整個人被他打得摔在地上,毛筆掉落在地,墨水四濺。

“某家提醒你幾句。”孟渭複平靜地道,“你母親當初也如你這般什麽也不肯說,最後便活生生地瘋了。陛下交代下來,只有一個問題,你給我聽好了再作答。”

“孝沖皇帝交給阮晏的東西,在哪裏?”

阿寄一怔。那明顯困惑的表情也入了孟渭的眼睛,他指着白紙道:“寫。”

阿寄慢慢地再次握起筆,這一回她下筆便很是潦草:

仍舊是,“不知”。

“——啪”!

又是一個耳光。

孟渭冷漠地道:“那某家換一個問法。孝沖皇帝交給了阮晏的,是什麽東西?”

臉上也許是被打腫了吧。阿寄不敢去摸,深心底裏卻悠悠然地浮現出一個人專注地觸碰着自己臉龐的模樣。他若看到如今她這滿身的傷痕,還會如何作想?他還會溫柔地撫摸自己嗎?

她想自己真是個很差勁的人。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卻只願意接受他的溫柔。

她一點點挪到案前去,右手已幾乎握不住筆,落筆時在發顫。

“不……知。”

孟渭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可想清楚了,這張紙是要呈給聖上的。”

阿寄低下頭,手指痙攣地抓着筆,她靜了片刻,又寫下八個顫抖的字——

“臣女叩謝陛下恩典。”

孟渭看着那字,很久,發出一聲冷笑:“說不得,那便上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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