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搴誰留兮
大晟朝始國十三年的年關,沒有雪。
叛軍在三輔之地與官軍相持,距離京都長安不過百餘裏,消息再也掩不住,長安城裏的公卿貴族沒一個能安穩地過年,而鄭嵩仍舊安排了數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屬國朝會、郡國計吏奉貢,好像三輔的戰事都不過是世外的錯覺。
十二月晦日,掖庭獄裏看不見天光,昏暗的雲擋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濕冰涼的水汽滲進牆縫裏來。不斷有人在這天氣下凍死,獄卒便面無表情地将他們的屍體擡走。
一盆摻了冰的鹽水“嘩啦”一聲潑在囚室的角落,遍體鱗傷的女子輕微地顫了一下,而後又陷于死寂。
長發濕漉漉地散在肩頭,她閉着眼,嘴唇凍得青紫,腿腳蜷縮起來,雙手顫抖地攏緊破碎的衣衫,被捆綁太久的手卻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外邊隐約有熱鬧的聲音傳來。掖庭在未央宮中,位置并不偏僻,遠遠近近都能聽見年關上的笑語,還能感覺到空中微冷的香氣。只是混雜在血腥味裏,一切就都變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亂而疼痛的黑暗中想着母親,母親在她離開掖庭時就瘋了,她只匆促間回來看望過幾次,恰都是母親發病認不出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将那幾段記憶撇去,而專心去描摹母親曾經溫柔平靜的臉容。
所有的回憶最後都會變成不切實際的想象。
她好不容易才将那個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裏。始國十三年的年關上,她認真地想着母親,再沒有一刻想起過他。
***
顧拾從夢中驚醒過來時,已是正旦日的後半夜了。
昨日過年,府中膳食豐盛,擺出來流水的筵席,仆婢們俱歡歡喜喜叽叽喳喳湊在一處,無數只燈籠映着沒有結冰的流水,點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應景地喝了兩口酒,便推脫着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過去的九年,每到過年時,阿寄給他送來的飯菜都會多幾樣,然後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後,還會再陪他一會兒。
他那個時候,總是不耐煩。一腔子少年的心氣寂寞時無處發洩,便都趁着她來的片刻發洩出來,冷嘲熱諷,口蜜腹劍,他的伶牙俐齒有多半是在啞巴的她身上練出來的。她也就安靜地聽着,眼神裏連一絲不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卻沒有被冒犯的自覺。可他還是要日複一日地這樣與她糾纏下去,不然的話,他還能做什麽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雲的暗影裏,寒氣降下,在窗棂間結出一層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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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放在額頭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鬓邊的傷口已經凝結,但動作大時還會牽扯出細微的痛楚,瞬間直達心髒。
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
直到終于被她放棄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攪蠻纏以外,還有什麽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歡的人?
……啊,是了,他終于發現自己是喜歡她的了。
他終于發現自己的生命其實全無用處,如果沒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這天下不需要他,這蒼生不需要他,舊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獄裏受盡煎熬的她,會不會有一點點、一點點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麽一點點……他就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為她身敗名裂,為她忍受永遠無聊的生,為她承受斬截無情的死。
他扶着昏沉沉的額頭慢慢地坐起身來,手指摩挲着懷中那一只香囊。他不知道這是第幾個無法入眠的夜晚,他已習慣了。
他披衣下床,點亮了燈燭,從小屜裏拿出來一冊《禮經》,又從《禮經》中倒出來幾張大的輿圖,鋪開在地面上。
他擎來燈火,照亮圖上一個個被圈朱的地點。鮮卑,三輔,未央宮,椒房殿……
“郎主?”張迎的聲音悄然在門外響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卻又透着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着嗎?”
顧拾看過去,“嗯”了一聲。
張迎一把推開了門,撲通一聲就在門口給他跪了下來。
“郎主!我、我義父被抓走了!”孩子突然低抑着哭喊出聲,“他幾日前回宅子裏去收拾行裝,正被鐘将軍給抓走了!”
***
過年之後,阿寄又受了幾場刑訊。反反複複,她只在紙上寫“不知”二字,直寫到右手幾乎殘廢了,連字跡都辨認不清,到後來,只要見她寫了一個“不”字,孟渭就徑自吩咐加刑。
她的囚室隔壁,那個老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阿寄震驚地撲到了鐵欄邊來,那人卻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待到獄卒走了,他才開口道:“阮姑娘。”
她死死地看着他,她有太多事情想問他了:他為何會在這裏?是因為他假傳诏命要帶她走被人發現了?安樂公呢,他不是要保護安樂公的嗎?
他現在,在這裏,這副模樣……那是不是說明安樂公……安樂公已經……
一個月來她拼命壓抑不容自己想起來的人,這時候卻還是清晰地冒出了腦海。
這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什麽。
張持笑了笑。他從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關切,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關切是給誰的。
“你放心。”他慢慢地、慢慢地開了口,聲音嘶啞地劃破了死寂的空氣。
借着昏暗的、飄蕩的火光,阿寄看見張持是蜷縮着躺在地上,他的雙腿已被打斷,身上破爛的衣衫底下可見披挂的模糊的血肉,膝彎處甚至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她沒能掩住自己的表情,張持看見了,複衰弱地笑了笑,重複道:“你放心,他沒事的。不過我……我可能快要……他們丢我到這裏來,既是讓我勸你招供,也是……任我自生自滅的意思。”
阿寄的手掌一分分抓緊了冰冷的鐵欄。
“你聽我說,阮姑娘。”張持的聲音一絲一縷仿佛漂泊在空中的冤魂,“那日你被帶走後,我心知自己矯制違命,罪無可赦,做完了安樂公交代的事,我便回家去收拾行裝……哪曉得被鐘嶙抓住了。”他咳嗽着笑了出來,“這個鐘嶙,還真不可小觑……”
黑暗之中,他仿佛能觸及少女沉默而寧定的目光,那讓他一顆蒼老的心也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他們逼問我……是誰讓我矯制的……”張持低低地道,“太痛了……他們不讓我死,我太痛了……他們又好像,已經知道了……可是阮姑娘,阮姑娘你相信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下去,“安樂公交代的事,我已辦好了,我沒有說出去……他們不知道,我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
張持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那空氣中的冤魂也驟然被掐斷了脖子。阿寄突然站起了身拼命往那邊看去,卻只見那一團黑影,已然是一動不動了。
***
三句“不知”,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謝恩。
年關之後,挨不過鄭嵩的一再催促,孟渭終于只能将最初的這張供紙送入了未央宮中。鄭嵩披衣而起,見到這張紙,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貴人原已睡了,這時候被鬧醒,頗不快地偎着鄭嵩撒嬌道:“什麽事這樣緊急,連覺也睡不得了?這幾日陛下忙于軍務,本就幾夜不得好眠……”
鄭嵩将那白紙遞給了她。她一怔,“這是什麽東西?”
鄭嵩卻道:“她為何自稱臣女,不稱奴婢?”
秦笑仔細地看了看,“陛下是說,這是……那個,阮家的女郎寫的?”
鄭嵩突然一腳踢翻了床邊的矮幾,吓得秦笑一哆嗦。
“真是反了她了,是看她母親死了,就無所顧忌了嗎!”鄭嵩冷冰冰的話音帶着深冷的怒氣,“‘臣女’是什麽意思,她阮家從來都是顧氏的臣,謝的這是顧氏的恩!”
秦笑攥緊了那字紙,低低地說道:“妾看,也不見得如此……這說不定,是示弱于陛下,也未可知……張持!”她忽然揚聲喚道,“還不進來收拾收拾!”
細碎的腳步聲響,而後卻是個陌生臉孔的小黃門進來禀報:“陛下,貴人,張常侍已多日不見蹤影了,讓奴婢來伺候吧。”
秦笑的臉色煞地慘白。
鄭嵩卻在這時冷靜下來,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地一笑,“怎麽,張持不見了,你卻不知道嗎?”
***
秦笑咬住嘴唇,勉強一笑:“陛下說什麽話來,張持不見了,妾怎麽會知道?”
鄭嵩将那張白紙在手中揚了揚,“這樣的時候,你想叫張持進來做什麽?讓他看看這上面的字麽?”
秦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身子撞到了床欄,“陛下,您……您在說什麽,笑笑聽不懂……”
鄭嵩笑了,“朕早該曉得,你們這些前朝的人,沒有一個能信的。”
“陛下!”秦笑突然撲上前抱住了鄭嵩的腿,披頭散發地哀求道,“陛下,您不信笑笑了嗎?笑笑是真心待您的,陛下!笑笑還幫過您,陛下您忘了嗎?”
鄭嵩俯視着她,這個即使被逼至如此絕境也沒有一滴淚水的女人,他曾經以為她是個嬌滴滴、軟綿綿的可心人,卻沒想到她是他床榻邊的一條毒蛇。
“張持搶在鐘嶙之前去安樂公邸假傳朕的诏命,是你的意思吧?若不是鐘嶙及時趕到,他莫不是要帶着阮家的女公子——跑了?”鄭嵩慢慢地道,“他大約沒料到鐘嶙會途中突然折返去他家裏,抓住他的時候,他正在收拾行裝呢。”
秦笑一怔,“什麽?這……”
“鐘嶙在軍中審問他,軍伍裏的刑獄,你該明白,比宮裏更殘酷。”鄭嵩俯下身來,一只手擡起了秦笑的下巴,對視着她那雙哀哀欲泣的眼眸,“張持他什麽都說了。”
秦笑臉上的表情漸漸地消失了。
她睜着一雙淩波妙目,嘴唇動了動,最後發出的聲音是幹啞的:“妾不明白。妾從雒陽到長安,從未出過宮牆一步,外面的事情,妾不明白。”
“張持在獄中說了,他聽的都是你的吩咐。單這矯制一條,便是大逆死罪,何況還畏罪欲逃。”鄭嵩的手一分分向下移動,掐住了她纖白的脖頸,“笑笑啊笑笑,朕怎麽就沒想到,你可以出賣了一個男人,就可以再出賣第二個……”
秦笑的面色剎那間灰敗下去,仿佛這句話終于戳中了她的軟肋,眸中驟然間盈滿了久遠的痛苦。鄭嵩滿意地看着她的神情變化,她過去在他面前都只有笑,妩媚的、柔軟的、妖豔的笑,她從來沒有表現出這麽多種情緒過。
他終于逼出了她的原形來了。
鄭嵩的心中暢快極了,同時也不免感到些空虛。這世上的女人總是如此的,你不可對她太好,否則她便一定會背叛你了。同樣,她也不可對你全無秘密,否則你便很快會喪失興趣了。
雖然年逾六十,但鄭嵩畢竟是個武人,手掌寬厚有力,帶着厚繭的手指将力道一點點收緊,看着秦笑那鮮花一樣的面龐一點一點因窒息而枯萎。她的兩只手在身周胡亂地撲打着,神情絕望得如一條在幹涸岸上茍且喘息的魚。
這就要……這就要結束了麽?結束了,她便可以去黃泉底下見到阿桓了麽?
她一時甚至不願意去掙紮了,她想見阿桓,太想了……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活在蝕骨齧心的悔恨之中,活在永不能與人言的慘怛回憶之中,這太苦了,太苦了啊……
“嘩啦”一下,她一把将床簾撕扯了下來,揉皺了輕紗,又不小心攥進了尖利的簾鈎,無意識地刺破了掌心——
那一剎那間的銳痛令她猝然清醒。
她使出平生全部的力氣抓着那金鈎狠狠向眼前人的臉上一劃!
鄭嵩大叫一聲,松開手來捂住自己的眼睛,一道鮮血潑在秦笑的臉上!
她也看不見了,鮮血模糊了視野,一片朦胧的血紅色。秦笑伸手抓住鄭嵩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往他的脖頸重重割了下去!
鄭嵩如一頭盲眼的困獸,怒吼着将她甩脫開去,又撲上來死死地按住她雙臂。他頸間的鮮血噴濺出來,将兩個人的肌膚衣衫全都黏在了一處,竟仿佛是纏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般。
“哐啷”一聲,秦笑手腕脫力,那沾滿了血的金鈎墜落在地。
鄭嵩壓在她身上的力氣也漸漸地流失去了。
秦笑看着他,這個孔武有力的老人,他心懷抱負、心機深重,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間。她陪了他十二年,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對他是什麽感情。
應該是恨吧!可是恨他,不就等于恨自己嗎?!
秦笑慢慢地、一點點地展開了笑顏。她笑的時候,便眼睛裏是笑,嘴唇裏是笑,身體裏是笑,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笑。這樣的女人,任何男人都會迷戀上的。
鄭嵩的意識已模糊,恍惚間他好像聽見女人的笑,卻是一種嬌媚的嘲笑。
她在笑他,她也在笑自己。
幾個內侍就在這時闖了進來,眼看滿地血泊之中皇帝掐着貴人的脖子,都失聲尖叫,直往外逃——
寒冷的春夜不見星月,他們跑出昭陽殿來,卻見禦溝裏火光點點,倒映水中,仿佛竟有萬千燈火在燃燒——
他們面面相觑,還在問着:“這是怎麽回事?今日難道有什麽筵席?”
“不,不是——”一個人突然指着前方駭然尖叫,“那是軍隊,軍隊!看那面旗!”
極靜、極深的黑夜裏,一面大旗從前殿後翻了出來,被連綿不絕的急行軍的火把所映照着,嘩啦啦翻飛在夜空中,仿佛振翅的烏鴉。
那旗上,大書着一個“柳”字。
***
始國十三年正月初六,南皮侯顧真率軍攻至長安城下,長安南軍校尉柳岑發兵響應,與叛軍聯合,一舉攻入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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