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少年人的病, 來得快去得也快。到得這一日午後, 顧拾再度從昏睡中醒來, 便覺身上已松快了不少, 再低頭一看,原來昨夜汗濕的衣衫都被換過,一身清清爽爽。
這大約也是阿寄做的吧。
她總是這樣體貼、這樣周到, 他有時甚至會對她的體貼周到生出些不可告人的怨恨來。
而阿寄正在書案前執筆寫着什麽東西。靜谧的午後,敞亮的天光透入窗紗, 雨後的空氣清新中泛着微涼的苦。她的神情平靜而專注, 偶爾擡手将發絲捋到耳後去,側影幽微動人。
顧拾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書案前,阮寄擱下筆,給他端來一杯水。他默默地飲下,潤了潤喉嚨, 低聲問:“雨停了?”
她點了點頭。
他将水杯還給她,指尖與她相觸的剎那, 覺出她的手異常冰冷。他拉過來給她暖着,她臉上便微微泛了紅。
“阿寄。”他的聲音仍舊泛着沙啞。
她擡眸看向他。
“阿寄,失去聲音……在十日裏,一點點地失去自己的聲音, 是什麽感覺?”
阿寄的眼睫猝然一顫,手指往回縮,卻被他不容置疑地抓握住了。
“……是為了我嗎?”他沒有看她, 将額頭慢慢靠上了她的手背,仿佛是抓着他在這人世上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為了從掖庭裏出來,來守着我,是這樣嗎?”
阿寄沒有動,也許是太過震驚,也許是她實在已很久不曾去回想那麽多年之前的事情,以至于此刻感到了些許錯亂。她又想起掖庭那小小的窗,窗外除了黑暗以外什麽也沒有,而九歲的她一個人蜷縮在草席上,全身痙攣發抖,雙手摳着喉嚨,從幹燥的舌底不斷地發出嘲哳難聽的聲音……
那應該是她這一生都不願意去回顧的十天。
是為了他嗎?她想。
可能是吧,畢竟她曾經見過這個少年,在南宮,在太學,在從雒陽遷都去長安的車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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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給他講故事聽,希望能讓他不那麽寂寞,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然而卻被鄭嵩的人發現了,鄭嵩威脅她不可以再去見他,否則就要殺了她的母親……而她卻不知哪來的勇氣,将計就計地跟鄭嵩提出了條件。
其實,歸根結底,她只是太想要自由了。
就和他一樣,太想要自由了。為了自由,她願意放棄一切,更何況只是一把聲音……
忽然手背上濺落了一滴淚。她錯愕地低頭,卻只見他烏黑的長發,披散在年少的肩頭,而淚水仿佛烙印一般接二連三地燙在她的手背上。她有些慌張,心好像被一根細絲一圈圈緊緊纏繞住,連呼吸亦不能,極痛,極苦……
顧拾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他不再哭了,而阿寄也沒有再抽回手來,他擡起頭凝視着她,被淚水洗過的雙眸澄澈如黑曜石。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後輕輕地吻了她一下。
她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已經起身下床,一邊披衣一邊走到了外間去。
他又要離開了麽?她心中沒來由地慌亂。他這番離開,要到何時才會再回來?
她兩三步追了過去,卻看見他正從簾帷下轉去前殿。她一手扶住了屏風,牙齒咬住了下唇,竟連喊他一聲都做不到。
***
顧拾從章德殿出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雨後的空氣清新中帶着刺骨的冷,泥土裏翻攪出來荒莽的味道,他看了一眼這禦苑,自從阿寄住進來後,這裏雖不算華麗,卻也畢竟有了欣欣向榮的人氣。
草木也跟人一樣,是知冷知暖的。
張迎正在殿外守着,見他出來,有些訝異:“陛下要去何處?今日可以休息的,陛下不是說要陪……”
“就你話多。”顧拾掃了他一眼。張迎自覺地噤了聲,臉上卻仍寫着不服氣。
顧拾轉過頭,對他輕輕一笑:“你想不想讓阿寄開口說話?”
張迎一聽,嘴都張成了圓形,竟是震驚得張口結舌。再仔細一看,陛下的眸中卻泛着紅,他欲待再問,卻被顧拾截住了話頭——
“——我們現在就去想法子。”顧拾笑着,低頭理了理衣襟,邁步走下了濕冷的臺階,“你可千萬不要同人多嘴。”
“去、去哪裏?”張迎興奮起來,連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雲龍寺。”顧拾眯起了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欣喜的光。
雲龍寺在雒陽的朱雀大街上,是前靖皇帝為安置遠道而來的胡僧所建,其後長年為顧氏皇族所禮敬,但一來前靖本是崇儒而不尚浮屠,二來雲龍寺的胡僧态度超然、從不介入中原紛争,是以直到如今,王朝更疊而雲龍寺門庭不倒,只是也漸漸冷落罷了。
顧拾站在這浮屠祖庭之前,擡頭望向那塊前靖皇帝禦筆親題的牌匾。雒陽焚城,雲龍寺亦被燒殘,這塊嵌金銀絲的牌匾也斷缺了一角。寺中無人相迎,顧拾便一意地往前走,庭院裏秋風掃過,落葉被積水滞留在地上,有小沙彌從殿柱後探出一個腦袋,見到竟然有客來,一轉身就往殿中跑,木屐踏在木質的廊上噠噠作響。
大雄寶殿裏只有一尊土灰色的佛陀,也許過去是貼了金箔的,如今卻只剩了泥胎了。
一位長眉長髯的老僧正背對着他們團坐于蒲團之上,閉目念經。那小沙彌跑到他身邊去湊着耳朵說了幾句話,老僧連眼睛也不曾睜開,小沙彌便自覺地退下了。
顧拾見了佛陀,并不很願意下跪,于是便站在一旁等候。誰知老僧這經文卻念了很久,一念就是兩個時辰過去了。
扮作市井小厮模樣的張迎肚子裏傳出咕嚕咕嚕之聲,顧拾斜了他一眼,張迎立刻就苦了臉。
誰知這聲響卻驚動得老僧停了下來,他轉過臉,張迎見他高鼻深目,肌膚蒼白而眸色深碧,知道這是個道地的胡人了,忍不住就盯着看。
老僧慢慢地道:“小施主餓了?”
“啊?”張迎吓了一跳,“啊、是,是有點……不妨事的!”
“寺中有齋飯。”老僧撐着身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小施主如不嫌棄,可以用一些。”
“我們不是來讨飯吃的。”顧拾忽然開了口,目光銳利地刺向那老僧。
老僧卻面色不改,“這世上誰不是在讨飯吃?”
顧拾靜住。
而老僧已拄着一根拐杖往殿後蹒跚走去。顧拾頓了頓,搶先幾步走到他面前去攔住了他,抿了抿唇,朝他一笑:“上人便是竺法清大師吧?程钰程大夫同我說起過,大師佛法精深,更兼通藥理……”
“你要的東西,我不能給。”老僧卻徑自道。
顧拾一怔,“為什麽?”
老僧卻不答話,繞過他更往前走。顧拾追問:“為什麽?”
“無緣。”
老僧抛下這一句後,便進了殿後的矮房。顧拾停住腳步,片刻,回頭對張迎使了個眼色。
“他要給你飯吃,你便去吃。”顧拾道。
張迎摸了摸腦袋,“您……您不進去看看?”
顧拾嘴角緩緩勾起一彎微冷的笑,“他不是說我無緣麽?可我偏不信這東西。”
***
張迎跟着老僧進了雲龍寺簡陋的廚房,見着他從碗櫥裏端出來幾盤剩菜擺在桌上,那菜也不知已剩了幾天,黑乎乎黏成一團;剩飯倒是還在鍋裏,盛出來一看,米卻是早已馊掉了的。
張迎的喉嚨裏不由得泛上來一股惡心,被他自己強行地咽下去了。
老僧擡手将竹筷遞給他:“小施主請吧。”
張迎讷讷然,心裏實在是很想退縮了,脫口而出道:“大師,其實我不是很餓……我回家吃,回家吃……”
老僧擡起眼皮掠了他一眼,“也好。”
張迎未料到這看起來古裏古怪的老和尚這麽好說話,暗暗松了口氣,卻見老僧将飯菜一一都放進膳盤,然後将膳盤端了起來往外走去。
張迎跟了過去,老僧端着飯菜走回了大雄寶殿,張迎越過他的肩膀,驚愕地看見顧拾正跪在佛像之前,身子筆直,一動不動。
老僧将膳盤放在顧拾身前,道:“為何不跪蒲團?”
顧拾目視前方,“我非佛門中人,亦不信佛理。”
老僧道:“那又為何要跪?”
“因為有所求。”
“你有所求于佛祖,卻又不信佛祖?”老僧短暫地笑了一下,“這不是很卑鄙麽?”
“我非有所求于佛祖。”顧拾道,“我已說了,我是有所求于法師。”他擡起頭來,目光灼亮地盯視着老僧,“我的妻子身中內廷的啞毒已十有餘年,法師既有醫治之能,擡手即可解人危難,為何卻不肯擡一擡手?”
“你殺過人嗎?”老僧卻忽然道。
顧拾一怔,眉目中黯了一黯。“……殺過。”
“老衲說了,你不是有緣之人。”老僧低垂了眉,神色裏似有些無奈,“你天庭狹窄,眉鎖戾氣,薄唇寡情,老衲若幫了你,也不見得便不是害你。”
顧拾忽然冷笑了一聲。
“你不幫我,怎知一定就會害我?即便你害了我,那也是我自己求來的,與你何幹?”
老僧一怔,竟似乎被他說得啞住了。
蕭瑟西風席地而過,顧拾覺出了些寒冷,但卻仍然沒有動彈。面對這個頑固的老和尚,面對老和尚口中那些自己聽不懂的道理,顧拾心裏其實也不知該怎麽辦的,他甚至連慣常的微笑圓滑都忘記了。
他用了最生硬的方式去求懇,他不知道能不能管用,但他只能這樣子一直求下去。
老僧看他半晌,轉身離去了。張迎瞠目結舌,留下也不是,跟上也不是,圍着顧拾着急地轉了兩圈,跺跺腳道:“奴婢回去讓人給這座大廟送一尊金身大佛過來,還怕他不答應麽?要不,要不您讓宗室們都過來敬佛,給這老和尚一個封號……”
“不必說了。”顧拾低眸看着地上那盤剩飯剩菜,“他不會吃那套。”
“那您打算怎麽辦?”張迎沒轍了。
顧拾笑了笑,“我從未讀過佛經,但聽他方才那些話,我卻一句也不贊同。什麽緣法,還不跟天命一樣,像個人盡可夫的娼-妓。”
張迎連忙捂住了耳朵:“別說了別說了!佛祖就在這兒呢!”
顧拾笑道:“你害怕?”
“會遭報應的!”張迎閉着眼睛大叫。
“原來你還會害怕這些虛幻的東西。”顧拾的笑容裏漸漸淬出了鋒芒,“那或許你還沒真正經歷過最可害怕的事。”
張迎怔怔地放下了手,“您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
顧拾看着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轉過了頭,卻不再回答。“你先回去,別讓宮裏的人起了疑心。”
“您這是打算……”
“我打算一直跪下去。”
***
第三日,後半夜。
雲龍寺中的千萬盞幽微燭火依然不滅,将這破落的大雄寶殿映照得仿佛金碧輝煌一般。
泥胎的佛陀低頭下望塵寰,唯見一個不言不動的孤伶伶跪着的身影。他不是善人,不信法教,造過惡業,受過苦果,可他卻還要來求懇。
小沙彌從佛像背後探出一個腦袋,看了他半天,卻沒法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任何內容來。
三天三夜了,這人一直跪在那裏,全沒有動過一步。
而師父竟然也不再去堂上念經,對這位客人避而不見。
小沙彌直覺地知道這是一位貴客,可他看起來卻又是那麽地疲倦、那麽地深沉,眉梢甚至還帶了一絲戾氣——這是師父說的——他現在可能,過得不快樂吧?
忽然間,平空裏響起一聲悠悠的嘆息。小沙彌吓了一跳,回頭去看,才見師父也正望向殿中跪着的那個人。
老僧看了片刻,眉心微沉,終于還是走了出去,僧袍飄飄停在顧拾的面前。
他看見那一盤冷馊又腐臭的剩飯剩菜竟被吃了個幹淨,心中訝異,再看向顧拾時,眼中多了些複雜的神色。
他回廚房去,重又端來一盤一模一樣的飯菜,過來走到顧拾面前的蒲團邊,與顧拾對面而坐,手結法印,目光垂落,低聲道:“雒陽被焚之後,程禦醫曾到敝寺小住,向老衲學了一些天竺的醫理。”
顧拾擡起眼來。
老僧注視着這雙眼。他的感覺沒有錯,這雙眼中充滿了戾氣,這是一個任性的、固執的、自私的、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毀了全天下的人。
可這雙眼中也充滿了寂寞,充滿了不安,充滿了對自己的懷疑、厭棄和苦楚。
如果他不給對方這份解藥,這個人真的會這樣地痛苦嗎?
“程禦醫也同老衲說過一些朝堂上的事情,當然,你們中原的紛争,老衲也聽不大懂。”老僧續道,“只是老衲當時聽聞他的描述,如今再見到你,卻覺得你并不是老衲以為的那個樣子。”
顧拾慢慢地笑了一下,“上人以為我當是什麽樣子?”
老僧緊緊地盯着他,“你的命中有貴人。不然的話,以你從小所受的拘管,如今怎可能禦極為帝?但即便如此,你還是變成了這樣。”
顧拾道:“自己是什麽樣子,難道還可以怪別人?”
老僧靜了靜,“你說得對。”
顧拾又笑了,“我的命中只有一位貴人,我現在求上人治好她的啞病。上人您也說了我不是什麽好人,我這一輩子也只為她而活罷了。”
“執迷不悟。”
“您不在迷局之中,自然不懂我之所執。”
老僧站了起來。敝舊的僧袍底下是一雙穿爛了的草鞋,往外邁出幾步,腳趾暴露在寒風之中。顧拾的聲音忽然發了顫:“上人!我佛縱有大慈悲,也要靠上人才能濟世,上人為何不肯?我所求只是一點解藥……”
“老衲已将解藥給你了。”
老僧回過身來對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蒼白的眉毛胡子随之微微聳動,看去像是佛像有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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