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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中。

“二十年, 真是滄海桑田。”顧拾往後靠着隐囊, 嘆口氣, “你說的那個人, 想必找不到了。”

阿寄凝視着他,“你真是這樣想的?”

顧拾擡起眼,“嗯?”

“你不可能, 從未懷疑過袁先生。”阿寄一字一頓地道。

顧拾靜了片刻,忽然笑了, “你倒是很懂我嘛。”

阿寄亦笑了笑。“我在宮裏翻找過蘭臺的舊圖志。北邙山的那一頭, 并沒有驿道。”

顧拾啞然失笑,“原來如此。你可比我厲害。”

阿寄輕笑着低了頭, 松松挽起的鬓發間一枚珍珠耳珰流轉出瑩潤的光滑,襯得她那白中微紅的耳垂亦溫軟如玉。

“但我畢竟沒有什麽立場……”顧拾頓了頓,“還不如不去揭破,否則我又如何面對他?”

阿寄寧靜地注視着他。她的那雙眼眸仍如她啞巴時一樣, 好像是會說話的,清澈而溫柔。顧拾慢慢地也就放松地笑起來, “這些你都不要管,往後你最要緊的事便是安心養胎。”

***

十月,冀州平。十二月,青州、兖州平。鐘嶙帶軍在兖州駐紮, 複派先鋒南下深入徐州。次年二月,攻下徐州叛賊的老巢下邳。

至此,雒陽東方, 由北至南全線收複。皇帝立刻派出刺史、太守,以文掣武,将四州收入王朝掌控之下。冀州既平,與北地屯兵、乃至到鮮卑之間的道路都得以打通,從北地調兵南下成為可能。

也就是說,一直是孤家寡人的顧拾,他終于有了不屬于鐘嶙的兵。只是北地遙遠,調兵尚費時日罷了。

然而與此同時,長江以南,荊、揚全境,都落入了柳岑之手。大靖的軍隊與柳軍在廣陵郡的長江兩岸遙遙相望,營火在江邊鋪展開十餘裏,誰也沒有輕舉妄動地向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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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正二月,天朗氣清,一身戎裝的柳岑從大帳中走出,帶着親兵巡視各營。

距離他從長安宮中逃脫已兩年了,兩年多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也有成為“反賊”的一日,反的還是姓顧的朝廷。

他其實早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要反。到底是為什麽呢?也許是因為顧真派人四處追殺他,他走投無路;也許是因為聽聞了顧拾遷都雒陽,而荊州依然空虛無主,他心懷僥幸;也許是因為……也許是因為從他将阿寄一把推出去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了。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在了這條不能回頭的路上。而這條路卻又走得異常地、反常地順利,令他心中不由得産生了些許的盲信:說不得,自己萬一果然是真命天子呢?

原來所有人都為之癡狂至死的那個天命,還真是個令人迷戀的東西啊。

他特意去找了望氣之人相了一卦,看顧拾這一朝的天數。那相人說,當今皇帝是二度登基,氣數早已耗盡,長久不了。柳岑便問:那我呢?相人看了半天卻只道了一句:有貴人相助。

得了這一句話,他終于決定起兵。

“将軍!對岸的兵力目前看來與我們持平,只不知是否會有增援。”跟在他身後的部下禀報道,“不過據線報稱,鐘嶙又回了雒陽,并不在前線坐鎮。”

“又回雒陽?”柳岑淡淡地道,“他還真是個清閑的統帥。”

“屬下感覺……”部下遲疑着道,“鐘嶙對待我們,并不像對待兖州、徐州那樣……果斷。”

“他大約是想回去看看封賞幾何,再考量考量要不要出力氣吧。”柳岑笑了笑,“可是他與我們拖延,卻就這樣平白便宜了顧拾。”

部下疑惑:“鐘嶙不本來就是顧拾的大将麽?”

柳岑笑而不語。

部下撓了撓頭,“如今鐘嶙就算不出力氣,對岸這十萬大軍,要正面攻破恐怕也……而且這時日拖得越長,萬一拖到入了夏,長江水漲,我們便更難渡河——”

“我們打不過去,他們難道便打得過來?”柳岑道,“朕同顧拾說了要南北分治,他有沒有聽進去朕不知道,看來鐘嶙是聽進去了。”

“那……”部下疑惑,“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是守還是攻?”

柳岑沒有答話。

他心中其實也沒有底。他同顧拾不一樣,顧拾盡可以呆在雒陽,派将領馳赴前線;他卻沒辦法龜縮江陵,戰場上事事都須親力親為。他擡起頭,見那一線灰白長空之下,對岸數十裏營地旌旗招展,軍容整肅,浩浩蕩蕩的長江水奔流其間,急流處激起蒙蒙的水霧,不時地遮蔽了對岸風色,不時又顯露出來。

他從來都看不清楚自己在走一條怎樣的路。

還未說話時,忽然有親兵從遠方奔了過來,手中舉着一卷由紅線封着的帛書,“将軍!線報!有線報!”

他一路奔到了柳岑的面前,跪下将那帛書雙手奉給柳岑,才擡起頭道:“是……是對岸送過來的……線報!”

***

三月十八,柳岑軍突然渡江,奇襲江邊大營,大獲全勝。柳岑帶軍一路往北,勢如破竹,王師節節敗退,剛從一支叛軍手中收回不久的徐州頃刻又陷落在另一支叛軍之手。

雒陽。

鐘嶙已身披甲胄、腰佩長劍,行囊在重車上安置好了,正要出門去。一大家的人都到門口相送,長兄鐘嶼往前走了一步,道:“老三,你當真不去同陛下辭行麽?”

鐘嶙一邊給馬兒緊着辔頭一邊道:“我已上書過陛下,即日便要出征,耽擱不得了。”

“你這樣……怠慢,難免宮中朝中,會有微詞……”

“出生入死的人是我,他們敢有什麽微詞?”鐘嶙突然冷了聲音,“大哥,家中一應事體都交給你了,尚書臺若有彈我的奏疏,你不上呈便是。”

鐘嶼苦笑了一下,“這一向皇後待産,陛下沒日沒夜地留守北宮,壓根都不看奏疏了。”

鐘嶙頓了頓,“那是他自己昏了頭。”

“老三。”見鐘嶙挽好了馬将要踩镫而上,鐘嶼兩步上前抓住了他的馬辔頭,“老三,你也要看看時機收手了……總不能真的,”他壓低了聲音,“總不能真的與柳岑兩分天下吧?”

鐘嶙冷冷地道:“你以為是我故意放跑了柳岑?”

鐘嶼一愣,一句“不是嗎”卡在了嗓子眼。

“我若要這樣做,當初為何還要費那麽大力氣收複徐州?”鐘嶙愈說便愈是心浮氣躁,面色陰沉得可怕,目中射出冷酷的精光,“我倒是想收手,有人卻不肯讓我收手!”

“啪——”地一聲,馬鞭重重地抽了下來,鐘嶼大驚後退,那馬鞭抽在馬背上,馬兒吃痛立刻往前奔去。鐘嶙身後的親兵們當即也駕車跟随過去,在街衢間揚起一路沙塵。

***

鐘嶼在尚書臺掌理樞機之位,所有臣民上書都要先經尚書臺拆閱,再由尚書臺篩選呈入禁中。正如他所說的,顧拾成日成夜地耽留在章德殿中,已很久沒有管過朝事了。

阿寄懷胎九月,算來臨盆在即,禦醫囑咐不可輕舉妄動,顧拾索性讓她成日裏躺在床上,連看書都不許,便纏着她跟自己說話。他還養出來一個新的喜好:給她喂飯吃。

到了用膳的時候,他便一手捧着碗,一手執着勺,身子傾過去,伴以一聲溫柔的:“啊——”

饒是她品性良善,也不由得怒目而視。

他卻一臉無辜:“我這不是練習麽,等以後孩子出來了,也這樣喂。”

阿寄低着頭咕哝了一句什麽,他沒有聽清楚,更湊過去一些,臉幾乎貼在她的臉上,聲音軟綿綿地拂過她的耳朵:“你說什麽?”

“我說……”阿寄轉過頭去,“剛出生的孩子只能吃奶的。”

顧拾怔愣一下,旋而大笑起來。

阿寄卻不很高興,抿着唇等他笑完,但見他雙眸彎彎,笑意盈盈,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她靜了靜,将他手中的碗推開,慢慢地坐起來一些。他一驚,連忙過來給她整理枕囊,她擡眼看着他道:“你總是待在這邊,也不見你接見大臣,也不見你批閱奏疏……”

顧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旋而對她微微一笑,“我待在這邊不好麽?”

阿寄遲疑地道:“好是好……”

“那不就成了。”顧拾柔聲道,“等你生了孩子,我們再從長計議。”

他站起身,将碗筷收拾好,阿寄看着他的背影,身軀滞重得難以動彈,心裏仿佛壓着一塊大石無法喘息,“可是……柳岑打到哪裏了?鐘嶙他……”

“阿寄,總共也不過十來日了。”顧拾回過頭來,臉上沒有笑容,“你可不可以相信我,哪怕只這麽十來日,什麽也不要想?”

“我是擔心你——”

“我若告訴你柳岑如今已破了徐州,你會少擔心一些嗎?”顧拾卻道。

阿寄呆住。“什麽?徐州?!他怎可能——”

顧拾看着她,許久嘆了口氣,走回來給她掖了掖被角,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好好休息吧。你不相信我也沒有關系,你總要相信你自己,孩子還靠着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某眠安排的所有和算命有關的情節,算出來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準确的。孫望看顧真也是。(這算不算重要劇透……)如果是假的就沒意思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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