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徐州, 下邳。
官道上、丘隴間, 全是攜家帶口往東北方逃難的人, 由殘兵敗将護送着, 風塵憔悴,踽踽而行。這背井離鄉的人群布滿了山野,沉默而溫順, 從高處看去,仿佛緩緩蠕動的灰色的蟲。
天空也是灰色的。春夏之交的江北, 楊柳輕舒, 桃花亂落,卻在這陰沉沉的蒼穹之下顯不出本來顏色。
有人卻是從東北邊過來。
山岡上, 那一架馬車停了下來,駕車的男子其貌不揚,幽黑的眼睛裏沉澱着數不清的渣滓,正心情複雜地望着這不斷北逃的人流。
終于他對着車內的人說了幾句話, 自己跳下車來,往那些兵将走去。許多人見了他卻避得更遠了, 他們已習慣了在逃難的路上不要同人說話。
“将軍——這位将軍!”他終歸還是抓住了一個盔甲殘破的小兵,“你們這是往哪裏去?南邊出了什麽事?”
那小兵被他抓住了手腕動彈不得,只得嘆口氣道:“可不要叫我将軍。你不知道嗎,下邳昨日已陷落了。”
“下邳?”男人卻一臉茫然, “陷落?誰來攻打下邳了嗎?”
小兵哭笑不得,“老兄你是哪裏來的人啊?柳将軍渡了長江你知不知道?他一路北上打進了下邳你知不知道?!”
旁邊立刻有人提醒他:“喂,那是叛賊, 不是什麽柳将軍。”
“誰知道明日他還是不是叛賊呢。”小兵卻更笑了,“我是煩透了,每來一位将軍便要重新征一次兵,這還算好的,若抵抗得激烈了,入城時還要殺人越貨呢!我們都說還是回雒陽得了,就算十惡不赦的老賊,也不敢把京城的人都殺光吧?”
男人愣愣地放下了手,卻仍然只是重複:“昨日下邳陷落?”
小兵揉了揉被他抓痛的手腕,“嘁”了一聲便往前走去。男人忽然又道:“你們這樣如何逃得出去?你們還帶着刀兵,其他州界不會收容你們,雒陽城更加不可能……”
“逃難還能想那麽多?”那小兵卻已經走得很遠了,只有聲音遙遙地傳來,“老兄真是富貴久了,沒見過逃難吧?”
袁琴呆呆地立在道上,楊花濛濛撲面,無數形容枯槁的難民和垂頭喪氣的逃兵從他身遭面無表情地穿行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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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久了?
他——富貴久了?
開什麽玩笑?!
“小叔叔!”
孩童的聲音在山岡上喊他,他回過頭,阿铖正跳下馬車,雙手揮舞着朝他笑叫。在他身後,馬車車窗拉開,林寡婦好像也正凝望着他,對他微笑。
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而他,竟然還選擇帶着他們往南逃!
他轉過頭,看向南方。那裏地勢平緩,林木繁茂,數條纖細河流穿行其間。忽然樹林中飛出了成群的鳥雀,在上空亂糟糟盤桓一陣之後,也往北邊飛來。
他目光驟然一緊,“不好!”他脫口而出,“大家快逃!”
然而來不及了。很快,所有人都聽見了從南邊的樹林裏傳來的疾速的馬蹄聲,人們大驚失色,原還生無可戀地緩慢行進着的,這時候紛紛都扶老攜幼地奔跑起來,許多人摔跌了,尚無人去攙扶,便立刻被更多雙足履踩踏過去……
漸漸地,那追兵們出了樹林,甲光刺眼,蹄聲刺耳,烏泱泱一片看過去,至少是三千人的前軍……
袁琴被人推搡着往後趔趄,他急道:“不要往一個方向走,分散,大家分散!”視野中突然見到一個騎馬佩刀的将領,他搶上前去抓住了對方的馬籠頭,“你快吩咐大家穩住!讓你的兵集結過來殿後!”
那将領卻突然勒緊缰繩,馬兒甩脫袁琴雙蹄騰空,立刻就要踏了下來!
“你——”袁琴驚愕得不知說什麽好,眼見得那馬蹄就要将他踩死在這裏,他只覺得手足發涼……
他算計了大半生,自诩也是個算無遺策的謀士了,可原來他仍然沒有算清楚過人心。
“你發什麽呆?!”突然有人将他往一旁狠狠一推!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林寡婦竟然擋在了他的身前,而與此同時,那馬蹄落了下來,徑自踏在了林寡婦的胸膛上,又往前飛奔而去!
鮮血潑濺了袁琴半邊臉,幾乎令他睜不開眼睛。
“娘——!”隔着滔滔人群,阿铖還沒有走過來,只來得及哭喊了一聲,便親眼看見母親被馬蹄踩過!
袁琴好像突然從幻夢中驚醒過來,他強撐着坐起身,阿铖要往這邊跑,他連忙大喊:“你別亂跑,去樹下,樹下躲起來!”又低下頭扶起林寡婦軟軟的身子,急急地喊:“夫人,夫人?你、你再振作一下,我抱你過去……”
林寡婦擡起眼,慢慢地掠了他一眼。
這一眼,令他心魂俱喪。
後來的漫長的人生裏,他曾經無數次地回想起林寡婦這臨終的一眼。他也會回想起他們在雒陽鄉下相依為命的快樂,回想起他們間始終維持着的疏遠距離,回想起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她沒有美麗的容顏,沒有溫柔的性情,但是她,她曾經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給他留下一句多餘的話。
他一咬牙抱起她,護着她的頭臉往阿铖那邊沖去,這個時候,他們身邊已沒有什麽人了——
那三千人的軍伍已奔上了這條道路!
被剩下的老弱們竭力奔逃,卻終究逃不過馬蹄和刀劍。他們中還混雜着殘兵,敵軍大約是得了號令的,根本不分兵民,一律斬殺!
袁琴突然意識到,他雖曾跟着顧真征戰南北,但他确實是從未見過戰場的。
“小叔叔!”阿铖吓得肝膽俱裂,卻仍然站在原地,一邊哭着一邊喊他,“我娘——小叔叔你快過來,我要我娘——”
“阿铖你快跑啊!”袁琴眼看着他身後便是刀兵,目眦欲裂地大喊,“快跑,快!”
阿铖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就被馬匹從後踩了一蹄,身子整個倒了下去!
他吃力地擡起頭,滿臉灰塵眼淚:“小叔叔!”
袁琴搶上幾步,卻突然停住了。
那騎馬踩過阿铖的士兵竟爾又回轉馬頭,一刀刺入了阿铖的後背!
***
袁琴醒來時,天空裏還濺滿了血。
他眨了眨眼睛,那凝結的血塊便動了一動,他反應了很久,才明白過來是自己滿面血污。
他正躺在這戰後的荒原上,夕陽西下,春風低拂過長長的野草,屍體堆摞在他的身周,血腥味伴着桃花香,柔緩地彌散開來。
如果之前所過的是柳岑派出的剿滅殘敵的小隊,那麽他們應該已回下邳去了;如果柳岑是讓他們打個前哨,那麽他們應該更往北邊去了。
無論如何,這地方四面空曠,日色已晚,他們不會在此停留。
袁琴慢慢地坐了起來。
四周屍山血海,殘旗飄揚,散落的行李、破碎的馬車随處可見。他就這樣坐了很久,目中什麽也沒有,好像只是凝望着空虛。
他已經沒法子再去找出林寡婦和阿铖的屍體了。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上天好像在跟他開一個玩笑,當他心安地隐退鄉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當他重新變成了一個負罪又懷恨的人,他卻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了。
啊,是了……他還并不是一無所有的。
他還有一身的罪,和滿心的恨。
他終于知道他是為了什麽而活着的了。
從前是這樣,如今也還是這樣。
袁琴将雙手掩住了臉,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終于擡起了頭。
斜陽正往那遠山之間墜落下去,斂盡了最後的殘光。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到最近的一具士兵的屍首邊,低下身子從死人的手中抽出了被抓得死緊的長劍,又将染血的劍刃在它原主的衣服上擦了擦。而後他慢慢往這屍體堆中走了幾圈,找出了一些剩餘的吃食用物,用破布包好了綁在身上。最後,他折下一根旗杆,将上邊的殘旗撕掉,便拄着木杆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他往北走,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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