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阮寄醒來時, 渾身俱酸痛得厲害。她轉了轉頭頸, 便見自己枕畔躺着一個小小的、幾乎是渾圓的身軀, 用被褥層層包裹着, 只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來。

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只是更往孩子身邊挪了挪, 連手亦不敢碰他,只這樣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殿下醒了?”一個蒼老而慈祥的聲音響起, “恭喜殿下, 誕育皇子。”

阮寄轉過目光,才發現程钰正坐在自己床前, 不由有些尴尬。幾名宮婢這時卻也聚攏在床邊,她們都不向她行禮,反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

阮寄沒有多想,便又看向孩子。孩子睡得正熟, 兩只小手臂攤開來,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拈了拈他那肥嘟嘟的小拳頭, “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是男孩子啊。

她看着他,想着。

雖然是睡着見不清眉眼,但那微挺的鼻梁、單薄的嘴唇,倒真與顧拾有七分相似。她又找了半天, 一時找不出他在何處是像自己的,愣了愣,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感覺體力恢複了一些, 她撐着身子坐起來,柔聲問宮婢:“陛下可還在議事?”

那幾個宮婢卻仍不說話,聽見她的聲音,甚至瑟瑟發抖起來。

阮寄頓了頓,點名道:“願兒?”

那名喚願兒的宮婢身子一顫,倉皇地看了一眼程钰,求助地道:“程禦醫……”

程钰嘆了口氣,“皇後殿下,您聽老臣說。”

阮寄轉頭看向他,笑容已消失盡了,目光冷靜而沉定。

“您待産之際,南北二宮發生了兵變。”程钰一字一頓地道,“究竟如何老臣并未親見,但聽他們說,是陛下意欲屠戮颍川鐘氏,鐘将軍被逼而反,發兵包圍卻非殿,和我們這座章德殿……”

阮寄眸中墨黑的雲霧愈積愈深,手指慢慢地攥緊了身前的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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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邊的戰局已結束了。”程钰道,“陛下似乎是認輸了,被鐘将軍關了起來。”

兵變?屠戮?包圍?……認輸?

腦中一團亂麻,好像并不能理解程禦醫說了些什麽。阮寄扶着額頭苦惱地低下了頭,卻看見孩子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

一雙幹淨澄澈的眼眸,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下一刻,孩子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

數日之後,阮寄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她、程钰和三名宮婢,還有她的孩子,被困在章德殿內的寝殿之中,無法出外一步。據說皇帝則被關在南宮裏,也許是卻非殿,也許是別的宮室,他們不會告訴她。外面被鐘嶙的兵士團團包圍,而整個南北二宮,亦全在鐘嶙的兩萬甲兵的監控之下。

他将自己最精銳的軍隊從戰場上抽調了回來,全力地□□帝後二人。

阮寄不知道前線如何了,鐘嶙要如此做,他會拿前線怎麽辦?

“我不明白。”願兒背靠禦床,抱膝而坐,呆愣愣地望着窗外,“陛下明知道如今萬事都仰賴鐘将軍,為何還要殺鐘家人?”

阮寄抱着孩子坐在床頭,慢慢地道:“他沒有道理殺鐘家人。”

願兒回過頭來,“可他們都是這麽說的!說陛下不辨忠奸,不顧大局,生生把鐘将軍給逼反了——沒有人同情陛下!”她頓了頓,轉過頭去,“我也不同情他。”

阮寄沉默。現在連這個宮婢也知道他們陷入了絕境,言語上再也不同她客氣了。原來在所有人恭敬溫和的背後,都藏着各式各樣的想法,只有在這種境地下才會揭開來讓她瞧見。

“他也許不是個最仁慈的皇帝。但是他不傻。”阮寄低下頭撥弄嬰孩的襁褓,卻被孩子抓握住了一根手指,“他自然是懷疑鐘将軍的,但在叛軍逼近中原的關頭,他怎麽可能去跟鐘家人內耗?”

“怎麽不可能?這樣子讓柳岑直接破城而入,不是更簡單?”願兒轉過頭,目中含着幽幽的涼意,“我還聽聞了一件事,或許皇後還不知曉。當初柳岑突然渡江,徐州陷落,就是因為朝中有人與他通信——那個人,就是陛下自己!”

嬰兒拽着阮寄的手指玩得正歡,而阮寄只覺指尖都已冰涼麻木。

“啊……是這樣嗎?”她強笑了笑,“他這樣做,對他有何好處?”

“他早已知道自己撐持不下去,想投降了吧!”願兒怔怔地吐出一口氣,“可他若這樣想,又何必還要做足面子,讓鐘将軍出生入死,讓百姓們都相信了他?”

阮寄閉了閉眼,眼前卻顯現出顧拾那疲倦、深沉而憂傷的模樣。他好像從很久以前就已褪去了那層秀麗到陰柔的皮,顯露出來的全是嶙峋的質地。她想起他在她面前時強撐着的笑容,想起他每每與人議事到深夜,想起他不眠不休地處理文牍……

他當真會投降?

他若當真計劃投降,又何必讓自己那麽辛苦?

何況他曾親口對她說過,要讓鐘嶙和柳岑鬥到兩敗俱傷……他原已備好了北地的兵馬,安置了重要将領,若鐘嶙前線戰鬥不力,他可以立刻派出援軍;而如今這樣與鐘嶙內讧,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柳岑?

可是……可是自己也還是不能相信他的,不是嗎?

她不願意承認,即使為顧拾找了一千條理由,她的內心深處,也仍然清楚,顧拾他會做出如願兒所說的那樣的事情。

因為……因為他本就是個會為了一己之私,不擇手段的人。

什麽忠奸,什麽大局,什麽天下,什麽百姓,在他眼中統統都如無物。

而她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或許還有孩子,早已經成為了這個君臨天下的男人的“一己之私”。

***

“雒陽內讧?”軍帳之中,柳岑饒有興味地擡起了眉毛。

“是。”軍士捧着文書道,“據城內線報,鐘嶙将皇帝軟禁了起來,自己發號施令,拖延了五日才将軍隊開出城。不過他自己還留了兩萬人,守着宮禁,生怕皇帝逃走。”

柳岑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天助我也。原本顧拾全力仰仗鐘嶙,令我軍裹足不前,我還頗為忌憚;誰曉得他即使這樣做了,鐘嶙還是會反他?”

部下谄道:“這不正見得顧氏氣數已盡,顧拾無力回天?”

“鐘嶙也是,着急了些。”柳岑轉頭問道,“線報那人同我們明說過,鐘嶙不知此事,對不對?”

“是。”部下躬身道,“如今雒陽城中人心惶惶,都道是皇帝自己向我們出賣了消息,似乎就連鐘嶙也是這樣以為。”

柳岑的目光微微一靜,淡淡的笑意在眸中擴散開來,“如此一來,我倒有些可憐顧拾了。”

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出了大帳。

沿着洛水一岸,陣營一字排開,旌旗在夏日大風之中獵獵作響。陽光毒辣如刀,仿佛能照徹髒腑。他望向洛水對岸隐隐可見的城池輪廓,笑笑道:“不過他從生到死,也無非就是個可憐人罷了。這樣的人,竟然還想同我争奪嗎?”

六月,柳岑叛軍渡過洛水。一路竟不遇抵抗,徑直兵臨雒陽城下。

南宮,卻非殿。

高高的禦座上空無一人,不在朝時,亦無朝臣,只有鐘嶙坐在丹陛之下,與十數名鐘氏族人一起,看着戰火紛飛的輿圖。

明明是盛夏,空氣卻冷得幾近凝固,四方一個婢女宦官都無,只有明刀明槍的軍士守衛着殿門——

原該在戰場上抗敵的軍士。

柳岑很有耐心,到了雒陽城外,便在距城門三十裏外紮營,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陸陸續續踏平了雒陽周圍的道路村落,漸漸将雒陽包圍起來,使之成為一座孤城。

“如今之計,為免多所殺傷……”許久之後,凝重的氣氛下,終于是在場年輩最高的叔父開了口,“老三,我們可以帶着皇帝,出城投降。”

鐘嶙驀然笑了,“什麽?您說什麽?”

鐘嶼看着他,鄭重地道:“三弟,雖然我們曾為顧拾所用,但柳岑想必也清楚,渡江之後,我們便沒再認真抵抗……三弟,既然已是如今這樣局面,我們向柳将軍請降,一定還能保住一門老小。”

鐘嶙慢慢地收了笑容。他愣愣地看着長兄,旋而轉過頭,一一掃視過衆人的臉。他們的表情都與鐘嶼一模一樣。

“你們……是說真的?”他的嗓音發澀,“你們從何時起,就有這種想法了?”

鐘嶼沉重地道:“說實話,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柳岑能渡過長江。從那時起,三弟,為兄便一直在考慮,如何能讓我們鐘家在這亂世中繼續存活下去……”

鐘嶙突然擡高了聲音:“那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你兵變逼宮,不也沒和我們商量?!”素來溫文的長兄竟也毫不相讓。

鐘嶙的臉色變了。

“我們雖然被你蒙在鼓裏,可在外人眼中,我們都是同謀。”鐘嶼道,“你将皇帝皇後都關了起來,難道還希望能在顧家朝廷上活下去?我們只能另謀出路——”

“你怪我?”鐘嶙顫聲冷笑,“若不是我兵變逼宮,你們早已被顧拾撕成碎片了!”

鐘嶼停了下來,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盯着他。

“顧拾嗎?他不會那樣做的。”鐘嶼的話音和藹了一些,“三弟,無論如何,木已成舟,我們開城投降的話,柳将軍定會寬待……”

“我從沒有想過投降。”鐘嶙冷冷地道,“我即使自己披了黃袍,也不會開城投降!”

鐘嶼一愣——

“不行!”他立即道,“你難道要學鄭嵩,做個篡位逆賊?”

“我受夠了為別人賣命的日子。”鐘嶙大聲道,“我受夠了一家人提心吊膽首鼠兩端的日子!”

鐘嶼沉默了。

叔父這時息事寧人地開了口:“老三,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們……我們知道你是為了一家人好,但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拍了拍鐘嶼的肩膀,又給衆人遞去眼色。衆人各說了一些寬慰的話,便各個離去了,讓鐘嶙好好地靜一靜。

而鐘嶙根本沒法靜下來。

他招來殿下待命的親兵,冷冷地道:“你帶兩百人去一趟北宮,将小皇子帶出來。”

“是!”那親兵應下了,又問道,“帶來這裏嗎,将軍?”

“不。”鐘嶙的目光冷銳如刃,“帶去顧拾那裏。”

族人既已動了投降的心思,那麽事不宜遲,他要立刻逼顧拾讓位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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