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潘月來城郊探視南風的這一天,整個重州飄起了鵝毛大雪,沒一會兒,到處都被蓋上了一層白。

時隔五年再坐長途車,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坐在窗邊的潘月連個哈欠都沒打過,而她已經連着兩三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全程半睜着已經發青的眼睛,望向窗外,幾乎不眨一下,看洋洋灑灑的雪花不斷地打在窗上再融化掉,心情格外平靜。

下了車後,潘月跟着游俊安排的人在雪地裏走了一段路,将臉埋在圍巾裏,鼻頭依然被凍得通紅,迎着風雪,面無表情地向登記室走去。

登記完,被人帶到探視室的門口,潘月聽到門把手被人擰動的聲音,才回過神來。從左腳踏進探視室的那一刻開始,心跳越來越快。從門口走向探視窗口的每一步,都沉重極了,仿佛兩只腳上有千斤重的東西。

潘月緊緊抿着唇,伸出手拉開冰涼的椅子上,緩緩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口的那一邊。此刻,她臉色慘白,眼窩烏青,像個犯人一樣。

窗口另一邊的門一打開,潘月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椅子倒在了地上。就站在那裏,隔着窗注視南風,等穿着犯人服的南風在窗口那邊坐下,她才急忙轉身扶起椅子坐下。

南風一看見她,就輕輕地笑了,溫柔如舊。潘月卻在與他視線交會的那一刻低下了頭,不敢再多看一眼,默默地用早已顫抖的手拿起了面前的電話話筒。

南風先開了口,語氣仍如兩年前和她聊天時那般平靜,“雖然不希望你看見我這副樣子,但是好像能看到你,還是會感到很開心。”

潘月的眼圈剎那間又熱又紅,看着他帶着手铐的雙手,哽咽着開口,“你……”才剛說出一個字,又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才能接着說下去,“你怎麽那麽傻?”

南風看她一副欲哭的樣子,心揪了一下,連忙說,“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不關你的事,如果讓你感到了負擔,那就真的是我錯了。”

潘月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一下子滑到了嘴角,輕輕吸了吸鼻子,強裝淡定地說:“你怎麽可以把我這個瘋子的話……當、當真?”

可是聲音根本藏不住顫抖。

南風想安慰她,“是我太笨了,本來想為你做點事情,卻都沒做好。其實,時間過得很快,剩下的三年也很快就過去了。”

潘月聽到還有三年,更難過了,眼淚不停地掉,努力屏着氣擠出一句話,“你父親的事,我很遺憾。”

南風看見了她嘴角的淚滴,也明白了她此番來的目的,卻立刻岔開了話題,“你現在晚上睡覺睡得好嗎?看你臉色很差,煙就戒了吧。”

語氣依然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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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月卻再也受不了,聽完這句,扔下電話就跑了出去,一下子跪倒在雪地裏,撕心裂肺地在冰天雪地裏大哭了一場。

無人聽見。

…….

潘月從城郊回來,回到咖啡店時,大雪已經停了,暖氣讓室內和室外的溫差變得很大,玻璃窗上全是霧氣。

一回來,潘月就神情呆滞地坐在角落裏,縮成一團。小冉将做好的飯端到她的面前,她也像是沒看到一般,遲遲不動筷子。

小冉在她的對面坐下來,看着她慘白的臉,還有烏青的眼窩,擔心地問:“姐,出去一天了,也該餓了,吃點東西吧。”

潘月擡眼看了看小冉,笑了一下,終于拿起筷子,但是在飯裏扒拉來扒拉去,沒有要往嘴裏送的意思。

“不想吃這個的話,我去給你做點別的。”小冉說完就站起身來。

潘月見狀出了聲,連忙叫住她,“不用了,小冉,我吃這個就好。”

小冉重新坐了下來,看她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嘴巴裏送飯,嘴巴鼓鼓囊囊的,往下咽時,明顯有點困難。

小冉趕緊給她倒上水,“慢點兒吃。”

潘月憋了一嘴的飯,還要擠出笑容,艱難地回應她,“嗯,好。”

她這副模樣,實在狼狽。

“姐,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潘月對着小冉拼命搖搖頭,險些噎到,“沒事啊。”

小冉被吓得不輕,連忙把水遞給她,“好了好了,姐,你先吃飯吧,我不說話了。”

潘月拿起水,“咕咚”就是一大口。

這讓她想起了在小飯館的那個夜晚,那是她第一次吃南盈親手做的飯。

可是想起南盈,緊接着就又想起了南盈死去的父親,還有南盈的哥哥……

潘月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努力笑着對小冉說:“謝謝你,小冉,我吃飽了,先上去了。”

潘月顧不上小冉,迅速起身離開了咖啡店。一回到樓上,直奔洗手間,吞下去的飯嘩啦啦的全又吐了出來。

把胃裏吐了個幹幹淨淨,她無力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靠着馬桶,蜷起雙腿,将頭埋進了自己臂彎。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周身盡是寒氣,而她,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醒着的了。

這時,南盈來了電話,潘月迷迷糊糊地接了起來,“喂?”

“你在家嗎?我在樓下,有事情想問你。”電話裏,南盈的聲音帶着很重的鼻音。

潘月緩緩睜開眼睛,将已經麻木的腿伸直,聲音有些沙啞,“在,我馬上下來,稍等。”

“嗯。”

挂完電話,潘月踉跄着從地上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洗臉池前,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立馬低下了頭,用冷水洗着臉,漱了漱口,好不清醒。脖子上的圍巾已經濕了一片,随手扯下,扔在了地上。

潘月從衛生間裏出來,眼前一片漆黑,這才發現夜色已濃。下樓梯時,看見南盈穿着羽絨服站在雪地,昏黃的路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仰頭看着她的南盈,臉上有一些胡渣,顯得人很憔悴,看潘月穿得單薄,帶着重重的鼻音開口:“天這麽冷,怎麽不多穿一點?”

他每說一個字,都會有哈氣,加上眼睛本來有些模糊,潘月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摸摸胳膊,笑着說:“沒事,我不冷,你有什麽事,問吧。”

潘月的笑,溫柔得刻意也詭異。

南盈的食指,在鼻尖來回蹭了一下,低了一下頭,然後開口:“我那天回去後,想了很多,盡管我打心眼裏覺得那不可能,可是又很矛盾。只是我現在,真的有點撐不下去了,所以來問你……”

南盈說着說着,突然停了下來,不再看她。

潘月看他猶猶豫豫,當然知道他要問什麽,她願意替他說完沒說出來的話,“你想問我,是不是那本畫冊的作者,對嗎?”

南盈猛然擡起頭,望着她,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老天爺,千萬不能開這種玩笑。南盈在心裏祈禱。

“不是我。老實說,我認識她,但是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潘月這次對他撒的彌天大謊,極其自然。

南盈突然來了精神,變得很是急切,還透着欣喜,“我就知道不是你,我知道的。”

潘月又向南盈走近了些,微微仰起頭,終于看清了他憔悴的臉,笑着問他:“南盈,你喜歡我嗎?”她嘴裏哈出來的哈氣,幾乎都到了南盈的臉上。

“嗯!”南盈用力地“嗯”了一聲,像個大男孩兒一樣,有點天真。

潘月的眼睛更模糊了,也笑得更用力了,“那我們在一起吧。”

“好。”南盈邊說邊點頭,不假思索。

“睡覺前吃點感冒藥吧。”

“好。”

潘月看他點頭的樣子,鼻頭突然更酸了,輕輕地說了“晚安”就轉身向樓梯走去。在轉身的那一瞬間,長長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動抖了起來,上面還挂着淚珠。

南盈望着她的背影,興奮地喊了一句,“晚安!”

空曠的街道裏沒有回音,興奮的聲音,被天地間的大雪吸了去。

……

南盈因為潘月興奮一整晚,完全忽略了因為感冒昏昏沉沉的腦袋。只要想到自己和她在一起了,南盈的心就會像五年前初見潘月時那樣,怦怦亂跳,總是在期待天可以盡快亮起來,可以見到她,可以和她說話,可以看她吃飯……

第二天,在下午去學校上課之前,南盈來到咖啡店,為潘月做飯。

小冉覺得賴在店裏不走的南盈很是莫名其妙,想趁潘月下樓之前趕他走。剛把他從廚房趕出來,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推推搡搡将他趕到店門口,這時,卻恰好碰見了潘月推門進來。

潘月一臉倦容,有氣無力地說:“小冉,南盈,你們在幹嘛呢?”

南盈連忙轉過身,搶在小冉之前開口,興奮地說,“我來給你做飯吃。”

小冉氣急敗壞地說:“你!誰讓你來的?!你搞清楚,這可是我的店。”

潘月沒什麽精神,邊往裏面走邊說:“小冉,他現在是我的男朋友,讓他進去吧。”

小冉看着她的身影,還想說什麽卻怎麽也開不了口,目光呆滞,愣在原地。

潘月随便找到一個位置坐下,給自己倒水。南盈來到桌前,望着她的臉,本來笑着的臉突然不笑了,“昨晚沒休息好嗎?”

潘月為了不讓他擔心,強打起精神,笑得很努力,“沒有,睡得挺好的,不用擔心。”

南盈稍微松了口氣,“那今天想吃西餐還是中餐呢?”

“你做什麽,我就吃什麽吧。”潘月笑着說。

“好,你等一會兒。”說完,轉身向廚房走去。

小冉回過神,快步向潘月走去,不死心地問:“姐,你剛剛是不是跟小冉開玩笑呢?你和游俊在一起玩了五年,五年來什麽關系都不是,怎麽才認識他不久,他就成了你的男朋友呢?”

“你以前,問過我是不是喜歡他,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喜歡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

小冉難過的表情逐漸有了絕望的意味,眼淚就要掉下來,晃着她的胳膊,“姐,你不是說過你永遠不會因為男人抛棄我嗎?”

潘月抓住小冉冰涼的手,站了起來,彎了彎背,湊近小冉委屈透了的臉,“你對于姐來說,就像親人一樣,相信我,我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人,抛棄你。”

她說的是心裏話,可讓聽者更加心灰意冷。

小冉輕輕掙開了她的手,勉強笑着,眨巴着眼睛,“嗯,我信姐。”

說完,小冉用手抹掉淚,轉身向櫃臺走去,假裝一切都沒聽到。

只是,她不知道,潘月看見了她背影裏的無奈和絕望,今時今日,感同身受。

原來,喜歡上不能喜歡的人,心會這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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