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巴黎城郊的一個小鎮上,高矮不一的歐式住宅坐落無秩,柏油街道或彎曲或筆直,偶有一兩片幹樹葉。街道兩旁的花草樹木已然一片枯黃,傍晚時分,路燈已經亮起,泛着白色的燈光。路燈旁,是一排白色的矮栅欄,栅欄裏站着一位白發老太太,背駝得有些很,臉上戴着一副金絲邊圓眼睛,和藹地笑着,與栅欄外的洪叔揮手告別。洪叔也對她笑得溫暖,揮揮手轉身,鑽進車裏離開了。
老太太蹒跚着回到屋裏,潘月正好從窄樓梯上下來,拘謹地對老太太笑了笑,正準備提第三個行李箱上樓,被老太太叫住了。
“嗨,這、這邊。”老太太咧着嘴笑着,指了指廚房的方向。
潘月一頭霧水,看了眼樓梯旁的行李箱,猶豫幾秒,順着老太太指的方向邁開了腳。老太太蹒跚,潘月腼腆,在身後緊緊邁着小步跟着,想攙扶她一把卻又不好意思伸手,心裏還沒忘洪叔交代的話。
老太太打開碗櫃,捧出一摞四只青花瓷碗,潘月伸手接了下來,老太太又接着拿出了四雙木筷,有些陳舊,但都不像是近期有人用過的,潘月看着她,有些茫然。
“你們,會做飯嗎?”老太太的中文說得很吃力,發音雖然不标準,但莫名帶了點萌感。
潘月恍然大悟,以為老太太不提供飯食,讓自己解決,點點頭說:“會,會的。”
“Wow,great!我、又、可、以、吃、中、餐、了。”老太太眉飛色舞地說着,中國話像豆子一樣一顆一顆往外蹦。
潘月沒想到這美國老太太是等着吃中國菜呢,忽而笑了,放慢語速問她:“之前的學生不做中國菜嗎?”
“嗯?”老太太将耳朵往潘月旁邊送,不是聽不懂,而是聽不到。
這毛病,和一手将自己帶到十二歲的姥姥一樣,如果還在世的話,也差不多是這麽大的年紀了。
潘月腦子裏嗡嗡的,已經很累了,卻很耐心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做給你吃。”說完,兩人皆是燦然一笑,從樓上下來的小冉,聞聲進來。
“說什麽呢,這麽開心?”小冉看到潘月笑,心裏的石頭落了一半。
潘月扭扭脖子,“一會兒我們做點飯吃吧,老太太想吃中國菜。”
“好呀。”小冉現在做什麽都有勁兒了。
“你們先忙,你們先忙。”老太太嘴裏含糊,心裏高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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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三人從廚房出來,兩個姑娘一前一後各提了一個行李箱,上了樓梯。樓上是三室一廳的格局,潘月和小冉分別住進了挨着的兩間,剩下的一間在另一端,是老太太留給自家客人的。
潘月在樓下沒上來時,小冉看過兩間房了,外面的那間有一扇窗戶,通風好,空間大,自然要留給潘月住。倆人剛一上樓,小冉就直接把手裏的行李箱送進了挨着樓梯的那間,門和燈都開着,邊喘邊說:“姐,我睡這兒了啊,這兒看起來剛好适合我。”
“好。”潘月順勢拎着行李箱進了另一間,環視一圈後,在電腦桌前坐了下來,靠着椅背,疲憊不堪。
還沒歇一會兒,小冉在隔壁,大喊:“姐!快來看!”
潘月撩了把頭發,起身去了隔壁,見小冉滿臉驚喜,指着牆上的人物畫,“姐,你覺不覺得這上邊的人有點像你?”
那幅人物畫是水彩畫,只能看出是個長發姑娘,看不出具體的人像。潘月随意看看,淡淡地說:“我還覺得像你呢,不說這個了,我們先下樓去吧,到飯點兒了,老太太還等着我們做中國菜呢。”說着,潘月轉身出去了。
小冉又看了幾秒,咂咂嘴,跟着她出了房間。
兩人都沒什麽精神頭了,卻一起在廚房奮鬥出了四個中國特色小炒菜,材料都是老太太提前備好在冰箱的,看來是真的惦記。
三人在餐桌旁坐定,老太太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菜,雙手合十抵着下巴,笑得合不攏嘴,擠出兩個字:“謝謝。”
潘月小冉相視一笑。
老太太生疏地拿起筷子,看着兩人一挑眉,說:“吃?”
“Please.”小冉點點頭,被可愛的老太太逗樂了,累也值得。
一頓飯,老太太不知道說了幾次“Very good .”筷子拿得費勁兒也不肯換叉子,三人語言不通,卻仍是邊聊邊吃,燈光溫暖,吃得溫馨。
吃完飯,洗完碗,已是巴黎時間晚八點,因為時差,兩人已經困得不想說話,留老太太看電視,一前一後拖着腳上了樓。小冉一到樓上就進了房間,直撲向床,說什麽也不想動彈了,大概是精神頭透支完了。潘月卻不想直接睡,在花灑下沖着熱水,腦子裏嗡嗡的,什麽也不想了。
洗完澡出來,蹑手蹑腳進了小冉的房間。整個家的溫度與外面是兩個世界,很溫暖舒适,小冉穿着毛衣,躺得四仰八叉的,蓋了個被角,睡得很沉。潘月瞥了眼她的小臉蛋兒,被暖氣烘得微微泛紅,像個小孩子。潘月濕着頭發,跪在地板上,輕輕地為她脫了鞋,将小胳膊小腿塞進去,聽她迷迷糊糊呢喃幾句,還在叫着“姐”,心裏直泛酸。
對小冉,還有重州的那個人,都不舍,卻實在無法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活着,面對他們。
無論如何,她早就有了一個決心,重回這個傷心地,也是為了這個決心。舍不舍得,都不能再動搖了。
她退出了小冉的房間,輕輕合上門,長身一轉,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行李箱還敞開躺在地上,潘月蹲下,從裏面翻出一個錢夾,裏面裝着從前的手機卡,那是她與父母的最後一點聯系。即使這兩年,他們打的電話加起來還不到二十通,她卻從來沒有拒接過,這也是她幾年來不曾換號碼的原因。
可如今,都斷了。
來到法國的第一晚,她睡得很沉,中間沒醒過一次,一夜無夢,很安穩。接下來的一周,潘月憑着依稀的記憶,帶小冉逛遍了整個巴黎,去的最後一個地方,是她五年前參加畫畫比賽的地方。天氣冷清,古老的街道卻一點也不冷清,異國的人們有的穿着單薄,有的裹着棉衣,形形色色,不斷地有人從她們身邊經過。
潘月像是忽然被誰勾走了神,站在路邊,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好像能看到南盈穿着衛衣,戴着棒球帽,滑着滑板在街上來回穿梭的樣子;又好像能看到他端坐在畫板前,抿着唇,專心作畫,任憑身後的一大群鴿子飛來飛走。他的右手會禁握畫筆,露出一截手腕,左手端着一小碗或紅或綠的顏料,沾染得手上都是,可那雙手仍是最幹淨、最好看的手……
他的每一種樣子,都讓人思念不止。
“姐,發什麽呆呢?”小冉拍完最後一張照片,将手機收了起來。
“沒什麽,我想起來有件事要跟你說。”潘月趁她不注意,別過頭,用手裏的手套迅速擦了下臉頰,有淚。
“什麽事呀?”小冉笑意甜甜。
“後天,我獨自來拜訪一下我的老師。”
小冉的笑容漸漸收了,“我和你一起不行嗎?”
“還是我一個人來吧。”說完,潘月向前走了幾步。
小冉跟了幾步,看她不容拒絕的樣子,心裏犯了難,每每看到她脖子上的疤痕,總會心有餘悸,讓她一個人單獨出來,實在難放心。
潘月扭頭看她一眼,笑着說:“哎呀,我現在睡得可好了,不會在車上睡着了,坐不過站的。”她這是在裝傻寬慰小冉呢。
“那好吧,我們到時候随時保持聯系。”
“嗯。”
到了那天,潘月起得很早,畫了淡雅的妝容,頭發許久不剪,劉海長得很長了,已經可以勉強別在耳後,眼下的烏青也淡了許多,看起來精神不錯。身上穿着一件黑白格子的長款昵大衣,款式不修身,即使裏面套了一件墨綠色的高領毛衣,也像是挂在她的身上。乍一看,已和從前的她判若兩人,少了幾分鋒芒,多了幾分溫柔和從容。
一種看穿生死的從容。
潘月手插口袋,站在小冉的門前,默了一會兒,腦海裏沒什麽畫面,只剩下她和衣而睡的樣子。這麽一會兒,就算是告別了。輕手輕腳下了樓,跟剛起床的老太太打了聲招呼,推開門出去了。
洪叔的車停在栅欄外,人正倚着車門吸煙,也許是天還沒大亮的緣故,中年男人除了固有的滄桑感,還帶了幾分潇灑随意。看她出來,又狠吸了一口煙。
潘月走近,他将還有小半截的煙對着車身摁了下,開口問:“就你一個人?”
“嗯,她困,起不來。”潘月眼角帶了似有若無的笑意,讓洪叔有些意外。
洪叔禮貌打量她,右手捏着滅掉的煙頭,“你不是說要去兩天一夜嗎?怎麽連個包都不帶?”
“沒事兒,口袋大着呢,該帶的都帶了。”她的笑意又添了幾分。
“那上車吧。”洪叔拉開車門時,又無意瞥了她一眼,有所不解。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斷更,為了給他們一個好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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