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洪叔開着車,潘月坐在副駕駛,兩人一開始無言,也沒人覺得尴尬。洪叔心裏對她有疑問,但表面上還是一副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很淡漠,“你之前來過法國吧?”

“嗯,來過,玩了幾天。”對于他的判斷,潘月不覺訝異。

“那應該也去過這山了吧?”說着,洪叔扭頭她那側的後視鏡,熟練地打着方向盤,車子拐了個彎。

“嗯。”潘月不撒謊,“去過,朝聖的地方,還想再去。”

“那是天主教信徒朝聖的地方,難不成你也是?”這話冷是冷,但還有幾分玩味。

潘月笑了,“那倒不是,就、就是想再去看看吧。”

“其實,那邊也沒什麽好看的,尤其是這時候。這時節沒大潮,環境還差,你去了純粹是找罪受。”洪叔這麽說,其實是在問她去那兒到底為了啥。

“該受的罪,不能不受。”

聽她這麽回答,洪叔眉毛挑了挑,更不解,但不知道要再換個什麽說法套話了,車內又陷入了靜默。

沒過幾分鐘,潘月先開口了:“你為什麽會答應送我去那麽遠的地方?”

洪叔眼睛朝上看了一下,很短暫,繼而平視前方,“送你去,又不是白送,有錢賺沒什麽不好的,再說,去那兒一趟,再拉人回來,又是一筆。”

他說得随意,潘月點點頭,沒多想。突然覺得車裏很熱,便解開了大衣的扣子,手也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洪叔注意到了,伸手調了下空調,無意看見她大衣的口袋,癟癟的,裏面一定空空如也。

他神色一沉,大致知道潘月今天哪裏看起來不一樣了。從前眼裏若有若無的幾分絕望,今天怎麽也看不出來了。

眼神平靜如一片靜湖,不起任何漣漪,那是死寂。

這輛笨重的舊車,悠悠跑在巴黎城郊的街上,前方沒有晴空,兩旁沒有花景,它要奔去的目的地,不在這世上。可是車上的兩人,講着各自的故事,該笑的時候會笑,其實都心知肚明前路兇險,卻又各自假裝從前以後都無恙。

在他們的來處,小鎮上的那棟房子二樓,小冉正急得在房間裏來回走,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手裏捧着手機,不停地打着字,上面已經發了十幾條短信了,沒有任何的回複。小冉已經氣急敗壞,重重地摔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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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兩秒、三秒過去,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和看見那把帶血的刀時如出一轍。看着地上碎了屏幕的手機,小冉忽地反應過來,沖出去,再次沖進潘月的房間,重新開始四處翻找,找她的手機。一邊翻,一邊哭,急得滿頭大汗。

大翻特翻了一通,什麽也沒找到,看着被自己翻得亂七八糟的床鋪,小冉急得直跺腳,一轉身看見了衣櫃旁的行李箱,發洩似的上前狠狠踢了一腳,箱子裏哐當響了一下。小冉頓了一下,随即一把拽過了箱子,打開一看,手機果然好好地躺在裏面,屏幕上顯示着各種通知。

其中,有洪叔的短信:到了,出來吧。收到的時間是今早7點15分。

小冉嗚咽着,急忙給洪叔去了電話,整個人一直抖個不停。

“喂?”

小冉吸了一口氣,還是很重的哭腔,“洪、洪叔,潘月讓你把她送哪兒去啊?”

洪叔換左手握着方向盤,右手拿着手機,淡然道:“去一個島上。”

“她去島上幹嘛?”小冉癱坐在地上,央求他:“洪叔洪叔,我求你了,你把她帶回來好不好?她不能一個人待着。”

洪叔看一眼潘月,只看得到她的耳朵和後腦勺,看不到表情,那邊又傳來了小冉的聲音:“求你了,救救她吧。”

把她帶回去,就是救她嗎?

洪叔并不知道答案。他沒回答小冉,挂了電話,順手關了機。

小冉啞然,已經哭不出聲,像在懸崖邊上抓着最後一根草懸着,草突然斷了,她猛然往下墜,不停地下墜,下面有刀山火海正等着自己。

車開到小島上,已是上午十點,天沒有大亮,陰沉得很。與巴黎的天氣不同,這裏的海風吹得海浪陣陣,來來回回沖刷着岸邊。黃色的沙土已經被海水浸泡過,表面上看已經幹了,實則下方可能有暗流,這就意味着有的地方可能發生流沙,無人敢出沒在這裏。

離山腳還有一段距離,潘月喊了停,洪叔緩緩停車在路邊,問她:“就到這兒?”

潘月笑笑,把大衣的扣子重新系上,“就到這兒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過去。”

“好,注意安全。”

潘月看了眼窗外,打開車門,寒風瞬間侵入車廂,一個顫栗,又退回來把門關上。不看洪叔,看着前方艱難前行的行人,神色終于變得不那麽平靜了,“我不在的時候,照顧下小冉吧。”

洪叔也看着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行人,嘴角扯了下,沒應聲,粗糙的手指敲着方向盤,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把她想錯了

她這分明還是有牽挂的。

“可以嗎?”聽不到回答,潘月又問。

“嗯。”洪叔點點頭。

“那就拜托你了,再見。”

“再見。”

潘月下了車,關上車門,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裏的風比重州的更寒人。把手塞進口袋裏,頂着風邁開了長腿,頭發被吹得亂飛。

車裏的人,看她細長一只背影,衣角被風吹起,卻沒有縮頭縮腦,走得坦然自若。敲方向盤的手指停了下來,看一眼後視鏡,下定決心後轉動方向盤掉頭離開了。

這世上,誰救得了誰呢?

潘月突然駐足,回頭一看,那輛舊車已經疾馳離開了。望着那輛車逐漸變成一個點,再到徹底消失不見,她心裏竟一下子空了。她知道,這次真的沒有退路了。

潘月慢慢轉身,面朝大海,瞥了眼路邊的禁止标志,還是下了公路。趁着行人稀疏,翻過了生鏽的防護欄,忐忑地踏着荒草泥沙,等一個會吞人的陷阱出現。

公路上零星的行人把面部都裹得嚴嚴實實,沒人注意到有人偏離了公路。

慢慢地,潘月腳下的泥沙越來越軟,身後盡是深深淺淺的腳印,不禁想起了雪後南盈背自己的那天,他們當時走過的路,也有着深深淺淺的腳印。而他的背,他的發香,他的手掌,他在耳邊的低語……一幕幕,像是昨天,也像是很久以前。

然而最最忘不掉的,是他的溫度。

越靠近海邊,海風就越大,幾近肆虐,吹得她睜不開眼,似乎都能吹進她的骨頭縫裏,全身都像是要被吹散架了一般。也應了南盈的那句話:我如漠中沙塵,風來散。

潘月不得不用雙臂抱着自己,将大衣裹到最緊,心裏早已亂成一片,不停地“嘶嘶”吸氣。如果說她對于即将面臨的死刑絲毫不感到害怕,那就真的是在上帝面前撒謊了。

她來到的這座山,其實不是山,更像是一個小山坡,上面有着古老的建築,是天主教的修道院,神秘更神聖。這山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小島,潮起時就變成了一處孤島,這獨特的景致吸引了不少游客。但是當潮水退去,周遭被海水泡過的黃沙,再一晾幹,很可能出現流沙,人一旦遇上,一下子就沒了,比沼澤更可怕。

潘月五年前來這兒的時候,聽導游講過流沙吞人的事情,早年間有自以為是的游客踏入那片領域,結果喪命于此,屍體都找不到。

然而,這恰恰也是她把最終歸宿選在這裏的原因,早在答應小冉來法國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

屍骨無存是自己的結局,就再好不過了吧。

可走着走着,潘月怕了。不知道走到哪個地方,踩上一腳就會活生生被吞掉,連掙紮的時間都沒有……真真切切地面對未知的死亡,誰都怕。想到這兒,她擰着眉,閉上了眼睛,耳邊只剩下海浪聲,吵得很。她那無情無義的父母忽地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無論如何,身體發膚都是從他們那裏得來的,此刻做的事情的确連他們也對不起。

潘月深吸口氣,突然朝着大海跑去。

那樣一點一點地去找一個陷阱,只會讓自己更加畏懼死亡。況且,到了這個時候,過往的畫面不斷地出現在眼前,糾纏自己,折磨自己,讓自己心存留戀。

多可恥。

她沖進海裏,刺涼的海水瞬間浸透她的衣褲,冰得身上發痛,渾身顫抖。可她不掙紮,也不哭了,扒拉扒拉頭發,繼續往海裏走,一步一步越來越艱難,幾次被浪打得踉踉跄跄。她已經不畏寒冷了,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感覺不到,只知道自己看見的那片海是歸宿。

那裏沒有對不起,沒有虧欠,沒有南盈……

海水漸漸沒過她的腰身,她的胸口,她的頭發,整個人就像一縷水草,輕飄飄的,在水中搖曳。

搖啊搖,搖啊搖,再也沒有喧嚣,再也沒有痛苦了。

偶爾水面濺起水花,随即被浪沖散。

滄海一粟,飄搖吧,無人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個人覺得,把這一章寫出來還是很有必要的,只有死過一次的人,才可能放下一切重新活,嗯。

然後呢,這裏邊的山啊海啊流沙啊,都是我瞎編的,莫當真,莫當真……

捂臉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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