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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先一步将年輕女子拉到身邊,舉槍擋住砍向她的刀劍之餘,長槍飛舞如靈蛇出洞。粗漢們手底下絲毫不弱,招招要命,幾個回合間,楊笑瀾留手不能,只将威脅者一一殺了,噴湧而出的鮮血濺到了青銅面具上,全都被面具吸了進去,這面具還是個嗜血的。楊笑瀾殺得興起,周圍又多添了幾具屍體,最後只留下肖樯對戰的領頭漢子,她剛叫道:“留活口。”肖樯的劍就沒進了領頭漢子的胸膛,一劍斃命。
肖樯擦去劍上的血跡,歉然道:“将軍,方才屬下收勢不及,還請将軍責罰。”
“無妨,你做得很好。”楊笑瀾拍拍肖樯的肩膀以示鼓勵,又看向年輕女子道:“公主,受驚了。”
半分沒有受驚樣子的年輕女子冷然道:“你這是殺人滅口麽?我可不承你的情!”袖中銀光一現向楊笑瀾襲去,竟還藏着一柄匕首。
楊笑瀾這才知曉,初見躺在地上的漢子是傷在何物上,側頭避開之餘只覺得這年輕女子的步伐招式看起來實在似曾相識,靈光一現,叫道:“陳子衿,住手!”
年輕女子被叫出了名字大為震驚,分神之餘,被楊笑瀾反手鉗住了手臂半抱在身前,掙脫不得,觸到青銅面具的一片冰涼,這才稍許露出了一星半點的驚訝和慌亂。
此女正是被柳皇後敬言在隋軍攻入之際,推搡逃出陳宮被肖樯撞見又被楊笑瀾放走,楊笑瀾一直在留心找尋的師侄陳子衿。那日在陳宮中,陳子衿只覺這阿修羅王面具裏的眼睛有些眼熟,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很是相似,只是記憶中那個男孩的眼神溫和中帶着三分怯懦,而阿修羅王的眼神則是溫和中帶着三分神氣。被對方叫出了名字的當口,她就在想,這兩人莫不是真是同一個人?她只知那個男孩身出将門由母親帶大,可又怎麽搖身一變成了隋朝的驸馬。想到眼前這個與她算有着國仇家恨的敵人有可能就是少年時期就已相識的朋友,陳子衿的神情柔和卻又複雜了起來。
原以為生于禁宮長于禁宮又因身懷異能被視為怪物的公主怎麽也該是個驚弓之鳥有着幾分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如今一見,倒像個大雕,浮雕,千年難化的冰川,冥頑不靈碰雞蛋的石頭,不知何為懼怕不知何為羞澀不知為何感恩。冼朝還說她可憐。楊笑瀾歪了歪嘴,她才比較可憐,兩次救人,一次被威脅一次被刺殺,她俨然就是那被狗咬的呂洞賓。
兩人思緒萬千之際,肖樯認出了陳子衿,道:“将軍,這女人,不是就城破那日給屬下抓住的宮人麽。身為陳公主為何還要逃出宮去?将軍,謹防有詐。若真是公主,那我們也算是一件大功。”
大功?楊笑瀾想起,這個年頭亡國的王公貴族是統統要被押解進京以充宮奴的。這個女人雖然脾氣不好,可卻是冼朝托付的,她們又有同門之誼,她怎好将才出虎穴的她又送到狼窩去。笑笑道:“還真是那個宮人,不過嘛,看她這樣子、身段、談吐、氣度,半點沒有公主的樣子,倒是像個野丫頭。”
“你!”陳子衿正緬懷着舊情,沒想到這可能是她心心念念的故人一出口就诋毀她,心下着惱,冷冷地回應道:“我乃宣帝與柳皇後的親生女兒,當今皇帝的皇妹,自然是公主。”
楊笑瀾白她一眼,暗罵一聲“笨女人!”,奪了陳子衿的匕首放入自己的囊中,才放開她,故作不以為然的說道:“陳叔寶已經不再是皇帝,他已經降了,陳國已經亡了,我們大隋的皇帝才是天下的皇帝。人人都可說自己是陳宣帝和柳皇後的女兒,我又憑什麽相信你。廢話少說,我們先離了這裏再說。”
陳子衿只瞪着她一動不動。
楊笑瀾苦笑道:“你又鬧什麽脾氣,萬一林子的野獸聞着血腥氣出來覓食如何是好?我可打不過那些虎爪子狼爪子的,說不定還有野豬出沒,壯志未酬就要身葬獸腹,哀哉哀哉。”使了個眼色,讓肖樯先去牽馬。自己伸出去拉陳子衿。
陳子衿還是不動,一會兒,才咬着嘴唇道:“腳,我的腳……”
楊笑瀾俯□子一看,不得了,穿在皮屐的一只左腳不知被什麽劃拉開了,鮮血将羅襪染成了紅色。“呀,若是血幹了,這襪子就難脫了。”蹲下了身子,讓陳子衿擡起了腳,摘去了左腳的皮屐,道:“這玩意兒咯吱咯吱又硬邦邦的,能走路麽。”因為一部分的血已經凝固的關系,使得羅襪粘着在腳上,需要用力撕才能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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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腳被陌生的男子握着,陳子衿有些窘又有些疼,縮了縮腳,但咬緊了牙一聲不吭。
楊笑瀾又笑笑道:“疼可以叫的嘛,叫出來會沒那麽疼。藥膏十三背着,等下才能敷藥。你重不重,我背你過去。”
百般無奈下,陳子衿才爬上了楊笑瀾的背。阿修羅王的背脊和記憶中的孩童比起來更單薄了一些。陳子衿只将她當成了古人,說出了傷人的原委:“從宮裏出來,天下之大,我不知該去哪裏,渾渾噩噩到了此間,怎知路上遇了兩個歹人,這才傷了他們性命……”
“那些人作惡,死有餘辜,不用惋惜。”
“子衿也傷了人,他們要尋仇,我死了便是,你又何必出手。”陳子衿不知他為何出面相救,就像當日在宮中放走了自己一樣,出言相詢道。
楊笑瀾哈哈一笑,道:“這個問題一般書裏都是這麽回答的,行俠仗義是我輩中人應做之事,何足挂齒何足挂齒。陳子衿你記住,你殺人那是正當防衛,你要保護自己,所以只能那麽做,否則便是你死,你死了,對得起放你出宮的人麽!”
“你……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你是……”
“是什麽?”楊笑瀾想了想說道:“因為,我是半仙。”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更了……
第六十六回 揭破
從十三的背上取出背囊,先用清水洗淨了陳子衿腳上的血跡,上了藥,再用繃帶妥帖的包好,這一切還都是在軍營裏學會的。 “到了前面鎮上再給你買鞋子穿,現在先請将就一下。”能見到這初見就冰冷冷的女子稍有些忸怩的樣子,楊笑瀾心中大悅,看不見的臉上笑眯眯,笑眯眯的。
陳子衿雖看不到她的喜怒,但是卻能從聲音聽出個大概,白了楊笑瀾一眼,不曉得這個人為何如此開心,難道真的是他?他也如她一般為了這一場重逢而喜悅?從背上的包袱裏取出一雙雲紋履,道:“不必勞煩,有備着鞋履呢。”
楊笑瀾不管陳子衿是否願意,接過手來一看,還是一雙由八種顏色的絲線織成各種花紋和雲紋的履,做工精巧令人贊嘆。楊堅生性節儉,對于大臣妻女皆是同樣要求,故而,在隋宮裏斷斷是見不到如此精致之物的,贊道:“這鞋很是好看,早好穿上了。”
陳子衿撫了撫鞋面,說道:“原是母親在我梳髻之日備下讓我出嫁時穿的,豈知一拖至今,仍沒有機會穿上它。我視若珍寶,若不是沒有選擇,如今穿它,實非所願。”
楊笑瀾裝作沒有聽到那句一拖至今,只道:“既如此愛惜,等買了新的,再換下不遲。”
肖樯小心站在一旁,一聲不吭聽着兩人的談話,只聽到那句“一拖至今”,一雙眼睛更在陳子衿身上掃了幾巡。他今年二十歲,正是血氣方剛時,就等着戰事一了拿了錢回鄉娶妻。到了軍營之後,也沒見過多少貌美的女子,更沒見過這樣肌膚吹彈可破又冷若冰霜的。那一日在宮中将陳子衿一把抓住,她身上的女人味就讓他不自覺有了沖動,如今又聽說這女人還沒有嫁人有些疑惑又覺得誘人。不管對方是不是公主,到底是從宮裏頭出來的,如果能搞上皇帝身邊的女人該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情。當日在陳宮裏,他就有這樣的想法,卻為楊笑瀾所阻還被打了一巴掌,後又聽到其他部的兄弟說起怎麽搞上那些宮裏的女人,自是羨慕不已。如今能在道左相逢,他不免又起了心思。道:“楊将軍,天色不早,我們是否早些趕路,否則錯過了時辰,可是要露宿荒郊的。”
“你……姓楊?”陳子衿聽得那聲楊将軍,忍不住出言相詢道。
楊笑瀾笑笑,讓陳子衿安坐在馬上,又摸了摸十三安撫,直到上了馬,奔了好一會兒才道:“是,我姓楊。”
這是陳子衿頭一回騎在馬上,因與楊笑瀾靠得極近覺得有些不自然,又因這不自然減弱了害怕。
自她記事以來,鮮有與人親近的記憶,她只記得除了母親、師傅和師妹,每一個同她說話的人不是站得遠遠的怕與她對視,便是怒目相對充滿因恐懼而來的鄙夷,關心她的師傅與師妹難得出現一次,母親的注意力則分散在各種事情上,實在無暇顧及她。她也從起初的委屈不解到之後的習以為常,自從救了親兄長又險遭殺生之禍後就一直是現在這樣冷冷冰冰的樣子。
身後這個人,若不是童年那個記憶中的人,她實在想不出理由為何會對她這樣客氣和善,而這人偏也姓楊。猶豫好一會兒,陳子衿問道:“楊寧……你,你是楊寧嗎……”
她的聲音輕若細蚊,身後策馬控缰心情大好的楊笑瀾聽見這個名字,身體頓時僵硬了起來。這個名字,被陳子衿叫出來實屬非常。如果說,她是因為冼朝的關系知道陳子衿,那麽陳子衿曉得她,也是因為冼朝麽?可若是冼朝告知的,那也該會稱她為笑瀾才是。
楊寧這個名字,每次被人叫起,楊笑瀾總會有一種被人揭破的感覺。假冒楊寧的身份,這些年她不說不代表她不記得,或是就此把自己當做了真正的楊寧。可能比起被識破女扮男裝,她更怕自己并不是楊素親弟的事情被別人知曉。
潛意識裏楊笑瀾覺得,如今她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是來自于楊寧這個身份,也就是說,她一直都在盜用本該是楊寧的東西:身份、地位、親情還有婚姻。因心裏總有着身份的這根刺,使得她無論對着誰都無法傾心相交、敬而遠之。
這一刻,不安更甚。
楊笑瀾掙紮出一個笑容,不置可否地問:“怎麽?”
陳子衿沒有察覺楊笑瀾的不安,一直忐忑的心稍稍平複,但随即又想,這楊寧沒有表示要與她相認,是因為不記得還是有別的緣故?若是不記得為何能叫得出她的名字,若是記得為何又不做絲毫表示,而且,她直覺這人過去從前的性子也大有差別,一時又茫然恍惚起來。
到了縣城,肖樯找了一處簡陋的客棧,三人安頓下,随意吃了些飯食。因心中存疑,楊笑瀾也沒有留意到肖樯異樣的神色,只将原屬于陳子衿的匕首還了給她,道了句:且放寬了心,早些休息,明日再做其他打算。就徑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迷迷糊糊到了夜半也難以安枕,就聽得隔壁房裏傳來一聲“放手!”,楊笑瀾一驚之下戴上面具便沖了過去,到了陳子衿所在的房門口,她想到這年輕沖動苦被壓抑的男人和美貌的女子可能會發生的事,立時就怒了。
她見不得女人受這等欺負,容不得這樣的罪行。今天,她太過大意。
可伸出推開房門的手,卻不自覺地遲疑了下來。
若是那女子的身上非但藏着驚人的力量,還有可能危及到她的處境呢?
不,那也與眼前即将發生的事情無關。
惱恨自己一閃而過的殺意,猛地将木門推開,抓起正意圖不軌尚未得手的男人就是一頓好打。
“将軍,住手,是我!”分明是肖樯的聲音。
她知是他,卻在肖樯出聲後驚道:“你怎得幹起這般勾當,平時我是怎麽教育你的。混賬!”
一只耳則豎起細聽床榻上的聲音,沒有抽泣。大驚之下點起蠟燭,才看清這房內的情景。
肖樯衣裳半敞着,年輕的臉上是方才被打的狼狽和被人撞破的尴尬。
床上的陳子衿手執着楊笑瀾還給她的匕首,面上平靜,只有淩亂的頭發、被撕破的衣衫還有微微發抖的身子昭示方才的事情與她有關。
這樣的冷靜,實在不該在一個常年居于禁宮,險遭非禮的公主身上。
楊笑瀾疑惑,又忍住了,只喝問那不成器的屬下:“□婦女,依法該如何處置!”
“将軍!那日建康城破,總管許諾将士,予取予求,可是你卻不讓我們動那些女人分毫。”肖樯一身欲火無法發洩,要陳子衿依從不成,又挨了好一頓拳腳,惱羞成怒地反駁道。
“混賬!兩國交戰,與民何幹?如果縱容你們随意搶掠,那又與陳軍何異?簡直辱沒了陛下的威名,辱沒了我們大隋将士的名聲!你記住,滅陳,是因為陳朝君主多行不義,而我大隋是為了替天行道。”楊笑瀾深吸了一口才緩了聲音,道:“回房去吧,別再有下次。”
肖樯愣了半晌,沒有料到居然能夠輕易過關。“将軍……”
“下去。”她不再想和他多說,否則,暗藏着的甩棍就會即刻出手,肖樯逃不過血濺當場的命運。
他是她的屬下,此刻,她還不想就這樣殺了他。
燭影在楊笑瀾的面具上輕搖,更襯出她眼神中的複雜,适才,對着肖樯,她不是沒有殺意的。
現在對着陳子衿,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放過肖樯,非她所願,房門口那一秒的遲疑,使她羞愧。她本該是個有着強烈正義感的女大學生,可是剛才,她卻在退縮,為着陳子衿的那一聲“楊寧”而退縮。
“是我疏忽了,抱歉。從今兒起,不會再讓你落單。”語氣認真,似一個承諾。
陳子衿轉過身來,目露訝然。這個人這樣說,到底該做何解。她不語,只由着楊笑瀾拿走手上的匕首又遞還給她,由着他收拾她的東西,将她抱入他的房中。在楊笑瀾房裏的床榻上坐定,她才從方才的被偷襲中緩過神來。她并不覺得那個粗鄙的士兵可以得逞,她有匕首,學過武,只是,她在等。
“為何猶豫?”陳子衿問道。
她聽見他慌亂後稍停的腳步。
那一刻,他停了步伐,而她的心,也随之停頓。
楊笑瀾不答。
“嘶,哎唷。”陳子衿忽然叫痛。
“怎麽?”楊笑瀾這才靠近了床榻查看,“可是傷到了哪裏。”
電光火石間,臉一涼,面具被揭了下來,顯出她光潔柔和卻不複圓潤的真實面孔來。
“你是誰?”陳子衿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是誰?”
“還能是誰!”楊笑瀾扯了一個笑容道:“大隋樂平公主的驸馬,清河公的四弟,楊寧楊笑瀾。”
“你與楊寧确實很是相像,只是,他是個男童,而你分明是個女子。”
第六十七回 對峙
一直害怕面對,所以不敢設想。
楊笑瀾并不曾設想過有人質疑時該如何作答。她完全可以辯稱不是她的主意,不是她主動選擇的結果,她也是無辜的局中人。
她從沒有想過,一個近乎于陌生人的陳子衿也會懷疑她。
不,亦非懷疑。陳子衿語氣堅定,似是認定無疑。
楊笑瀾渾身發冷,如墜冰窖,她什麽都說不出口。
陳子衿絲毫不肯放過她,聲音不大,卻铿然堅定:“你為何要冒他的名,盜用他的身份?你究竟是何居心!那麽他呢?他又在哪裏?你殺了他!”
“不,我沒有!”楊笑瀾否認道,“我沒有!”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楊寧,又如何能殺了她。
“你沒有?你沒有盜用他的身份?還是你沒有殺了他?”陳子衿望定了楊笑瀾,語氣不急不緩,卻步步緊逼。
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了故人的音訊,而那個故人是她幽閉宮中時的一抹希望。
大約是她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感覺到了自己的與衆不同,旁人看她,總是充滿了距離。她不知自己有何異樣,有何不妥,也不知為何,母親總叫她少接近別人。輾轉從無數人的口中拼湊出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她一出生便帶來災難的故事。那些曾該是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也如同他們的長輩一樣,被大人們教導的很好,也齊齊對這個面容可愛的女孩兒充滿了鄙視,哪怕她用她的力量救了落水的孩子。後來她到了臨安,那群孩子們也欺負她,把她推倒在地上,還罵她,妖怪。
是的,妖怪。有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閉上眼睛都可以聽見那些口口聲聲的,妖怪。
那時,她臉上經常帶着不知所措的驚恐表情,就像眼前這個被她看破身份,卻極力壓抑着自己情緒的人,這個雙手沾滿她國人鮮血的,被稱為阿修羅王的人,一個女扮男裝的冒充者。
連說謊都不會呢!任何人遇上這樣的狀況必定會指責她胡說,會極力否則,可是她卻只說她沒有。陳子衿的嘴角不自覺地劃過一絲帶着些許殘忍的冷笑。若不是這個人盜用的是那個故人的身份,她倒是有些佩服。
以孤身女子之力在戰場上馳騁,自由來去,如風。
她有她從沒有得到過,又一直向往着的,自由。
可是她卻偏偏盜用那個故人的身份,還娶了妻。真是膽大妄為呢!陳子衿不信在這個人身邊會沒有識破她的。
那又是為何,別人縱然識破,卻不說破呢?
如果不是日夜将那個人的樣子在心內來回琢磨,這兩人長得還真是相像。
一個是纖弱敏感的孩童,一個是蒼白明媚的女子,明明一身浴血,可眼眸卻分明純淨,單看那無奈委屈欲吐難言欲哭無淚的表情,尚未辯解倒去了幾分敵意。
陳子衿看着楊笑瀾的臉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慌亂之後最終恢複了平靜。
“可曾想過,為何我知道你叫子衿?”楊笑瀾冷靜了下來,看着陳子衿的眼睛問道。
這也是陳子衿不解之處,愣了一愣道:“……不知。”
楊笑瀾“哦”了一聲,便沒再言語。想着既然陳子衿也看穿了她的性別身份,就不用顧念什麽,幹脆脫了鞋上了榻,在陳子衿的邊上躺了下來,青銅面具放在枕邊。見陳子衿依舊坐着沒別的反應,拍拍床板,讓她躺下。
“你!”陳子衿從沒見過這般無理無賴的,尚未回答她的問話,也沒對她的疑惑多做解釋,居然就想和她同榻而眠。
“怎麽?很夜了,再不睡天都亮了。”楊笑瀾笑一笑,說得理所當然。
“堂堂阿修羅王竟如此無恥!”
“哪裏無恥了?人要睡覺就和人要吃飯一樣重要,女人總是熬夜,容易老诶。”楊笑瀾癟嘴道。
“你……”陳子衿氣結,一巴掌拍在楊笑瀾的身上,叱道:“不準睡!”
“痛啊!”楊笑瀾一手抓住那只打她的手,一手揉着自己的腰,道:“你們師姐妹怎麽都一個德性,世雲師姐太不會教徒弟了。我乃血肉之軀,會痛的好不好。”
陳子衿失聲道:“你……見過我師傅和師妹!”
“你師妹可是那個妖精似的冼朝?古靈精怪的。你師傅可是叫做尉遲世雲?”
“是……”陳子衿難以置信。
“來,乖乖叫一聲師叔,本将軍就不跟師傅告狀,說你目無尊長。”
陳子衿目光又是一寒,道:“你撒謊,師傅失了音訊,已經好一段時日了!”
“我是說告訴我和你師傅共同的師傅,也就是你的太師傅!若是你跟我一起回大興,師叔我帶你認祖歸宗,見太師傅,見我師姐,我師姐可是你師傅的親妹妹诶。”說起師姐,楊笑瀾心中湧起一絲柔情一陣酸意。進而又想起了大興的家人,一別數月,不知是否還安好。“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跟我回家……”
家?陳子衿冷笑道:“那是你的家麽?你不是楊寧,每日回到他的家中,對着他的妻兒,你就不會心生愧疚?你不怕麽?”
楊笑瀾翻身坐起來,道:“怕什麽?”
“怕他的魂魄來向你索命呀。你盜名欺世,以謊言自欺,就以為謊言是真了麽!”
“夠了。”楊笑瀾跳下床榻,怒道:“夠了。你什麽都不知道,別再胡說了。”
“若是繼續說呢?君欲何為?像方才站在房門口那般遲疑,假借別人的手将子衿除去?或者……是要将子衿滅口?”陳子衿毫不畏懼地與楊笑瀾對視着,幽幽說道,眼神中帶着幾分輕蔑,不是不挑釁的。
楊笑瀾氣極,本想吃喝打诨過去,卻又聽陳子衿說得過分,想痛斥但顧念到隔牆有耳,只得強忍着怒意,幾次深呼吸之後才道:“方才,是笑瀾的錯,一念之差,幸而沒有鑄成大錯,我說過,不會再讓你落單了。至于滅口之事,實在是笑話,當日笑瀾曾答應冼朝,如若能在陳宮裏見到你,便放了你,故而,笑瀾一定會保你安穩。”
陳子衿問:“那日你便知是我?”
“不知。”
“那為何容我離去?”
“不用我說,你該知道皇宮像是個囚牢、墳墓,古往今來多少人埋葬其中,笑瀾不想亦不忍,不過是擡一擡手的功夫,為何要留難。”楊笑瀾言之誠懇。
可陳子衿卻并不領情,又冷冷一笑,道:“這……算是贖罪麽?”
楊笑瀾哼了一聲,道:“笑瀾并不需要贖罪,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事實便是如此。”
“事實?事實是怎樣?他在哪?他好麽?他……他可還活着?”
“誰?哪一個他?”楊笑瀾故作不解。
“那個我十二歲上碰到的江南少年,溫潤如玉,如春風一般和煦。倘若我沒有記錯,那一年臨安,我與楊寧相識,他呵斥那群欺負我的孩子,捏着小拳頭的樣子很是可愛,我能看出他的害怕,可是……他卻還是站了出來。”說起那個人,陳子衿的臉上終露出了一絲淡淡的溫柔,叫楊笑瀾看得泛酸。
“嗯,他只不過幫你趕走一群白癡小孩就是溫潤如玉,我放你出宮就是贖罪,在樹林裏幫你又是什麽?犯賤?陳子衿,你的心長在腰眼裏了吧!”楊笑瀾忿忿不平道。
陳子衿也不理她,只瞥了她一眼,又自顧自說了起來,“那年春天,是我第一次出宮門,天知道那個地方,我有多想離開,盡管只有短短一個月,确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因為碰到了他?”
“是。”陳子衿笑了一笑,這是楊笑瀾自認識她以來見她露出的第一個溫柔的微笑,帶着一點點少女的羞澀,一點點甜蜜的幸福。
這笑容,叫她嫉妒。
“雖然那一年他只有九歲,可是有時已經像個小大人似的,稚氣中帶着幾分認真。他有顆柔軟的好心腸,又有點……不像你那般自信,他很是軟弱。我記得他總是有些懊惱的對我說起他的身世,将門私生子,母親又對他嚴加教導,希望他能認祖歸宗。可是他總說……他不在乎,他怕他的大兄,說他大兄看起來很是嚴肅。他也不想如他母親所說的那樣,去做什麽将軍。因為……那樣會殺很多人。他不忍心殺人。”說到此,陳子衿頓了頓,看向楊笑瀾。
楊笑瀾冷笑兩聲,負氣道:“是,他是個好人,我是個殺人的惡魔,我的雙手染滿鮮血。”
“不,我并沒有這樣說。自小在宮裏就會見到許多争鬥,莫說是國與國了,即便是同門、手足,為了利益,不照樣也是血流成河麽。你看我朝的陛下,登基前為陳叔陵暗算,這兩人,不也是親兄弟嘛。”
“是你救了他?”
陳子衿又是一愣,“是,阿修羅王好本事,這些秘而不宣的事情都會知曉。難怪我朝會亡了。”
想到陳深所言,那個救了他父親陳叔寶的人卻險些被當做妖人殺害,楊笑瀾替她不值,也不理會她的嘲諷,只道:“陳子衿,你真是個傻女孩,獻醜不如藏拙,你不懂麽?這麽個渾人,自然該讓他去死。你妄用力量,必然不會為愚蠢的世人所容。非我族類,其心必誅,你可懂得?”
陳子衿冷哼一聲道:“楊寧也曾像你這般說過,叫我切勿顯露本領。可是,你唯一的母親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你又何從拒絕起?”
也是。楊笑瀾重新坐回了床榻上,托着腮看着她。美則美矣,就是太兇,她在心裏啧啧有聲道。
給楊笑瀾看得心中有些發毛,陳子衿問道:“你……怎麽稱呼?”
“楊笑瀾!”
“呵,你還是要用他的名字,怎麽,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楊笑瀾因同情她而稍平息一點兒的火氣又竄了上來,道:“我就叫楊笑瀾,難道要我找張身份證來給你看你才信!”
“身份證……是何物?”
“是……冊那,你管它是什麽,尼瑪你聽好了!我叫楊笑瀾!楊笑瀾!楊笑瀾!!!!”
楊笑瀾怒氣沖沖的樣子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十分相像,看着那張臉,似曾相識,陳子衿有些想伸手去捏一捏,握一握,道:“好了,現如今,你可以告知子衿他的下落了麽?”
不願相欺,不忍相欺。楊笑瀾道:“幾年前他來大興投奔長兄的路上遇到了山賊,被害身亡。”
“不……”陳子衿的眼裏立時蒙上了一層哀傷。
“師傅說,我與他,原本是一條命,他去我來,為着一個宿命,此事與你師傅的失蹤也有關聯。別再問詳細的,你未必懂,我亦不想說。”
陳子衿聽得似懂非懂,卻容不得她不相信。
楊笑瀾又道:“雖說我借用了他的身份,但是他的禍事,可都是我去擋了的。在家裏,我原也是個父慈母愛的,誰也沒想到過會有今兒的局面。借用身份,實非我所願,沒有人願意放着自己不做而去做別人的影子。用師傅的話說,這是命,無論是你我還是他,不過都是生來應劫的。你若是只單純想為他報仇,可以沖着我來,我冤是有些冤了的,但是,随你。”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回應該展示一下,壽頭是怎麽做笑瀾親媽的了,嘿嘿嘿嘿嘿嘿。
第六十八回 穿心
能說出大部分壓抑已久的秘密,楊笑瀾覺得渾身上下舒暢了不少,縱然她能感覺到陳子衿看向她的複雜眼光,但此刻,她真的是君子坦蕩蕩。
除了關于她自己的來歷身世不曾吐露,其他多多少少都講了些許,只是陳子衿需要一個适應和面對的過程,楊笑瀾理解,但對于每每熱臉去貼冷屁股的事情漸漸不耐,更別說陳子衿時不時還會冷嘲熱諷一番。這幾日兩人雖同處一室,關系卻尤為緊張。基本上進了屋子就各睡各的不發一語,否則定是以吵架收場。
肖樯自那晚之後收斂了很多,盡管他覺得氣氛很是奇怪。趕路時還好,為免辛苦楊笑瀾特地雇了馬車方便陳子衿乘坐,落腳時,這兩人同吃同睡,可彼此間半句閑話也無。休息時,若睡得不甚安穩,還能聽得幾句争執的聲音。
遇上陳子衿,還帶着她一道進京,楊笑瀾覺得這是這輩子做過的最錯的決定,就這短短兩日,她已經将這輩子能挨得罵,能遭得白眼全都受了,好幾次她真想掐住陳子衿的脖子狠狠咬上幾口。
以她楊笑瀾之人品與謙卑的态度,在現代與同學朋友相處融洽,在隋朝和王孫公子、皇後公主也是相處愉快,偏就是這個陳子衿,不把蘿蔔當青菜,硬生生把一個大好青年想成十惡不赦的惡賊。如果不是看在師姐、世雲師姐、冼朝的面子上,如果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不是問起陳子衿的去處,她一閃而過的慌亂與無助讓她心軟,她才不會恨得咬牙切實還對她不離不棄呢!
好在,還有兩日的功夫,就要到家了。
永安宮中
獨孤皇後斜靠在榻子上,看了會兒書冊又放下。這幾日手上的太陽紋戒指總是會無端端地發燙,令她心緒難寧,平陳戰事初定,思來想去唯一擔憂着的也只有在回京路上的楊笑瀾了。據探子報,她早過了永安,怎得到了今天還沒有到。莫不是她只是礙于命令,一點兒都不想歸家。
或許,她還在怪她。怪她阻了她的前程,阻了她實現自己的抱負麽?
難道她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一向只以利益相關的獨孤皇後置她的安危于綢缪之上。
獨孤皇後的面上掠過一絲自嘲的微笑。
“娘子,可是記挂着楊家四郎?”一旁伺候着的雨娘留心看着獨孤皇後的臉色,最近只要是愣神或是嘆息,多半與那楊家四郎脫不開幹系,雨娘心中暗嘆一聲,為獨孤皇後添上熱水,道:“那四郎已在歸途,這兩日少不得就會進京了。娘子且先放寬心。楊四郎年輕氣盛,這次在外經歷了戰事立了功勳,見了戰争的殘酷,必能體會娘子的苦心。”
“我瞧着難,那孩子,死心眼。”獨孤皇後微微一笑道。
只一句話,雨娘便聽出了皇後的口吻中帶着一絲化不開的寵溺與嬌縱,道:“楊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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