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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楊笑瀾閉上眼睛,讓自己的記憶往箭傷那日靠攏,想象着自己在陳子衿的懷中,胸口尤痛,幾乎沒有生機,唯一縷魂飄蕩至自己的本命,父母近在咫尺。

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個女子的身上,解了兩粒扣子的白色襯衣,用一根發簪将頭發盤起,架着黑框眼鏡,輕聲安慰母親,望向床上植物人一般的自己的時候,是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整個面部輪廓與尉遲熾繁有七分相像,但是比尉遲熾繁看起來更……有福澤,師姐的臉看起來淡淡的,笑是清的,語也是輕的,要說有仙氣,倒還是師姐更有幾分仙氣。

陷入回憶的楊笑瀾忽覺肩上一痛,張開眼睛才知是陳子衿在她肩頭咬了個深深的印子,不明所以地望向陳子衿。

陳子衿只道:“方才你那樣子,像是靈魂出竅似的,我怕……”

“別怕,沒有找到那四樣東西,我還回不去。”楊笑瀾抱緊了陳子衿,身子有些發抖。

“怎麽了?”

“怕是在差點死去的時候,真的看見你師父了……”陳子衿咬她的那一剎那,順着夢中女子襯衫敞開的領口,她幾乎看見那女子左側胸前有隐隐約約的印記,恰似一團青雲。

在遇襲之後,她胸口愈而未退的類似齒狀光芒的印記,便是屬于她的佛門護法印記嗎?

年底,傳來江南民變的消息,楊笑瀾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微波暗湧的江南終于無法忍耐楊堅的高壓征服政策,在多處豎起了起義的旗幟。獨孤皇後說,這場叛亂幾乎席卷了整個南方,大衆者數萬人,小衆者數千人,萬幸的是起事的部隊并沒有打出反隋複陳的旗號來。楊笑瀾猜想着也許楊堅會讓她随楊素軍隊或是楊廣部隊開赴江南鎮壓,便又加強了自己的訓練程度。

楊堅在沉着冷靜的思考與獨孤皇後細細的商議之後,派遣楊素率大軍出征,在楊堅看來,楊素以謀略與冷酷出名,治軍嚴謹,賞罰分明,戰無不勝。更配以弘度、史萬歲、來護兒等戰将為随軍的部帥,希望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江南的叛亂撲滅。同時他也明白,單純的軍事鎮壓非長遠之策,遂任命喜愛江南文化,又對江南充滿感情的晉王楊廣為揚州總管,将秦王楊俊調為并州總管。

楊廣領軍出發前私下找了楊笑瀾,希望她在京期間偶爾去看護一下仍在掖庭的陳宣華,楊笑瀾看到楊廣眼中的認真,點頭應允了。

每次去掖庭宮,第一個見着的必定是尉遲熾繁的某一位表妹,尉遲敏兒,輕輕打過招呼,徑自從尉遲敏兒的身邊走過,也全然沒注意到少女失望的神色。

噓寒問暖一番後似乎無話可說,楊笑瀾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陳宣華笑了起來,配上她那張妖冶的臉,媚态十足。楊笑瀾想到這張年幼的臉孔過不了幾年就要成為深宮中老邁楊堅的女人,只皺緊了眉頭越發說不出話。

“阿修羅王真是有趣,難怪尉遲娘子成日裏提到你。”

“尉遲娘子?”

“就是剛才阿修羅王遇上的那一個,阿修羅王難道沒有發現之前每次來找姐姐,必定先遇上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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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注意。”

陳宣華又是一笑,道:“若非晉王殿下囑咐,阿修羅王當是不會再來此處吧?要能入得阿修羅王的眼,着實不易。”

“是我心不在焉,抱歉。”

“人說阿修羅王性子溫軟還真是不錯。我們既不相識又不是什麽舊識,又何須道歉。”

這樣一說,也是。雖說陳宣華是陳子衿的妹妹,但兩人并沒有什麽感情,對于陳宣華即将到來的命運,她何以內心有着歉意?抓了抓腦袋,楊笑瀾道:“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歉意……不知該如何說。”

戴着恐怖面具偏又一副頑童情态,陳宣華微愣,她見過阿修羅王的很多面,卻沒有一面像此刻這樣簡單,沒有巧言令色,沒有信誓旦旦,她微笑問道:“阿修羅王何以要帶上面具?有傳聞說阿修羅王是為了遮掩臉上的傷痕,也有傳聞說,阿修羅王相貌醜陋,用面具掩飾,還有傳聞說……是因阿修羅王相貌太過柔和俊美,只是宣華以為,若只是為此,何以在平日裏也要戴着那勞什子的東西呢?”

楊笑瀾也不作答,只行了個禮說自己還會再來,就告辭離去,單薄的身子背着陳宣華聳了聳肩,又做了個揮手告別的動作,道:“佛曰不可說。”

沒幾日,傳來番禹夷王仲宣造反,廣州總管韋洸中流矢而亡的消息。

當初陳朝滅亡,楊堅就令韋洸進軍嶺南,當時嶺南各部以冼夫人為首,在境內守衛,是晉王楊廣令陳叔寶致書冼夫人曉以大義歸順隋朝,韋洸這才能夠進得廣州境內。誰料想,一年之後,王仲宣謀反,嶺南多部響應,只可憐韋洸力戰多日終不敵,一朝魂斷他鄉。

得聞此訊,楊堅立令裴世矩領兵馬五千開赴嶺南增援,并授權他便宜行事。因冼夫人未曾參與謀反支持隋朝,故而裴世矩此行在消滅叛賊之餘,須當以外交斡旋安撫嶺南諸部落為主。因楊笑瀾于平陳之際的卓越戰績加之先前冼朝來隋時兩人的坊間傳聞,楊堅特令楊笑瀾随軍。

此次前往嶺南,考量到冼夫人的曾孫女冼朝與楊笑瀾的師門關系,獨孤皇後對于楊堅的旨意并沒有表示反對,只囑咐笑瀾多備些驅蟲避障的在身上便作了罷。毗盧遮那師傅聽聞笑瀾此行,當下休書一封,令笑瀾務必交付冼夫人。陳子衿則拜托笑瀾向冼朝問好,叮囑她小心行事。

唯有大公主楊麗華對于楊笑瀾的出征百般不願,聖旨既下,又無從反抗,只能将收藏好的銀槍小三還給笑瀾。前一次的經歷還歷歷在目,這一次又要奔赴嶺南這蠻荒之地,楊麗華實在難以安心,可是她既不能哭也不能鬧,又不願笑瀾出征還要為她擔心,只好一個人時悶聲不響。今次楊笑瀾倒沒有之前那般遲鈍,楊麗華的情緒她看在眼裏,曉以大義的同時不忘撒嬌癡纏一番,又千百個保證自己絕不身先士卒,一定小心謹慎平安歸家,這才哄妥了公主。

伐陳時,裴世矩領元帥記室一職,與高颎一同收集陳朝書籍,楊笑瀾是與他見過的。當時沒有做任何想,當奉旨行軍時,這才驚覺,裴世矩俨然就是寫《西域圖記》的裴矩!也是《大唐雙龍傳》中石青璇的父親邪帝石之軒的另一化身,書裏還號稱是他使用離間計挑起了關外少數民族的內鬥。故而,一路上除了時不時向裴世矩請教西域風情,忍着想要求證到底有沒有石之軒的心,楊笑瀾望向裴世矩的眼神也是充滿驚豔的。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桃子精終于來了~~~~

桃子精會不會知道楊笑瀾的身份呢?

知道之後會是如何反應呢?

唔唔~~~

第九十一回 重逢

嶺南之路并不是那麽好走,除了時刻保持警惕與一些散兵游勇作戰之外,還需和濃密的森林、潮濕的悶熱天氣鬥争,所幸士兵并無染上任何瘧疾瘟疫,安然抵達廣州附近駐紮。縱有樹林,日頭依舊很曬,面具在此刻倒是成了防曬的利器,說來也奇,不管外面的日頭多曬,金屬的面具裏清涼如故。

一路上,楊笑瀾對裴世矩多方缜密觀察,終可以确定裴世矩并沒有絲毫內力武功,石之軒其人純屬虛構。得出這個結論,楊笑瀾也自覺無聊,不過,在旅途中,從裴世矩處也聽說了不少關于突厥與西域的民俗風情。

偶爾也聽随軍的另一名副将裴世矩的侄兒裴笙說些京中風流之事,楊玄感在京時與一幹公子哥兒相處融洽,裴笙是其中之一。雖對楊笑瀾的青銅面具頗覺驚異,但能與平時深居淺出的樂平公主驸馬,陳人口中的阿修羅王言笑甚歡,裴笙也覺着榮幸。楊笑瀾更從裴笙處知曉,盡管隋文帝并不曾報以嘉獎,但是她在一衆小輩的眼中卻有着相當的人氣。他們都對他這個被面具遮掩起來的驸馬十分好奇。

臨近廣州,裴世矩接到探子回報,冼夫人的孫子馮暄本受冼夫人之命率兵增援廣州,豈知這馮暄與番禹夷王王仲宣通氣,故意滞留不前,冼夫人聞訊後勃然大怒,将那馮暄拿下關進了大牢。

裴世矩眉頭深鎖,一時難以捉摸這冼夫人是虛晃一槍還是真有心相助,不過早前韋洸攜陳叔寶手書面見冼夫人招降一事進行的十分順利,且倘若冼夫人真如傳說中的那般智慧,那必然會明白統一的意義。更重要的是,裴世矩認為那些支持叛軍的人并沒有打着複國的旗號,那即是說,只是對于楊堅高壓政策的不滿,如此便好處理得多。

廣州城失卻統帥韋洸,正苦苦支撐着不被王仲宣的叛軍攻破,聽聞援軍來到,城池內一片歡聲,士氣大振。守軍将領拉弓張弦,三箭連珠,射下了試圖攀爬城門的叛軍。

王仲宣見勢不妙立即鳴金收兵。

眼見內外一心,退兵陣腳有些忙亂,裴世矩特令楊笑瀾領一千兵馬沖殺追擊。楊笑瀾銀槍一舉,陽光照在小三上恰反射出一道銀光,配合着生猛威儀的青銅面具,淩然肅殺宛若修羅。也不知是誰先叫一聲“看,阿修羅王。”城牆上下一片歡呼。兵士們情緒高漲之餘,忘了連日趕路的艱辛,随着楊笑瀾向王仲宣部殺去。楊笑瀾一路長驅直入,挑開攻來的長刀,用并不太标準的粵語大喊:“繳械不殺,速速投降。”不知是叛軍聽懂了她似是而非的語音語調,還是為隋軍的攻勢所懾,不少逃跑不及的兵士丢盔棄甲紛紛請降。

突然叛軍撤退的前方部隊嘩然,只聞得震天的戰鼓之聲,轟隆隆,轟隆隆,楊笑瀾被吓了一大跳,凝目眺望,随着鼓聲雷動,不遠處豎起了幾面旗幟,認真辨得,一旗書馮,一旗書冼。

難道是冼夫人的部隊來援?

原來冼夫人一面将與叛軍連聲的馮暄下獄,一邊派出另一個孫子馮盎率軍奔赴廣州。

冼字號的旗幟一出,效果遠甚阿修羅王的鬼魅面具,兩支部隊合力試圖一舉将殘餘叛軍擊潰,可那叛軍之中,有一戎裝将士□出精壯的上身,以一敵十,異常骁勇,實難近身,就在他的頑強抵抗之下,近在眼前的叛軍首腦王仲宣在睽睽衆目之下逃了開去。

楊笑瀾待要趕上,卻礙于地形的劣勢與莫測的山林,難以企及,視線轉至那留下斷後的将士,披頭散發、紋身赤足,單看那張略有些瘋狂的臉,直教人膽寒。此時,來援的冼夫人部隊中,一輕裝小将魚貫而出,與那狂暴的戰士交戰在一起。對方的兵士不欲上前只是遙遙的吶喊助威,楊笑瀾也攔了想要上前相幫的兵士,這一場打鬥,應該是傳說中的單挑吧。

那輕裝小将年歲不大,但槍影間的淩厲絲毫不遜色,光是他縱馬自如的樣子,楊笑瀾便自知不如。這一場單挑過了幾百回合,仍未見勝負,觀者無比屏息凝神,待察覺有人靠近,楊笑瀾方警覺起來。

只聽得一個異常靈動的聲音在說“四郎怎看得如此入神?死鬼,還戴着面具裝神弄鬼。”前一句語調尚且正經,後一句已滿是熟悉的調侃。

回眸間,身着黑色圓領貫頭衣,身姿曼妙的女子走入眼前。以紗巾遮面僅露出的一雙伶俐剔透眼睛裏透着愉悅之情。

楊笑瀾一怔,跳下馬來。

這……這不是當日不告而別的桃子精冼朝嘛!較之分別之時又長高了些許,原先比楊笑瀾還矮着幾寸,現如今目測之下,比之笑瀾還高了一些。

四年未見的故人猝不及防的出現,楊笑瀾既喜且驚。

故意忽略楊笑瀾眼中閃過的驚喜,冼朝埋怨道:“幾年未見,四郎果真忘了昔日兩小無猜的誓言不成?”

楊笑瀾哂笑,哪裏是什麽兩小無猜,哪裏有什麽誓言,桃子精最擅長的便是演戲了。當下只嘿嘿一笑道:“怕是冼朝師侄忘卻了才是。是否早已嫁作了人婦?又是哪家郎君有此殊榮,能抱得美人而歸?”

“冼朝哪有四郎這般福氣,家中嬌妻美妾如雲,還娶了公主為妻。若是冼朝成了人婦,四郎心中是歡喜,還是惆悵?”

許久未曾與冼朝鬥口,聽到這半真不假的問話,楊笑瀾頗有些招架不住,老實答道:“既有歡喜,也不乏惆悵。”

冼朝掩口輕笑,目光撇過笑瀾的面具,又是一句真假難辨的話語“四郎的這個答案,倒是讓冼朝也是既歡喜又惆悵呢。”

楊笑瀾剛想問原因,卻聽得一聲暴喝“陳弗智受死!”。

就在兩人敘舊之際,單打獨鬥的雙方已分了高下,那将士縱然神勇,可難買力竭,輕裝小将竟将魁梧的将士立斬于馬下,那顆猙獰的頭顱滾了幾滾,沾了些許塵土。

楊笑瀾早已習慣了沙場只皺了皺眉頭,可冼朝畢竟沒有見過如此殘酷的場面,此次聽說楊笑瀾會随軍前來,這才央求着冼夫人與七叔馮盎讓她同往。這下可好,被那碗大的傷口和尚未瞑目的頭顱吓得變了臉色。

察覺到冼朝的異樣,楊笑瀾輕拍她的肩膀,柔聲說道:“別看了,免得污了你的眼。”

又是渾然未知男女授受不親的舉動,當兩人還小麽。冼朝白了她一眼,輕叱道:“放手。”心下頗有些複雜,這楊笑瀾與別時相比,除了戴了個兇神惡煞的面具之外,幾乎無甚差別,就連聲音也沒有大的變化。

斬敵之後面無驕傲之色,一切如常,輕裝小将策馬至楊笑瀾與冼朝的跟前,禮貌地與笑瀾行禮,有些詫異于冼朝對楊笑瀾的态度。這個比他還大了幾歲的侄女,除了冷嘲熱諷,從來不會對男子假以辭色。俚人開放,年輕男女常自行交合,唯有這個侄女到了二十有二也不見她對誰有所青睐,平日若是有男子與她稍微靠的近些,她都心生不悅,哪裏會容得別人碰她。

可眼下……

楊笑瀾還了禮,自報家門後着實将輕裝小将誇贊了一番。

冼朝沒好氣地又白她一眼,道:“這是我七叔,和四郎倒是同年。這是楊家四郎,樂平公主的夫婿,當今的驸馬。”

許是家中受慣了冼朝的刁蠻,馮盎對她的搶白不以為意,謙虛一笑,目光在楊笑瀾的面具上打了個轉後才用不太标準的官話說道:“一直聽聞大隋在平陳之時,有一員猛将叫作阿修羅王,今日一見,果真非凡。”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才率部入駐廣州。

裴世矩聽聞報告,謝過冼夫人的高義之後,立刻遣探子探尋王仲宣的去向行蹤。當夜,在廣州城的官署裏設宴小敘,縱使冼朝未露真容,這流光溢彩的眼神和時不時傳出的笑聲,惹得連連注目,裴笙更是露出渴求之色,而習慣了男人陶醉眼神的冼朝自然不會将這些放在心上,她始終在打量着不大做聲的楊笑瀾。

她想要知道,分別的日子裏,這師叔是如何在青銅面具後過活的。

她似有許多話想問,又似有許多話想說。

宴後,打發了一臉癡心妄想的裴笙,冼朝将正打算回房休息的楊笑瀾拉到隐蔽處。

楊笑瀾正思忖着冼朝的目的,就見冼朝伸手想要摘去她的面具。大驚之下,擡手隔開。這次的阻攔,出乎冼朝的意料。

“你……為什麽要戴着面具?”

“皇後所賜,袁相士說我命薄,故而要戴這個面具擋煞,一刻不得摘下。”楊笑瀾後退一步,與冼朝拉開一些距離,即便已有很多人知曉她的身份,但是顯然,冼朝依舊蒙在鼓裏。她亦不想冒險,萬一冼朝無法接受……

“睡時也戴着?”

“是。”

“真難為那公主能受得了你這幅鬼樣子。我師姐……她可好?”收到京中的消息,說陳子衿在進入大興之後,被賜給了當今的驸馬都尉,也就是比之前瘦了一些的眼前人。冼朝只覺得和四年前相比,眼前人總透着一種古怪,而她一時想不起來,這到底是怪在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寫好一章了,困死。

争取醒了再更一章。

吶,夢淩表姐,生日快樂!

第九十二回 敘舊

此時,楊笑瀾才深刻體會到什麽叫做一個謊言之後需要無數個謊言來支撐,難得不是說謊,而是圓謊。如果冼朝不是她的舊識,她興許不會感到如此為難。三言兩語打發便是,或者,默不作聲走開也行。可眼下,這兩招,她是完全沒法子用了。

聽冼朝問起她的師姐陳子衿,笑瀾更是覺得難以交待。若她沒有記錯,那時冼朝無聲的離開便是覺得她辜負尉遲熾繁而感到不滿,冼朝素來不喜男子負心薄幸,她雖不是男子,恐怕眼下也該是要将負心薄幸占盡了。更何況,她曾經囑咐她放了她的師姐,眼下,她非但将她的師姐帶入了大興,還将子衿變成了她的妻……不知眼前這個長大了一些比之從前更加聰穎的女子會作何感想。

笑瀾的猶豫讓冼朝惱火。是那一場政治婚姻,還是那個獨孤皇後的潛移默化,曾經可愛善良的少年怎得就生成了現下的模樣!那時在大興,兩人無話不談,競相嬉鬧,可現在……帶着一個勞什子面具尚且不說,還支支吾吾無言以對,她是想與他敘舊,可照這情景來看,似已無舊可敘。

時間和距離果真會改變很多事情,就像眼前的人,乍看還似當年,多說幾句卻覺得……變了。變得興許不是外表,而是人心。

冼朝注視笑瀾片刻,無可抑制的嘆了口氣。

他是隋朝的将軍,公主的驸馬。

他已不再是那個會讓她臉紅心動,讓她嘲笑打鬧的溫軟少年了。

失望,終究是失望的。

“楊将軍一路辛苦,還請早些歇息。”受不了楊笑瀾的疏遠模樣,冼朝開口告辭,才轉了身,就被笑瀾拉住了手。當下更是着惱,問他,不語,走,又不讓。他到底意欲何為!

楊笑瀾嗫喏道:“桃子精,你……你生氣了?”

怎麽又在那個聲音中聽出些委屈!拉遠距離的是他,問而不答的也是他,他又憑什麽委屈!

冼朝轉過身子,對上在月光下更顯幽然古色的青銅面具,平靜地說道:“不,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失望。”

“對不起……”楊笑瀾拖着冼朝的手沒有放,腦袋卻因愧疚低下了,“對不起。這些年,發生了許多事,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說……”

感受到抓住她的那只手沒有從前那般細滑,手掌中有着老繭,冼朝想,要建功立業,文文弱弱的笑瀾必定吃了許多苦。“你呀,那麽大人了,怎麽還是這樣弱弱的,真不知你那懦弱的性子是怎麽在戰場上殺敵的,還是阿修羅王呢,丢人!”像從前一樣,楊笑瀾進,冼朝必定針鋒相對,可只要笑瀾态度軟化,顯出幾分孩童的迷思來,冼朝一準拿他無法。

冼朝并不喜歡柔弱的男子,甚至十分嫌棄那些猶豫不決的男人。她從小就知道自己生來是為了跟随一個人,完成一個任務,這是她的命運,她既然知道自己的命,也就唯有認命的份,故而她從不對別人假以辭色,一開始是不能,後來則是不屑。這些年她化名在建康和大興搜集情報,見過很多男人,受過很多殷勤,看過很多逢場所戲,可是她看不到別人的真心,興許某些人有,只是她不信。

她也曾問過自己,為什麽會與笑瀾親近,會覺得他不同。是因為初見笑瀾時,他的狂狷無狀,悉心維護,他時不時散發一種天真的傻氣,偶爾流露的性情,亦或是尉遲熾繁對他的深情,她不得而知,她只知,只有楊笑瀾是她命裏的一道異數。

帶笑瀾坐進一側涼亭的欄杆上,月光之下,冼朝的臉越發柔和。“不知如何說,就慢慢說,我都聽着。方才不是問起你我的師姐麽,她好不好?”

“唔……子衿在驸馬府,她如今,也是我的妻子……”

楊笑瀾偷望一眼冼朝的臉色,并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色變,想來,她已經知道了。

“妻子?也只有你會這麽說,師姐是亡國公主,發配為奴,只能做你的妾室吧。你把她當成你的妻子?”

妻妾的概念楊笑瀾至今沒有弄得十分明白,她只知道隋朝人的婚姻不是傳說中的三妻四妾,而是一妻多妾,正妻永遠只有一個。而在她的心目中,陳子衿的地位與大公主并無二致。

“也好,師姐半生凄苦,如今也算是有了一個依靠。當初曾說你們倆有些相像,如今看來,還真是一語成籖了。”冼朝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陰影,“四郎還真是長大了。以四郎的脾性,當不會欺負師姐吧?”

“說起來,子衿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怎麽會欺負她。”

“救命?”

楊笑瀾又将偷偷跑去軍營參加平陳之戰,在陳宮遇見子衿,樹林遭襲,十三死去等各種事情簡要一說,饒是語調平淡,也将冼朝驚的不輕,這一節,是她沒有獲得的情報。

誰又會想到,那個從小飽受欺淩的師姐會在生死之際将笑瀾救了回來,兩人竟然會碰到如此遭遇,險象環生,還因此暗生情愫結了姻緣。“倒是不曾想,你們還有這一段緣分。真是要感謝上蒼,讓你們平安。你的身子可大好了?傷處還要不要緊?”

“除了陰雨時節有些酸痛外,一切都好。你看,一箭穿心都死不了,可見命大了。”

“嗯,是。”冼朝一指點在笑瀾的面具上,“你呀,禍害活千年。”

笑瀾摸摸腦袋呵呵笑着。

冼朝白了他一眼,“傻子。你那公主,對你……好不好?你們可有了子女?”

呃……笑瀾尴尬。“公主很好,溫良賢淑,子女什麽的,倒是不曾有。”

冼朝掩嘴輕笑道:“看你那單薄瘦弱的樣子,确是……看起來不那麽行的樣子。”

“喂……”

“你那師姐呢?華首師叔。”

說到尉遲熾繁,笑瀾總覺黯然,道:“師姐她,剃度了。”

“哦,剃度了。”冼朝無意識地重複了一句,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一會兒,冼朝又問道:“一直垂涎于你的皇後,可是和你勾搭上了?”

喂喂,垂涎什麽的,勾搭什麽的,幾時有過!能不能講得稍許委婉一些?“桃子精,你又胡說什麽,給人聽到,信以為真了怎麽辦!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冼朝又是一笑,道:“好,好。我總覺得她對你不一般嘛。你那面具,看起來有些年歲,是她給你的定情信物麽?”

笑瀾無語,嚴格說起來,面具還真有些定情信物的意味。

這冼朝,真是生錯了年代,若是在二十一世紀,該是個多麽成功的八卦周刊記者。

“那你呢?桃子精,這些年你好是不好?可有了意中人?”

“我?我怎麽會讓自己不好……這輩子,我是不會有什麽意中人了。我的命運是會交給一個人的,為了那個人完成一樁大事。至于那個人是誰,幾時出現,我可是全然不知呢。是不是很有趣?”冼朝微笑作答,可那笑容裏,分明帶着幾分難言的苦澀。

聯想到自己身負的重任,楊笑瀾頓感沉重。這看起來肆無忌憚,潇灑豪放的冼朝竟也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自己的命運不由自己做主,懷着惶恐與忐忑等待着沒有期限的未來,與她相比,兩個人何其相似。

輕嘆一聲,很自然地攬着冼朝的肩膀,讓她靠自己近些。“你的曾祖母不是冼夫人麽,她那麽本事,怎會同意你做出這樣的犧牲,什麽樣的大事,需得你如此嚴陣以待?”

“師傅的交代,袁姓相士的蔔算……只知是一件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我曾祖母許是知道些什麽,但始終不肯詳說。這樣的事情,你還是少知道為妙,知道越多,不怕也被拖入局中麽。”待感受到笑瀾胸前的溫度,聞着衣服上的熏香,冼朝才發現兩人此時的姿勢頗有些暧昧。

登徒浪子……不知男女授受不親嗎……

這是第幾次想要提醒笑瀾不要動手動腳做逾矩之事?

每次都是這樣,了解他才知他是無視禮法,不了解的定然當他是別有用心,輕薄無禮。

這個人,還是這般無形無狀。

“啊……”突然想起懷中之物,楊笑瀾取了出來,交給冼朝細看,“你看,還記得麽?”語調裏帶着幾分炫耀。

冼朝坐直了身子,原來是一方帕子和一枚珍珠耳環。這兩樣東西她又怎會忘記,帕子一角秀有她的印記,而那耳環,自從曾祖母交予她之後便時刻不離身側。

沒想到,他居然還留着。心中喜悅,面上未露分毫,冼朝只道:“記得,你高興個什麽勁。”

“嘿,你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曾經在我受傷的時候遺失過,差一點,真得只差一點,就沒有了。後來,居然給我的手下找到,失而複得,你說,是不是應當高興?”

受傷的時候?那是不是表示,這兩樣東西,他總是帶在身邊,連出征都不例外呢?

“掉了也就掉了,不過是些玩物,沒有什麽大不了。”冼朝故作淡然。

“那怎麽行,這是你給我的诶,你記得麽?那時我們城外遇襲,你拿手帕給我包紮傷口,第一次見你那麽娴靜,啧啧……”

“是啊是啊,那時,你還說我像你夫人呢……”

笑瀾大窘,她時常口不擇言,沒想到冼朝還記着。“那是他們說的好不好,一群男人那麽八卦,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冼朝撲哧一笑,道:“可不是你的手下,自然是你教的。”

楊笑瀾想想也确是如此,搖搖頭,道“青出于藍。”複又與冼朝相視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的那一更,容我欠幾天吧。

第四卷

次日,探子回報,王仲宣紮營廣州城外的十裏坡上,十裏坡地勢險要,若非有熟悉地形的馮盎等人在,不習慣嶺南水土的隋軍勢必十去九不回,對于馮盎的相援,裴世矩心中實在感激,更是對冼夫人支持統一的高仁大義贊嘆不已。

以冼夫人之威望,如若她舉反旗,自立為王,嶺南勢必自成一國,越人來去如風又占地利之便,隋軍若想進駐,難。秦始皇三十三年的時候,始皇帝為了他的勃勃雄心,曾派尉屠雎率領大軍五十萬兵分五路攻擊嶺南,秦軍三年不解甲不馳弩。百越人借着炎熱的氣候,潮濕的地勢,叢雜的山嶺,重重的瘴霧,層出不窮的蛇蟲和秦軍進行游擊戰,在最後一場伏擊中,主将尉屠雎戰死,秦兵犧牲數十萬人。

需知,蒙恬以三十萬人之力打敗強悍的匈奴,而作為王翦的繼任者——尉屠雎,所率的乃是五十萬人,終換得飲恨嶺南身死異鄉,可見百越地利之便,俚人之倔強英勇。而那一次慘烈的失敗更是埋下了秦二世而亡的禍根。

午後,馮盎收到降書一封,王仲宣請降,但為了保住自己兵士的性命,特請冼夫人之曾孫女單人前往前去收編,原因是王仲宣只信冼朝,并且有要事相告,這件事還只能告訴冼朝。

裴世矩、裴笙、楊笑瀾、馮盎與冼朝在議事廳商談此事,均覺有詐。

王仲宣的得力愛将陳弗智被馮盎斬于馬上,以王仲宣暴躁的性子必定大怒想要為陳弗智報仇,又怎麽會突然請降?只是衆人一時難以明白為何要冼朝前往,莫不是想生擒冼朝要挾冼夫人?

如此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他們又豈會上當?

這王仲宣還就真蠢到這樣将大家都當成了傻子?

默然片刻,楊笑瀾冷笑道:“王仲宣非但不蠢,還聰明的緊。他此時尚餘兵馬二千,藏匿地勢險峻之處,他一天沒降沒死,就一天豎着反抗大隋的标杆、旗幟,昭示世人,他反,他自在,我們拿他無法,随時随地還可以有人來響應他。他知我們必定急着要将他壓制,故而開出投降的條件,若是冼師侄不去,就是我們大隋和冼太夫人沒有誠意,若是去,一人之力孤身前往敵營……哼,他真是打得好算盤。”

裴世矩點頭贊許,方才他想到此節,沒料想,年紀輕輕的楊家四郎倒也想到了,“那以四郎之見,冼家娘子是去還是不去呢?”語調之中已有試探之意。

一時,衆人的目光集中在楊笑瀾的身上,冼朝不免感嘆,昔日一別,這曾經心浮氣躁中人計謀被打的鼻青眼腫的少年,而今竟能輕易就識破王仲宣的奸計,這面具的後頭那張年少時溫潤的臉長成什麽樣子,她真是十分好奇。

只見楊笑瀾沉吟片刻,又道:“笑瀾不才,只想到對方既然漫天要價,我們不若就地還錢。既然王仲宣請降,就得有請降的姿态,他可以請冼師侄去,我們自然也可以請他來,廣州城外設宴請他,他既不肯,一定又會開出通融的條件,到時我們找一處折中地,我帶着幾人陪同冼師侄前往,那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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