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12)
身子并沒有大的改善,總是渾身無力,容易困乏,時好時壞。楊笑瀾知她胃口不好,常常帶一些最時鮮的水果給她吃,眼睜睜看着曾經如鮮花一般的人兒變得如此憔悴,不能對太子楊勇發作,卻難免遷怒到了楊勇親人的身上。即便自己時刻提醒自己,這事情同獨孤皇後沒有關系,同楊麗華也沒有關系,可是看到她們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到楊勇,想到楊勇又克制不住內心的惡,內心的怒,語氣不自覺地會差一些,說完之後又覺得後悔。
為免牽連無辜,也為了能多陪伴在師姐的身邊,她減少了去永安宮的次數,同時搬到了大興善寺去住。
尉遲熾繁見她陪着,心裏很是歡喜,沒有像從前那樣讓她去忙,也沒有提起大公主。和笑瀾說起往事種種,說起過去歲月裏的歡榮,說起那時候的無憂無慮,臉上漸漸有了光彩。
見尉遲熾繁稍有起色,楊笑瀾心裏喜歡,正好說起舊事,就問了心裏頭老早就有的疑問。“師姐,你是從何時起識破我的身份……”
尉遲熾繁的嘴角間帶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眼裏頭只有這個長大的少女,是從何時起知道她女子的身份呢?早在相識的第一日,如果不是楊素一再強調她是他的親弟,她就覺得她是一個嬌憨的女子。之後兩人日日相處,耳鬓厮磨,她只覺得她越發的女子氣,待到笑瀾生日,得玉樓上被打,她将她摟在懷中哭泣,這才是真正認定了她是個女子。
得玉樓……想到那天的事情,尉遲熾繁的眼中掠過一層陰霾,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與往事割裂,那一日,聽得楊諒、柳原的話,使得她猛然意識到,她永遠無法擺脫過往的身份、經歷,這一些即便在宇文赟死後多年,也将一直纏繞着她,直至死亡。于是她失控般地哭泣,将自己的往事鋪陳在笑瀾的面前,告訴笑瀾她是一個多麽不知廉恥又不祥的女人。她知道她不在意這些,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總是那樣可愛善良。
那一天之後,很多事情變了。師弟變成了師妹,她可以坦然地接受兩人的親密,她發現獨孤皇後對笑瀾的特別,發現楊麗華對笑瀾異樣的關心,甚至……她逐漸發現,縱然知曉對方是一名女子,她的心依舊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傾向于她,是她對先前兩任丈夫從沒有過的心動。
她也發現,自己不能。
那天的事情确實是給楊笑瀾帶來影響的,如果不是她,以笑瀾那麽懶散的性子必定不會每夜勤練武功。
她在寺廟裏帶發修行為得是遠離塵世的紛擾,卻愛上了一名女子,想來……總覺得對佛祖不敬。
她也看到了笑瀾的懵懂,看到了笑瀾的逃避,她沒有說破,她也曾為此掙紮過。她想不明白,她又不甘心,那日午後她無意中發現了笑瀾的另一個秘密,笑瀾喜歡着自己,情難自已下的親吻,她歡喜,卻又不免擔心,如果她就此接受,兩人又能走得多遠,所以她選擇潛修。
她躲在自己的屋子裏日夜拷問着自己,該如何是好。在聽到了冼朝對楊笑瀾的譴責,她才終于下定了決心。
既然她始終無法接受将自己殘破的身軀交給笑瀾,她不想因為自己與她的關系引來獨孤皇後的試探,引來流言蜚語。楊笑瀾在獨孤皇後和大公主的幫助下,有着大好的前程,若是她在……大公主是永遠不會接受笑瀾的。一次共事一夫已然足夠,怎還會有第二次。
既然這樣……那麽她若安好,她便已知足。
她相信,即便大公主知道了楊笑瀾的真實身份,也不會就此揭破,她看準了大公主的心意。
只是,這算是她無形中對大公主的一次算計麽?相幫着皇後一起,無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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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兩人成親不過數月,一日大公主就來尋她,開門見山,十分直接。“笑瀾……是個女子?”
見她沒有流露出意外的表情,大公主只問“是她自己告訴你的?”
她微微笑了笑,搖着頭“她喜歡躲着,藏着,那就如她所願。”
這時,大公主的面色才有些緩和,兩人又說好了不去說破,免得笑瀾難堪。
日子原本也太平,直到楊笑瀾第一次出遠門回來,獨孤皇後帶着大公主和大批的侍衛浩浩蕩蕩地到寺裏祈福,笑瀾來了,她才頓悟,皇後是算準了這一切,故意候着。說什麽和她一見如故,要她去宮中念經,無一不是在向笑瀾施壓,那一次她終于明白過來,獨孤皇後一直忌諱着她不是因為她的過去,而只是因為笑瀾。
那個少女,竟連獨孤皇後的心也捕獲了,以至于一向功利的皇後關心則亂連說好的前線都不讓她去,笑瀾卻只懂得埋怨浪費皇後的苦心。她了解她終會離家出走,于是和大公主一起置辦了她的衣裳。
最後,在那個少女遠征前,偷偷來了寺裏告別,想同她說,喜歡。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可她還是沒有讓她說出口,那句喜歡對她來說太過動人,她怕自己一時無法把持,就此心軟。所以她決絕地拒絕了她,絕了她的念想,也絕了自己的。當楊笑瀾失蹤的消息傳來,壓倒了她身上最後一根弦,情海無邊,苦海無涯,她終于剃了度,了了塵緣。
可是,這一年來,她纏綿病榻,她覺得自己已燈枯油盡,時日無多,這才有些後悔。
早知如此,又何苦狠心拒絕……也不過再多親密一些時日罷了,所以,她由得笑瀾住在寺裏,她只想着,用不了多久,她便不在了,等她去了,笑瀾自然也就回到她們的身邊。她只想再多看看她,在她生命盡頭的那段時光裏,有着笑瀾。
“師姐,師姐……”久久得不到尉遲熾繁的回答,楊笑瀾輕聲喚她。
是怕她就此死了麽,語調裏透着擔心。“傻瓜……”尉遲熾繁揚起一個笑容,“很早便知,你這樣柔軟的心,怎麽都是個女子。”
楊笑瀾還待要問,為何全然不介意她是個女子。尉遲熾繁眨一眨眼,顯是知道她內心所想,柔聲道:“笑瀾還不明白麽,無論是我還是公主,又或是子衿,甚至……是別人,何曾在意過其他,在意的只是你,因為你是笑瀾呀,只是因為你是笑瀾。”
這時,楊幺輕聲叩門“四郎,陛下巡幸仁壽宮,宴請朝臣,特命四郎前去赴宴。”
陛下宴請……無法推脫。楊笑瀾遲疑地看了看斜倚着床框的尉遲熾繁,尉遲熾繁笑一笑,道:“你去吧,陛下的诏令,又怎能不從。不必擔心,我總是在的。”
聽到那句我總是在的,驟然憶起她決定和楊麗華成親前,尉遲熾繁也是這般對她說,她不會走,她總是在的,眼淚險些掉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這裏,回憶起初始尉遲熾繁的種種,壽頭君淚流滿面。
橙子曾說周華健的濃情化不開讓她想起師姐:
情越濃 越會化不開
看不清那未來
情越長 越快要放開
第五卷 兩件物事
開宴前,獨孤皇後見楊笑瀾始終郁郁,免她失禮于同僚面前,故而帶在仁壽宮裏頭走走。
楊笑瀾跟在皇後的身側,低頭不語,一心只想着過會兒宴席完畢先一步回城,“皇後殿下,等會兒宴席開始之後,如果陛下高興,大家喝酒,笑瀾想先走一步。雖然師姐看起來略略有些精神,但我總是不放心。”
“好。我會同陛下說。”
“多謝皇後殿下。”
獨孤皇後搖搖頭,繼續往前走,與心不在焉的楊笑瀾拉開幾個身位。
她命人探過尉遲熾繁的身子,都說是肝氣郁結,神思萎靡,僅靠着上好的人參吊着,但這病由來已久,恐怕已時日無多。她聽說過尉遲熾繁在宇文赟處的遭遇,強要來又寵愛,盡管,不過一剎那的光景,她也記得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為她求過情。只是性格剛強的她素來不喜這般由得男人由得命運絲毫不會抗争的性子,她對她沒有好感。
曾經也使了手段利用她軟弱的性子,令她與笑瀾之間添了隔閡,她也是知道尉遲熾繁在楊笑瀾心中的重要程度,更明白此時她的心情,故而,就算早先笑瀾語氣惡劣,出言嘲諷,她也不會與她計較。只是,這一刻,秋風乍起,即便這庭院內遠遠近近的一片奢靡,但她總不免想到這奢華背後牽連着楊笑瀾的命數,心裏頭不免難過起來。
一個回神驚覺自己與獨孤皇後已隔着一些距離,望着皇後頗為消瘦的背影,楊笑瀾難免自責,自己因為師姐的病情疏忽了皇後也疏忽了家人,可皇後沒有擺架子,也沒有怪她,知道她在人前恍惚還帶了她出來放風。
“皇後殿下……皇後殿下……”叫住了獨孤皇後,楊笑瀾上前兩步,道:“這些時日,多謝皇後擔待笑瀾的無禮。笑瀾知道,自己有心無意的必然講出些不大好聽的話來,請皇後包涵。”
獨孤皇後轉過身,流露出一絲溫情來,道:“你呀,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是。況且,你就這麽搬到寺裏居住,也不怕人家說些閑話,需知,這世上并不止你和你師姐兩人,總會有些閑言碎語,怕是對寺裏不好,對楊家不好,對你自己也不好。答應我,不要在沖動之下,做些讓自己今後會後悔的事情來。你應該知道,許多雙眼睛在盯着。”
“是……只是,我怕,我也恨。”
“我明白,不過……笑瀾行事還是要多想一想,你不是一個人,你身後有着整個家族,牽一發而動全身。”
“是……”楊笑瀾忽然想起,這是從什麽時候起,獨孤皇後與她說話的方式已不再是那般逼人,相較于從前,她似乎很久沒有從皇後那裏感受到絲毫的壓力。若是放在從前,皇後一定不會以這般苦口婆心的叮囑來與她講話,她會啓發她,激勵她,用她自己獨到的方式,甚至不惜于使上心機。
從笑瀾的眼裏看到感激和若有所思,獨孤皇後輕點她的額頭,溫言道:“傻子。你呀,怎麽還是個傻子。”
聽出那聲音裏的寵溺,笑瀾的心有些響動,摸摸自己的腦袋,憨笑了幾聲。
“好了,出來的夠久,陛下若是尋了必然不愉,進去吧。”
“好。”
相較于出來的時候,兩人的面色柔和了許多,全然沒有在意,牆角一隅,一直站着一個年輕的宮裝女子,從楊笑瀾剛出現時神采飛揚的想與他打招呼,到看着兩人親昵講話後的目光深沉。
若非親眼目睹,她絕不會想到,她的仇人,一向功利無情的獨孤皇後竟會有這樣溫柔的表情,她更沒有想到,她一直暗自愛慕着的神武英勇的阿修羅王,在獨孤皇後的面前會是這般的赤子情态。
怕是那兩人更加不會料到,不過是一場無心的談話,竟叫外人勘破了兩人糾纏已久,似有若無,渾然不覺的情絲。
宴後,趕在宵禁前,終于趕回了大興善寺,寺門口,楊笑瀾想起了家裏的楊麗華和陳子衿,便命楊豐回去送信,說自己明兒中午與她們一起午膳。進了門,看過尉遲熾繁安好,洗漱一番後,就在尉遲熾繁房內的軟榻上躺下。
睡至淩晨,被尉遲熾繁的夢噩吵醒,忙點燈一看,師姐額頭發燙,口中不停叫着,“放開我,放開我……”命人去請大夫,将冷毛巾敷在師姐的額頭降溫沒見效果,只是聽着尉遲熾繁不斷重複說着的胡話,心如刀絞。
“只願像姐姐那般,就算為世人所不容,但求一個自在……我不要嫁給那西陽公爵……”
“放手,陛下放手,不要,不要……”
“放開我……”
她也曾想要逃走,也曾想過與命運抗争……宇文赟給了她毀滅性的打擊,至此,她便如那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陸陸續續折騰了一夜,天光亮的時候,才停歇了下來,大夫拭了拭額頭的汗,他已盡了全力,只是……有些膽怯地望着楊笑瀾的面具,支吾道:“這位師傅……如今的脈象……還請……節哀。”
楊笑瀾無力地擺擺手,讓楊豐送大夫出去,自己坐到床上,摘下面具,将氣若游絲的尉遲熾繁抱進懷裏。
“傻瓜……”軟弱無力的手劃過她的臉,像是要最後感受她的溫度,尉遲熾繁的臉上沒有多少苦痛,反而在這一刻有了淡淡的解脫之意,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卻并不為之感到些許恐懼。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想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倘若沒有楊麗華的相勸,那時她就已經死了。如果死了,那就無法遇上笑瀾,這個得到了她全部心意的女子,有些話,她想聽她說,還有些話她從沒有同她說過,盡管她是佛門中人,但是此刻,就讓佛祖原諒,讓她也任性一次吧。
“笑瀾,可還記得,你偷跑去軍營前的那個清晨你來寺裏找我麽?”
“記得。”
“那時你想同我說什麽?”
想起那時她驚覺尉遲熾繁已然知曉她的身份,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可笑,因為自己的隐瞞,造成兩人無可逆轉的分開。“我喜歡你,我想同你說,從初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你,就算我是個女子,我也喜歡你。你是我這輩子歡喜的第一個人,從沒有想過,歡喜是這般樣子的。”
尉遲熾繁露出一個糅合着欣慰、滿足的笑來,好一會兒,才道:“笑瀾,答應我,我去了之後,不要沖動行事,凡事三思後行,多聽樂平公主的話,有她在你身邊,有子衿和冼朝師侄陪你,你當不會寂寞,皇後……皇後也會為你籌謀。初來大興的那段日子,你也很是凄苦。以後,有煩惱就和親近的人商量,你藏着掖着,讓人無端猜測。”
“好。”
一連說了這許多話,已覺氣息不暢,緩了一緩,尉遲熾繁又道:“我曾經……嫁過兩個男人,一次為着家族,另一次還是為着家族,錦衣玉食向來不缺,可從來沒有半分開心的日子。寺裏的日子很是清淡,卻很滿足,你來了之後尤其如此,笑瀾,在寺裏有你的日子,是我過去從未有過的幸福,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這般去喜歡一個人。他們……他們拿走了我那殘破的身體,但是你,只有你,你有我的真心。我這一生,也只有這一顆心是完整的……”
“師姐……”
終于說出了很久之前就想同楊笑瀾說的話,尉遲熾繁的臉紅潤有光“在你的懷裏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我已覺得……是上天恩賜……”
已長出頭發的溫暖的腦袋擱在楊笑瀾的懷裏,毫無生氣,臉上停頓着的是一抹幸福的微笑,楊笑瀾探着她的鼻息,又摸上她頸部的大動脈,從惶恐到無措。
“不,不,不……師姐……公主呢……師傅呢……不……師姐,你醒醒……”只懂得将尉遲熾繁緊緊地抱着,跳下床榻,還沒來得及将門踢開,門從外面被人打開。
一時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楊笑瀾哀鳴:“公主……”
門外站着的正是一身素服的楊麗華,聽得楊豐和大夫的回報,就帶着陳子衿往大興善寺趕,恰好看見慌亂到連身份也忘記掩飾的楊笑瀾,眼神又落在了已然安去的尉遲熾繁身上……按捺內心的傷感,讓陳子衿進屋後,關上了房門,找到床榻上的面具,替笑瀾戴上。“華首師傅,她……她……”
楊笑瀾點了點頭,道:“師姐……去了……”許是楊麗華的鎮定感染了她,讓她恢複少許神智,将尉遲熾繁的身體放回榻上。陳子衿與這位師叔關系甚好,小聲抽泣起來。
“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笑瀾,去找毗盧遮那師傅來,我與子衿先給她擦身,順便換一身衣服,她是個愛潔的女子,想必也願意走得幹淨。”
是,她不能哭,她的哭聲會擾亂尉遲熾繁尋求解脫的路。此時的尉遲熾繁,還需要最後的清醒,帶着這份清醒和向着佛法的心,去尋找超脫六道輪回的涅盤的路。見楊麗華打算親自動手為尉遲熾繁擦身,忙道:“公主……你……”
“無妨,相識一場。況且,她此生最愛的人與我成了親,我也……總該為她做些什麽。去吧,笑瀾。”
作者有話要說:上次欠的一次加更~今兒完善了。
橙子說,陳淑桦的情關這首歌,也會讓人想到師姐:
……我本有心
我本有情
奈何沒有了天
愛恨在淚中間
聚散轉眼成煙
秋風落葉愁碩
兒女情長誰捉弄
這次孤行沒人相送
看來只有揮揮衣袖
飄啊飄啊飄的風
吹的是誰的痛
欠山欠水欠你最多
但願來世有始有終……
尉遲熾繁,梨花般的女子,惟願來世……
突然完結無礙,加一師姐的番外。
第五卷 兩件物事
按照尉遲熾繁生前所願,和普通佛門中人一樣,她的遺體将在寺中火化。
經聲佛號中頌完了度亡經,僧人們陸續撤走,毗盧遮那師傅又合什念了一段經文才離開。
楊笑瀾就站在那裏,看着小火苗變成一團烈火,楊素、袁守誠、楊麗華與陳子衿陪她一起站了好一會兒,才給她勸走。
她想一個人在師姐的身邊,陪她最後一程。
這場火足足燒了一天,楊笑瀾也就那樣站在火邊,一天一夜,沒有進食,沒有喝水,沒有合眼。
火焰将她的面具烤得滾燙,火光将她熏出眼淚來,飛散的煙灰落到她的發上、身上,她也渾然未覺。
她只是站在那裏,時而腦中空白,時而腦海中放映着和尉遲熾繁相遇的點滴,想到甜蜜時禁不住想笑,轉瞬之間只覺就此空冷又想要哭。
從初見面的那一剎那,從初次聽聞的念經聲“……解脫覺有情,行一切如來,覺利益佛心,諸菩提無上,遍照最勝王,自然總持念……大根本大黑,大染欲大樂,大方便大勝,諸勝宮自在……”如今,她也會念這《金剛頂經》,只是,惟有師姐的念經聲才能透過重重的阻礙傳到她的心底裏,就像從一開始,惟有師姐的溫言笑語平複她狂躁焦慮的心,使她在這個離鄉背井的異世安身立命,使她找到了心裏的慰藉,還有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的勇氣和最初的眷戀。
當她終于可以放下性別、身份的包袱,終于适應了這一切,為什麽最初相依相伴的那個人就走了呢。
她才只有三十歲,在二十一世紀,三十歲才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齡的一個開端。
她才綻放,卻已然凋落……在她們相識的第十一年的秋……
眼看着遺體漸漸燒成了劫灰,火勢也越來越小,有個前來收拾的小沙彌突然驚聲尖叫道:“設利羅!”
楊笑瀾一驚,連忙上前查看,餘燼中,有一枚指節大小圓形淡紫色結晶體。這淡紫色,恰如某一年上元,師姐穿得衣裳那般,淡雅的風情中夾雜着一絲柔弱,是個屬于師姐的顏色。
渾然不怕燙,她癡癡地拿起那枚結晶……喃喃自語,“師姐,你終還是得道了麽……”
“放下。”一聲怒吼破空而來。
楊笑瀾充耳未聞,只懂得看着那結晶。
小沙彌叫來的是專管火化事物的一位長老——不空,不空長老平時對有着特權又是毗盧遮那師傅關門弟子的楊笑瀾無甚好感,且對于華首與楊笑瀾的坊間傳聞深深厭惡,故而此時看到楊笑瀾正拿着華首的設利羅還對他不理不睬,更是沒有好氣。
“驸馬,華首師傅是本寺女尼,故而她的設利羅是本寺之物,還請奉還。”
楊笑瀾微愣,這才轉頭向不空長老看去,只看了一眼,又将視線轉回手中的設立羅,道:“師姐是我的親人,還請不空長老通融,念在我們師姐弟情深,能将此物交由笑瀾保管。”
“驸馬,既然入了佛門,斬斷了萬緣,哪裏還有什麽情深緣淺,請驸馬交還此物。”不空長老依舊強硬。
收攏了手上的結晶,這是師姐唯一的留念,楊笑瀾不會放,亦不舍得放。她拍自己連日勞累,語氣重了,更是放軟了聲音道:“長老可否行個方便?日後,笑瀾定會為寺裏頭捐助檀香,再鑄我佛金身……”
“驸馬此言差矣,設利羅是無價之物,是屬于本寺的,至于捐助,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就曾來本寺捐助,莫說漢王、蜀王也曾捐了大筆金錢,故而……”不空嘿嘿一笑,意思已經很明顯,本寺不缺錢。
一聽到太子、漢王,多日來壓抑已久的怨氣與怒氣一下子湧了上來,加上幾日沒睡,火氣更甚。楊笑瀾語調轉冷,道:“這舍利,本驸馬是鐵定要帶走的,長老還是見好就收為妙。”她已非昔日年下的少女,久經沙場的她,舉手投足、言語間自是多了不容分說的霸氣。
不空長老冷笑幾聲道:“皇城腳下,怕是由不得驸馬亂來。若驸馬貿然帶走設利羅,休怪老衲……”
“哦?”楊笑瀾幾乎能感受到手心裏的結晶裏傳來的安定人心的感覺,一如師姐在自己身邊,總是提點着她,告誡着她,以和為貴,切勿無理。如同往常被尉遲熾繁教訓過後一般,她稍稍穩了穩自己的态度,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佛說慈悲為懷,念在我師姐年華早逝,笑瀾唯有借此物來思念她,還請長老行個方便。”
一旁見勢不妙的小沙彌已然溜走,只剩下楊笑瀾與不空長老兩人。不空長老說話更是肆無忌憚:“別以為老衲不知你們那些藏污納垢的勾當,在寺廟裏行那茍且之事,也不怕佛祖懲罰,還有臉來搶設利羅。不管驸馬怎麽說,老衲只是一個回答,不行!”
“閉嘴!”如果只說笑瀾無禮,她根本不會計較,可誰知道這不空長老偏生說到了笑瀾最為忌諱的地方,她與尉遲熾繁發乎于情,止乎于禮,半分越禮全無,怎給這禿驢說得這般肮髒。而那尉遲熾繁也是間接地死于這些流言,她再難壓制心中的火頭,雙眼通紅,漸露煞氣。
“怎麽?給老衲說中了,惱羞成怒了不成?你們這些髒事,虧得太子殿下毫不計較……老衲才不會将不知廉恥的女人的骨灰放于寺裏給人笑話,驸馬若是不交出設利羅來,老衲就将這些骨灰随意處置了!河裏也好,随處傾倒也罷……”不空長老也不知是收了楊勇的什麽好處,一刻不停地說着楊勇的好,還出言威脅起楊笑瀾來。在他眼裏,楊笑瀾是個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軟弱無能。
楊笑瀾聽得他不僅提及楊勇還口口聲聲侮辱着尉遲熾繁,怒氣難抑,雙手發抖,只覺得身子發冷,面上發燙。四處飛揚的灰燼,空氣中因焚燒産生的焦味,不空長老的近乎惡毒的話語不斷在腦海中交織,不知是否喚醒了久遠記憶中的一部分,她依稀聽到了周圍的呼喊聲、吵嚷聲,都在說他們要殺一個女人,還要将她的屍體挫骨揚灰。
不!誰也不能動她!
咬着牙,猛然張開了眼。
這一年來積攢地恨,終于戰勝了她的理智。青銅面具也因為她的恨,泛起森然的綠光,一絲冷笑劃過,“既然如此,那必不負長老的厚望……”話音未落,一手将設立羅放于懷中收好,一手抽出靴子內的甩棍。
“唴!”寒光一閃。
繼而就是一聲慘叫和骨骼碎裂的聲音。
當寺中的幾個僧人、毗盧遮那師傅和幾個侍衛趕到現場的時候,就看見不空長老蜷縮着躺倒在地,雙手還護住了頭臉,而楊笑瀾負手而立,眼裏盡是兇光。待上前查看,才發現不空長老已然被楊笑瀾活生生的打死。
行兇者全然沒将死了個僧人當做一回事,也對來人視若無睹,只在見到面露恐慌的小沙彌時走了過去:“師姐的骨灰,你好生安放,知道?”
小沙彌連連點頭,邊發着抖邊戰戰兢兢地去處理燒屍臺上的骨灰。
侍衛們見到她無恙,已覺放心,至于那死在地上的和尚,他們自是完全不在意。
楊豐叫了聲“四郎。”
楊笑瀾才回過神,道:“來得正好,你處理這和尚的屍體,他口出惡言诋毀師姐,半點沒有出家人該有的心思,既然以佛之名行魔鬼之事,該死。其他人随我回府,我們去找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報仇,為師姐報仇!”
她的兇悍震懾了僧人,毗盧遮那師傅出言阻攔道:“笑瀾,你這是要去何處?”
楊笑瀾施了個禮,道:“師傅,你曾言道,以殺止殺。到如今,弟子才明白其中深意。若是弟子即早處理此事,師姐便不會芳華早逝。”
毗盧遮那師傅注視着她像極了阿修羅的面具,嘆了口氣,他與袁守誠早看出了尉遲熾繁的薄命,只是不曾想,這劫竟應在了太子和漢王的身上,他不知道不空長老到底說了什麽,能将她逼到了這個程度,讓他一貫溫良的徒弟發了瘋,瞅着笑瀾離開時失了分寸,頗有些狂暴的眼神,他也只能希望笑瀾萬勿做些無法彌補觸動龍顏的事來。
笑瀾臉上的面具此刻充滿了煞氣,可這煞氣的存在卻絲毫沒沖撞笑瀾身上的佛蔭,阿修羅王的原型,本就是好戰的神靈,她那好戰的性子本就會随着人們的善惡而變化,事到如今……也只能任她去了。毗盧遮那師傅制止了要去報官的僧人,只說讓他們清理好這裏的殘跡和不空長老的屍體,這位一直以世間福祉為己任的高僧對着笑瀾離開的方向,首次露出憂慮之色。
袁守誠也曾說過……楊笑瀾有三次大劫難。
一路疾馬回府,楊笑瀾也不去見楊麗華和陳子衿,只吩咐楊福,将在大興的所有骷髅隊成員全部召至府中等待命令,并派出人手查探太子近日動向。楊福難得見到沉着又滿是殺氣的笑瀾,生怕是自己聽錯了,确認了一次道:“是所有的人?”
“是,所有的人。我們要為師姐報仇,她不能白死。”
楊福應了,聽出笑瀾語氣裏的決然,稍一考慮,急忙叫醒了剛睡下不久的楊麗華。
楊麗華聽罷心裏冰涼一片,找着自出征歸來就被她收好的槍袋,略松了一口氣,才吩咐楊福依言行事之餘派人去查看獨孤皇後到了何處。自尉遲熾繁死後,楊笑瀾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對着笑瀾的一臉平靜,已覺擔憂,故而特意讓人将尉遲熾繁的死訊報于獨孤皇後,笑瀾偶爾露出的冷酷讓她覺得,若是她真的沖動起來要做什麽,自己必然無法抵擋得住。
如今楊福的話,應了她先前的不安,讓她着實惶恐。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零八回 僵持
除了打探太子行蹤的先鋒隊員,其餘骷髅大隊的成員在驸馬府內整裝待發,對于今日之事他們早有聽聞。骷髅大隊的成員均是陪伴了楊笑瀾多年的夥伴,他與華首師傅的感情,衆人均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楊笑瀾撫了撫臉上的青銅面具,聽人報告太子楊勇正和柳原、柳述在得玉樓用餐,暗道一聲天助我也,命手下去樂平公主處取她的銀槍,自己緩緩走到手執武器的骷髅大隊成員前,環顧每個人堅毅的臉,這才扯着因壓抑暗啞了的嗓子,沉聲道:“諸位在我楊家多年,我們一同訓練,一同騎射,一同長大,笑瀾視你們如兄如弟,從沒有對你們端過任何架子。今日,笑瀾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你們助我一起完成。
必須要說明的是,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事成,難免身首異處,事敗,死,自不待言。若是心裏有半絲猶豫的,站到一旁,笑瀾不會有一句怨言或是怪責,笑瀾也保證,一切如往常那樣。若笑瀾身死,樂平公主亦不會虧待你們。”
骷髅大隊除了身在外地的隊員,其餘二十名沒有一個人有半分退卻之意。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楊笑瀾心下有一絲感動,道:“想必大家都知道,自笑瀾入京以來一向克己複禮,但先是漢王楊諒,又是太子楊勇,不斷欺壓本人,若只是笑瀾,那也無妨,可是他們用陰謀毒計害了師姐。諸位這幾年來,多有見過師姐的,也知她是怎樣一個面慈心善的女子,可就是因為他們,師姐纏綿病榻一年之久,最後郁郁而終。這樣的人如若異日登基成了皇帝,生靈必定塗炭,天下必定大亂,那麽,諸位可願與我一起誅殺楊勇,替天行道?”
最後一句問話,配合着素日積沉的霸氣,充滿了威嚴和熱血。骷髅大隊受了鼓動,慷慨激昂,叫“好!”之聲響徹整個驸馬府。有些不明所以的家丁侍女紛紛跑到校場外看個熱鬧。
“郎君……郎君……”卻是換上了戎裝的若松,手執長槍跑到了楊笑瀾的面前,“若松不才,可為華首師傅報仇一事,還請郎君帶上若松。”
拍了拍若松的肩膀,楊笑瀾道:“好。”
一揮手,領着衆人上馬,就見她叫去拿槍的手下面露難色,空手而來。
那手下似有些為難道:“回郎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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