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13)
……公主她……”
“怎麽?”
“公主她不肯交出銀槍,還說……還說……若是郎君真想将槍要回,除非……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她死了……”
“很好。”楊笑瀾微笑道,“無妨。”
随即“噌”的一聲,驟然拔出手下所配長劍。劍作龍吟,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銳利的光來,光亮無比的劍身上映出自己冷然的面具。“那本人就借用你的長劍。”言罷,雙腿一夾馬肚,做了一個出發的手勢。
“笑瀾!”楊麗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取槍的手下剛走,她就尾随着一同出來,跟在她邊上的還有陳子衿。兩人雖悲切,但理智猶存,均曉得此事絕瞞不過四處的暗衛,早晚會呈報到楊堅那裏,尚未出府,還有理由可尋,若是真讓楊笑瀾動了手,死罪難逃。意圖謀殺太子,視同謀反,那牽連可就廣了。
聽着楊笑瀾沉着冷靜清晰地動員,字字打動人心,原來還有些擔心的楊福亦被她三言兩語挑動得慷慨激昂。楊麗華一邊焦慮地望向大門的方向,一邊想着該如何阻攔這樣的笑瀾,她的夫君,她的笑瀾,真的不再是過去腼腆的少女了。
聽見楊麗華的喊聲,楊笑瀾稍一猶豫想不做理會,可那喊聲中不複理智的慌亂卻使她不得不勒停了馬。骷髅大隊均以她為馬首是瞻,她一停頓,其他人也都停了下來,視線在她和楊麗華之間打轉之後落到了楊笑瀾的身上。這樂平公主,也是他們素來敬服的,衆人心中雖覺為難,但目标又出奇的一致,楊笑瀾才是他們唯一認定的主。
楊麗華和陳子衿一手拉住裙擺,一起奔到了楊笑瀾的馬邊,楊麗華拉住缰繩,也不知是否太過情急,只脫口而出“不要!”兩字。
“笑瀾,你可是瘋了!”反倒是陳子衿罵道,“你這樣聚衆鬧事,若是傳到有心人的耳裏,還不知要做出些什麽文章來!”
“師姐沒有聚衆鬧事,還不是被有心的畜生做出了文章?”
“你……我知你心傷,只是,華首師叔在世,也一定希望你平平安安……”
“是啊,可是子衿,師姐已然去了。”摸摸胸口的那一枚紫色設利羅,就好似師姐仍在身邊。“你是我派弟子,又是師姐親姐姐的弟子,難道,你不想為師姐報仇嗎?”
陳子衿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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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瀾……夫君……你聽我一言可好?”楊麗華面露哀求之色,這般示弱委屈的公主,讓笑瀾心中一頓。“夫君……我知你心頭的苦,我知道華首師傅與你素來感情很好,你愛她憐她,如今她去了,你覺得是太子和漢王造成的,一心想要為她報仇……我明白,我都明白。
夫君,可華首師傅如此屍骨剛剛焚化,你怎麽忍心,讓她最愛的人陷入抄家滅族的危險中。
你這一去,和你一起長大的這批侍衛們,我知道,你一直待他們如手足一般,他們還能夠回來多少;你這一去,若松、驚鴻、嫣紅……府中上下豈還有命在?
我是你的妻子,與你共死份屬應當,可是子衿……她的師妹冼家娘子分明叫你好生照顧她,你可忍心?
你這一去,你可有想過你的兄長,你的子侄,你的師傅?
你可有想過,一向……一向對你……苦心栽培的母親是何感受?你可願意見她傷心?”
字字句句質問道楊笑瀾的心底,這一切她都知道!一咬牙,拱手行禮道:“憑借陛下對公主的愛護,笑瀾相信,公主與皇後必能護得兄長和府裏的周全。夫妻一場……有勞公主了。”
見笑瀾依舊冥頑不靈,楊麗華色變,“既然夫君有夫君的考量,我不阻攔,只是……為妻為了這驸馬府上下百多口人命,也需要有所交待,如若夫君心意已決,還請從麗華的屍體上跨過。”聲音依舊柔和,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毅。
在場的人皆為楊麗華身上的淩然正氣所震懾,一時啞然無聲。
楊笑瀾心中一凜,這般決絕的表情,在她拒絕楊堅讓她嫁給柳原時見過,那時……她撞了柱子,鮮血直流。她知道以公主的剛毅,說到必定會得做到。然而,此時腦海中又交替出現了尉遲熾繁病中虛弱的樣子,還有紛揚的劫灰,叫嚷着殺死她的喊聲,掙紮的眼眸瞬間被殺氣籠罩。
“楊福!”
“是,郎君。”
“公主就交給你了,別讓她做出傻事,否則……唯你是問。”
“是!”楊福立時下馬,跑至楊麗華的身邊,只要楊麗華妄動,他便會立刻出掌将她擊昏。
“楊笑瀾,你怎地這般狠心,公主是為了你好,你不懂得嗎?”這冷酷的命令激怒了一旁看着兩人的陳子衿。楊麗華平時對楊笑瀾的好,對楊笑瀾的愛,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她入府以來,她親眼見着楊麗華每做一件事情,每想一件事情,必定都是為了楊笑瀾。即便自己同樣愛着笑瀾,她自問無法做到楊麗華這般周到的地步。
尉遲熾繁病了,楊麗華找大夫去看,找上好的補藥給她服用,因這事被笑瀾遷怒,連她都聽不過去了,楊麗華非但不怪笑瀾,還讓她不要生氣,她記得楊麗華對她說,尉遲熾繁是笑瀾心底永遠的美好,永遠的親人,笑瀾着緊尉遲熾繁,最應該不過。楊麗華還說,笑瀾心裏最愛的便是她師姐,如果沒有她,說不定笑瀾和她師姐成了親,也就不會有之後的種種。
她分明在說這話時淡然微笑着的楊麗華的眼中看到一抹黯然。
連她有時都難免嗔怪楊笑瀾身為女子還這般多情,莫說是笑瀾明媒正娶拜過天地的妻。有時她甚至懷疑,公主也好,華首師叔也罷,連帶她自己和師妹,還有那個态度暧昧的皇後,統統是被鬼迷了心竅,莫名其妙就這樣對這麽個自私冷漠的人就鐵了心了!
陳子衿本也是習過武的,驸馬府日子清閑,也常常練武做強身用,每日不曾懈怠。下意識裏一個虛晃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另一名侍衛配着的刀抽了出來,直指馬上的笑瀾。“你還是那個在建康宮中不由分說就将宮中女子全放走的笑瀾麽?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公主的性子,你至清楚不過,就算此刻公主昏了,你走後,她一旦醒來,你就不擔心她會自殺麽?真想挖出你的胸膛,看看裏面到底有沒有心!”
沒想到一直冷冰冰的陳國公主還有這分膽氣,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楊笑瀾跳下來馬來“哦,子衿,你想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心是嗎?”正對上陳子衿手中的刀,她頗有些歇斯底裏地說道:“也好,來吧,來挖,我的心……很痛。子衿,我也想你來挖我的心,這樣,我便不會這般痛了!”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零九回 血印
僵持中,有一道勁風掃過,重重地打在了楊笑瀾的面具上,發出了“嗡”的一聲長響。楊笑瀾臉上不覺得疼,因外力全在面具,但是耳畔的金屬回響連綿,可見那一掌力氣之大。随着這面具上響亮耳光一起而至的是獨孤皇後怒不可赦的聲音“混賬!”
之後是雨娘的一聲驚呼“娘子,你的手。”
原來獨孤皇後憤怒之下,用力過猛,手掌非但打得虎口發麻,還被這面具勾出一道深深的血口來。
令人驚異的是,她的鮮血流在了青銅面具上,漸漸隐沒,似是完全滲透到面具中去,之後,面具發出一道耀眼的血色光芒,光滅之後一切恢複原樣,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般平靜。
戴着面具的那個人渾然不知在她臉上發生的這些事情,只被突然而起的幻象又拖到了幻覺中去。被捆綁在樹幹上,身無遮掩,渾身□的女子,姣好的女體滿是傷痕,今次得以将視線上移,只看得清那女子的輪廓,隐約可見美得充滿蠱惑,待想再看得清楚一點,心中的那股痛意更甚,似是懊悔,似是悲恸……
“混賬!誰都知道你心痛,誰都知道你傷心,她們愛你幫你體諒你,可你呢!發什麽瘋,要誰的命,給別人聽去,你死了是你自找的,你活該,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有沒有想過麗華、子衿和楊家,讓他們給你陪葬嗎!”獨孤皇後顯是匆匆趕至,一向得體的鳳儀稍顯狼狽。
在她的強大氣場之下,骷髅大隊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下跪行禮,而楊笑瀾眼神迷茫,像是透過她看到了別處去。
手上傳來的劇痛提醒着獨孤皇後方才的失态,她接到楊麗華的傳訊就即刻出宮,一路上除了擔心還是擔心,生怕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沖動之下做出什麽難以挽回的事情來,在門口聽到府內的喧嘩,也不管自己已年過半百,精力大不如前,急得一路疾行,待走近了又聽得這三人的對話,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才有了方才的那一幕。
這一刻稍事調整了呼吸,喘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冷然道:“驸馬荒唐,你們不知勸阻也跟着一起發瘋麽!倒是不知,一向不與朝臣往來的大驸馬,暗自訓練的侍衛這般英勇,真是令本宮刮目相看。你們,這是要謀反不成!就算殺了太子又如何?你們就不用陪葬了麽?匹夫之勇!”
衆人原本低着的頭,越發低了。
将楊麗華與陳子衿扶起,獨孤皇後才緩了嗓子道:“這些天,你們都累了,難為你們要照顧這個不成材的東西。都先下去歇着吧。今日之事,傳到陛下耳中,還不知會鬧出些什麽來。”
楊麗華瞥了一眼仍茫然着的楊笑瀾,強壓了心裏的不适,道:“有勞母親大人能及時趕來,否則,麗華真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才好。母親的手,總需要做些包紮才是。”
“不妨事。你們先去休息,我還有些話要同這孽障說。”
“如此……母親大人請跟我過來。”
“跟着來!”聽得獨孤皇後叫她跟着,楊笑瀾下意識地,跟着那個聲音,那個熟悉的身影走,被楊麗華帶入了自己的房中,獨孤皇後關照楊麗華與陳子衿好生休息,命雨娘守在門口。
見楊笑瀾依舊恍惚,心中一恨,伸出那只流血的手将她的面具扯下,又是一個耳光。
耳光聲清脆,楊笑瀾吃痛,才像是做了夢似的,擡眼看她。
剛從幻覺中回神露出些許迷蒙,加上多日不眠黑眼圈承托地笑瀾很是憔悴,此時捂着通紅的臉頰又是委屈又是悲憤,讓獨孤皇後心裏難過。可仍舊是恨她的不争氣,千叮萬囑不要沖動,可是她呢,居然天作了膽敢聚集人馬堂而皇之地要找太子報仇,太子身邊該有多少暗衛,這個渾人尚不知情。她真是覺得,自己的女兒和子衿、華首這些年真是對她太過縱容,而自己又對她太過好了,讓她全然不曉得什麽叫做謀定而後動,只由着性子胡來。
“清醒了?知道自己險些闖下大禍麽?知道自己錯了麽?”
楊笑瀾見着獨孤皇後手上的傷,先是流露出慚愧之色,可想到尉遲熾繁死前虛弱的樣子,捏緊了拳頭,直視皇後的眼眸道:“我沒有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師姐是因為楊勇才死的,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況乎一個太子!既然現行的開皇律無法懲戒,那麽……”
“那麽你這是要替天行道?”獨孤皇後見她仍不知悔改,怒極反笑。“真是出息了。要律例懲處,你可有證據?華首師傅是病死的,你可有證據證明這病是因太子而起?”
“你……你明明知道的。”
“知道?本宮只知,你方才的樣子,是糾衆謀反,其罪當誅!”
深吸了一口氣,楊笑瀾語氣更硬,道:“那皇後殿下不該來此,應該通知你那寶貝兒子,守株待兔,将我們一網打盡,撲殺當場!”
明知是氣話,可依舊失望,獨孤皇後又是一揚手,不料,卻被楊笑瀾拽住了手臂。
“放肆!”
“放肆?我只恨自己不夠放肆,若是早一些放肆,師姐便不會含淚而終,若是早一些放肆,哪裏容得你那兩個好兒子對我一再相欺。放肆?橫豎都是一死,那我偏就放肆了。”對着獨孤皇後的怒視,楊笑瀾的氣勢分毫不弱。視線落到皇後發髻上的兩根白發,卻使她一滞。
眼前的女人比之她初到大興參加春宴被深深驚豔時已經老了許多,眼角的細微,額頭的皺紋,還有這白發。曾經那雙眼裏的流光溢彩,為此刻的擔心焦慮憤怒所替代,一直隐藏情感在人前的皇後,這一次在衆人面前發了火。一個巴掌過後,她已然清醒,除了那之後幻覺的困擾之外,她自問,對她的感情并沒有因為她受到了歲月的侵蝕而減少半分。
只是,她的兒子們總是不放過她,一次次地挑戰着她的底線。撲殺她尚且不夠,現在輪到了她的師姐。
之後呢?
師姐之後會是誰?子衿?兄長?還是那兩個人的姊妹楊麗華?
楊麗華的勸說,她聽進去了,字字句句全都聽進去了。可是……
可是,縱然她是一個女子,她也想要為自己的家人撐起一片天,她的家人被人陰謀害死,難道就因為對方是太子自己就什麽也不去做什麽也不能做了?民不與官鬥,官不與太子鬥麽?她知道自己的沖動會禍及驸馬府,但是她也相信,憑借着楊堅對楊麗華仍舊有的愧疚,獨孤皇後的影響,還有朝中楊家的勢力,也許能夠不罪及楊家。她也知道這個主意并不那麽明智,但是,如果不殺了楊勇,那以後該如何是好……如果太子登基……
忽然,像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似得,眉間一松,楊笑瀾恍然,一朝入隋十一年,已然将自己完全當做了隋朝人。
她居然一時失控之下,忘記了。太子登基,太子楊勇怎麽可能登基。
楊勇會廢在楊廣、楊素得到了獨孤皇後支持的聯合謀劃下,此刻還多了一個她。她只需要冷眼旁觀、推波助瀾就能達到廢了太子的目的。
楊諒起兵謀反,會給他的好二哥楊廣給囚禁。
看着楊笑瀾面上的起起伏伏,獨孤皇後暗嘆,如今随着她年紀的增長,自己已經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發完瘋了?還不放開本宮!”
放開?下意識的松開手,聞到獨孤皇後身上熟悉的檀香味,想起方才自己的幻覺,幻象裏她對一個女子說“如果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
“什麽?”獨孤皇後一呆,這句話由笑瀾說來,甚是奇怪,似沒頭沒腦的一句夢呓,夾雜着濃烈的愛意。又似曾經在哪裏聽過,這夢呓像是幽幽的說到她的靈魂深處,喚起她內心深處的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有一絲寬慰,一絲酸楚,還有一種痛,一種因失去身體某一個部分而帶來的痛。迷惑間,擡手撫上笑瀾被她掌刮的臉,輕輕撫摸着,柔聲問到:“痛?”
“嗯。”
很自然地親了親笑瀾的臉頰,兩人這時才驚覺剛才的失态,彼此分開一段距離。
“啊,你的手。”
獨孤皇後擡起受傷的手一看,訝然,手掌上已沒有半分血漬,只有指間那枚太陽紋戒指的周圍有一圈淡淡的血痕。兩人相對一眼,均覺詫異,連帶着方才的恍惚一起。
“我殺了人……”楊笑瀾眼裏的暴戾消失,先前的銳氣、怒火全都散盡,此刻倒像是早年初次殺人後的笑瀾,平靜的沒有絲毫波瀾,她需要盡快将目前的處境說與獨孤皇後聽,她道:“我殺了大興善寺裏的不空長老,他出言不遜,又想搶師姐火化後的遺物……我……一時失控。師傅和寺裏幾個長老看到了,但是只見到了結果,然後,我命令楊豐将屍體處理了,師傅不會去報官。”
“唉,上師不報官,陛下就不會知曉了麽,此事我會替你壓着。明日随我到仁壽宮。”沉吟片刻,獨孤皇後略有些遲疑地說道:“方才,你可感覺到有些奇怪?”
“啊,是,确然奇怪,這幾日,總覺得會感覺到一些很模糊的東西,像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楊笑瀾點頭道。
嗯……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只覺心頭一陣煩亂,獨孤皇後又嘆一聲,道:“好了,我該回宮去了,你好好反省一下。一念之差,會有多少人随你喪命。他不值得你為他陪葬。”
“是……皇後殿下……也請務必……多多保重。”
獨孤皇後落寞一笑,随手替楊笑瀾戴上了面具,道:“本宮會的。你呀,別再讓麗華傷心。”
打開房門,只見雨娘和本該去休息的楊麗華、陳子衿都站在門口,見兩人無恙出來才都放了心。楊麗華看了看衣衫有些淩亂的母親和業已恢複正常的笑瀾,眼裏掠過陰霾。
整個院落裏,空空蕩蕩,安靜如昔,就好像剛才的一場鬧劇從沒有上演過。除了打掃的家丁外不見侍衛,楊笑瀾有些奇怪。像是知道笑瀾的疑問,楊麗華解釋道:“令他們各司其職去了。”說話時并沒有看向笑瀾,笑瀾知道,她還在生氣。
将獨孤皇後與雨娘送上馬車,三個人都沉默下來。楊麗華一人走在前頭,收斂了表情,很有幾分獨孤皇後的風範。楊笑瀾又看了看帶着冷笑的陳子衿,快步走到兩人的跟前,使得兩人不得不收住腳步。她一揖到底,道:“今日之事,是笑瀾魯莽,不知輕重,笑瀾給兩位夫人賠不是了。”
楊麗華與陳子衿很有默契地閃開少許,都不欲受她的賠禮。
陳子衿冷冷說道:“不敢當。楊将軍威風八面,想做什麽自去做去,這禮,我們受不起。”
楊麗華一語不發,看了她良久,轉頭對陳子衿道:“我先回房了,你幾夜未眠,也先去歇一會兒再用晚膳。”
“好。”
陳子衿态度冷漠,但尚有轉圜的餘地,見楊麗華走了,楊笑瀾又拖着子衿說了一會兒軟話,又是讨饒又是道歉。子衿聽她說了半響,才問:“為何沒有起念讓我救華首師叔?”
啊,楊笑瀾目瞪口呆,是啊,為什麽,她将陳子衿有異能一事早已忘得一幹二淨,就算記得,也沒有想要讓她去救尉遲熾繁的打算。子衿力量有限,她不是神,無意操控人的生命,也不是閻王判官,無法改判人的壽命,況且,也不知道這樣做,會對子衿産生怎麽樣的影響。上次袁守誠曾說,靈力,須得用子衿的心血支撐。
看她半天不響,陳子衿輕嘆,伸出手來抵着她的後腦,“你啊,你這個人……”
彼此安慰了幾句,陳子衿推着她讓她去向楊麗華道歉,之前那一幕,換做是誰都會心寒。
忐忑不安的敲門,不見回音,推門進去,卻見楊麗華正對着一面銅鏡端詳,直到她進門才放下鏡子,轉過身來。
楊笑瀾摘了面具,渾然未覺露出半邊被打過的臉還有些紅,她讨好得笑笑,道:“公主……”
這笑容對比方才的冷漠,讓楊麗華心中更沉,“啪!”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聲,這一次是落在另一半邊臉上,以前縱然這個人再讓她傷心難過生氣,她都沒有想過要動她一下。
這一次……這一次,她是真的怒極攻心。
“因為她,你才娶得我?因為她,因為我像她,因為我是她的女兒!”縱然不甘願,她依舊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多年來,她的懷疑終得到了證實,她只覺得可笑,她的母親。
猝然被打又聽到這樣的話,楊笑瀾有些懵,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腦中轟轟作響,她只聽見自己說“不是這樣的。”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一十回 衷情
坐在矮幾邊為自己倒水,手仍舊有些抖,不知是氣得還是方才那一耳光打的。楊麗華努力想使自己冷靜下來,可這一次,似乎有些難,放才克制着自己的聲音如常,克制着自己不對笑瀾對手,已消耗了許多的力氣。她想剖開這個人的心,看看她的心是什麽做的。縱然……縱然那一巴掌才打,她就已經覺得心疼,只是這一次,她是真的覺得痛心。
一個是她成親多年的夫君,她全心全意愛着的人,一個是她的母親。
故而她不欲去看笑瀾的臉,只怕看到了又會就這樣心軟算了,已經太多次太多次,每次笑瀾說些什麽做些什麽讓她覺着失望或者難過,她想好不去理她,卻總敵不過她的央求,只要看見她那雙眼,看到她難以啓齒無奈又無辜的表情,她就會覺得她有她的苦衷,天大的事情再傷心就會那樣作罷。
從很久之前,早到兩人尚未成親,楊麗華就已經覺得母親對楊笑瀾很有幾分特別,她沒見過母親用這樣的眼神看別人,有一點的魅惑,一點的閃亮,還有一點捉摸不透的猶豫。她知道母親對笑瀾的影響力,所以一早就讓人将皇後請來,從沒見過母親露出如此失控的一面,哪怕……哪怕宇文赟要處死她,母親在他的面前求情,将頭磕破了,可眼裏依然篤定,今天卻為了笑瀾失了從容,顯了慌亂……
而她那個成親多年的夫君……楊麗華自嘲一笑,自己終究沒法勸服她,也只有她那母親才能震住狂暴的笑瀾。
也只有母親。
雖然知道獨孤皇後能降住笑瀾,還是不放心地在外面等着……等到了鎮靜下來的笑瀾、衣衫有些淩亂的母親,還有笑瀾臉上的掌印,她忍不住要去想兩人在房內發生了什麽,明知不該去想,可是,她那母親素來體面出場,最重儀态,最忌衣冠不整。
可方才……
過去強壓着的疑惑和潛意識裏的不滿,讓她禁不住深深地懷疑起成親來的這一切,這些年,楊笑瀾看着她,那些柔情,耐心,那些溫存,全都只是因為将她當作了她的母親麽。“與我……與我……一起時,在親吻我的時候,可是将我想成了她?”
“公主……”看着淡定端莊的大公主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楊笑瀾不知該如何解釋,聽得她這樣說,心疼這般沒有自信的宮公主,她跪坐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緊捏着茶杯的手,正容道:“笑瀾縱有千般萬般的不好,可是公主不能這樣貶低自己。公主從來都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們在一起那麽久,難道,公主對笑瀾就沒有一點信心和信任?”
“妾身應該有麽?方才進屋,麗華照了鏡子,不知是幸與不幸,和母親還真是長得有七分相似。”楊麗華自嘲道。
“你是皇後殿下的女兒,自然和她相像,只是,你們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氣度。公主,你的端麗,天下無人可及。”笑瀾說得誠懇。雖然她一向對皇後迷戀,又用情不專,但是,她對楊麗華的感情也是日益篤深。
“那又如何。天下間,只有母親大人能勸說得動你,呵,盡管這麽說有些對華首師傅不敬,但唯有華首師傅能讓你這般失去理智……”
“不是這樣的……”将楊麗華的身子掰過來少許,正對着自己,楊笑瀾解釋道:“笑瀾知道,自師姐患病,我疲于照料,又因楊勇的關系,對公主難免語氣差些,多謝公主包容。”
“你恨着太子和漢王,故而,連我和母親一并恨了,我知你一直忍耐着,日日看着害你師姐的人,你還要卑躬屈膝,我不怪你。”
“不,比起憎恨楊勇和楊諒,我更恨自己。上兵伐謀,攻心為上,明明知道他們的陰謀,我卻只能看着師姐日益憔悴,幫不了她半分,我恨自己!明知兇手是楊勇,可卻沒法讓他得到懲治,我恨自己。”從懷中取出尉遲熾繁的設利羅來放于楊麗華的面前,笑瀾續道“看着師姐就這樣灰飛煙滅,只留下設利羅,我想她大概是求仁得仁了,但是寺裏不空和尚污言穢語,又要搶師姐的設利羅,讓我在沖動之下将他殺了。可想着要殺楊勇,卻是因為我只想到他這一次可以害師姐,說不定下次就會害到你和子衿的身上,想到這一點,我便覺得……難以忍受。我不知該如何保護你們……所以……”
“所以笑瀾以為殺了太子便能使得我們不受迫害了?”
“是……”
楊麗華深吸了一口氣,想要抽出被笑瀾握緊的手,可是笑瀾抓得很緊,就好像一松手,她會立刻消失似的。叫她想起前幾年剛死裏逃生回到大興,那時的笑瀾就是如此,夜裏常做着噩夢,會一直抱着她抓着她,若是起床後見不到她會發脾氣,從官署回府也必定先要找到她的人才行,她對她确實是有着依賴和眷戀的。想着此節,楊麗華心中一軟,可随即又想到也許這一切都是基于她的母親,心下又是一沉。依舊板着臉孔,道:“看來,之前我說的那些,你都明白。就算在陛下喪子之痛之下仍能如你所願不牽連楊家,可是你有否想過,你若去了,我和子衿又會如何?一個被賜給漢王,一個被逼着改嫁給柳原,或是,我們一同為你殉節,這是笑瀾想要的?
還有母親,你有否考慮到母親?且不論太子終究是她的親生兒子,今日她為你失控于人前,你忍心她白發人送黑發人!”
聽着楊麗華這般說,笑瀾覺察出她态度的松動,暗自松了口氣“那時,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才有了如此沖動的舉動……幸而公主有先見之明将皇後殿下找來,否則今日笑瀾定然要鑄成大錯,公主英明。”
公主英明?不該是皇後英明麽!楊麗華哂道:“哦?看來笑瀾也知,自己對母親卻是沒法。”
對上楊麗華別有深意的話,笑瀾答得坦然“陛下看到皇後都怕……何況是我,朝中有哪位大臣見着皇後殿下敢不說臣遵旨的?況且,我也怕公主呀。笑瀾的畏妻之名,可謂傳之深廣。以前還有同僚會請我一同到平康裏喝酒,現在連問也不屑問了,只看着我笑而不語。”
楊麗華愠怒道:“這還不都是因為……你一個女子,總與他們厮混,成什麽樣子。”她竟不知,托笑瀾的福自己還有這等名聲。
“公主莫要生氣。”假借着安慰,笑瀾終抱住了楊麗華,嘴唇貼着她的耳際柔聲道:“公主說的是,像我們這般香噴噴的女子,自是不能與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否則……串味了可就不好了。”
這姿勢暧昧,耳際又因她的氣息有些癢,楊麗華掙脫不得,她知笑瀾與皇後斷不會做出什麽來,剛才那一時之氣已消,可心裏不免還是惱恨,道:“笑瀾尚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嗅着楊麗華身上家一般的味道,笑瀾嘆了口氣,無限緬懷又無限深情地說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師姐走了,只盼我們活着的人,能夠好好地活着,莫要再被傷害。公主,笑瀾并不曾把你當作是誰,你只是你,我的公主,我的妻子,我的愛……”
第一次聽到笑瀾說“愛”,帶着不容置疑的真誠,楊麗華鼻子有些發酸,“你愛我?”
“是,當然,我自然愛你。”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愛”,破天荒,第一回,說出這句話,笑瀾心裏也有些別別跳,有些話平時怎麽都說不出口,這一刻,自然而然的卻能夠脫口而出了。
愛?是的。在成親多年之後,她終于可以無比确定地對楊麗華說出愛。
“這一生,我恐怕沒法給你全心全意的愛戀,下一世,倘若你還願意見我,我還你。”
眼淚奪眶而出,這已是楊麗華聽到過的最好的情話,活了三十多年,從沒有人對她說,愛她。
十幾歲嫁人、生女,來來去去為的是家族的安危。宇文赟對她有感情?不見得。興許宇文赟對尉遲熾繁最有感情。
嫁于笑瀾,她無情她多情,她默然認了,多多少少還是不甘。
積壓多年,今兒才終于發洩了出來。
這一發洩,她也才知,自己,竟也是如此渴望這人的感情,只屬于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因着相像的臉孔、血緣才換得的虛假的感情。
好一會兒,她才帶着嗚咽的聲音道:“那許多人,只怕你還不過來。”
笑瀾淺笑道:“一次還不過來就還個十七八次也好,這樣做人,也算是有興味了。”
“你倒是想,哪裏能每一世都成了人的。”
“若是變成貓貓狗狗也好,你若為人,又不見我讨厭,那就奉你為主,一世裏頭只鑽你一人懷抱,只對你一人搖頭晃尾。若有人待你不好或是……待你太好,我便抓花那人的臉,咬破那人的頭。這樣好不好?”
楊麗華終破涕為笑,“待我好,你都要抓破人臉?”
“待你太好,居心不良。”
只聽笑瀾又道:“若是連貓狗也不能了,做一只蚊子也好。吸過公主血的蚊子,哪怕即刻給拍死了,也意義非凡。”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瀾就會得胡說八道。”這時才去看笑瀾兩邊都被打了的臉,具是紅紅兩塊,還不曾退,一側已現清晰的手印。“臉上可還疼?”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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