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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世任務已非原先所認為的那般單純。第四件器物若是有線索,楊笑瀾依然會去尋找,她們依舊按照命運的安排行事,一切又變得未知起來。

冼朝與陳子衿面面相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亦不知當喜當憂。好一會兒,冼朝才問:“師傅……該如何是好?”

“世雲師姐興許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們也還會找尋其他的方法。”

“其實……我們的使命并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只是從篤定變成了不确定,一切好似又回到的原點。”陳子衿道。

“也不盡然,至少,現在我們都有了彼此,我們是一家人,不再似從前那般孤苦。”

想一想,也确是如此。只是,她們又難免想到,待過一陣子回了京城,楊笑瀾怕是難免要面對起朝堂的風雲來。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二十九回風起

這風雲的中心,未來的天子晉王楊廣與楊笑瀾此時正在大興,一日在宮中遇上了已然成為楊堅女人的陳宣華。這個好眉好貌妩媚多情的女子,還這樣年輕,花一般的歲月卻伴在日益年邁的楊堅身邊,楊廣不禁深深為之惋惜。如若不是楊諒先一步将她的畫像呈于楊堅,他是會向他父親讨要的,他歡喜她嬌嫩的肌膚裏透着的生機和妩媚,他喜歡她的聰明和調皮,還有她骨子裏流淌着的江南皇族的血統,那是完全迥異于他曾經擁有過的那些女人的。以他的地位,年輕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有身份的女人自也不乏,他的王妃蕭美娘自是婉約的美麗,美女于他已如過眼雲煙。但是初見陳宣華的那一剎那,他卻為她的鎮定鮮活所驚豔,陳宮中屏風後乍露一角的嫣紅金絲裙邊至今猶可記得,每每想來,總覺動人。然而她時不時流露出的狡黠和不甘又讓他覺得這個女人不會輕易地臣服于他,歸順于他,這種感受實在是刺激又富于挑戰。

陳宣華在這皇宮裏,也算是風生水起,她在獨孤皇後的面前,顯得十分恭順有禮,故而獨孤皇後明知楊堅喜歡她的乖巧,亦是眼開眼閉由得她去。她顯是還記得這位對她頗有興趣的晉王,比起楊堅,晉王實在是年輕太多,也有趣太多,絲毫沒有楊堅身上那股子的老人氣味。

陳宣華雖是個有封號的公主,但并不比陳子衿在宮中的待遇要好多少,陳宣帝子女衆多,他才搞不清楚哪個是哪個,而陳宣華自幼在皇宮中見識了各種趨炎附勢,自然楊廣的野心也落入她的眼中。正所謂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楊廣對她的興趣使得她始終保持着若即若離。

她聽過尉遲敏兒語帶仰慕地談起阿修羅王,見過阿修羅王與陳子衿之間任性的交往,也聽過尉遲敏兒抱怨阿修羅王對她的無視和對皇後的暧昧,甚至尉遲敏兒蓄意勾引楊堅也是在她有意無心的指點下。她早早在宮中就學會那世故的一套,懂得分辨人的私欲貪求,可天生疑心的她卻對乍見她未起絲毫窺觊之心的楊笑瀾存有一點信任。可笑的是,這一點信任确是基于她對楊笑瀾的輕視。

她能看出許多人的許多想法,權、錢、色,但這一些尋常人苦苦追求的倒是不曾在楊笑瀾身上得見。在她的記憶中,那個傳聞神勇看起來孱弱的阿修羅王似是長期陷入某種難以解脫的困境中,以至于成日裏不知在猶豫些什麽。這對于從小被教導事事當以目的為先的陳宣華來說,極為罕見且不屑。加上彼時暫居掖庭,不時聽漢王楊諒夾槍帶棒地提及,她又自多人之口隆隆統統聽說了些關于兩人各自的作風來,覺得楊諒陰險卑鄙之餘難免下意識裏将楊諒嫉恨的楊笑瀾就記做了與楊諒全然不同的好人,在陳宣華的心裏不懂得逢迎的好人等同于愚人。

跟在楊堅身邊算不得長,她卻也知道獨孤皇後對于楊堅的影響力有多大,也明裏暗裏覺得獨孤皇後與楊堅對于那個不那麽拘小節又有些缺心眼的太子并不見得十分滿意,皇家麽,有兄弟就意味着有競争,沒坐上皇位前,凡事皆有可能。那身在楊堅身邊頗受寵愛的自己,自然也是一個很好的籌碼。

夾着些私情的合計總不會錯。兩人在宮裏頭一個照面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出對方有一分結交的意思,奈何宮中眼線甚多不便交談,楊廣只留了句話說,他日有需要之處可通過笑瀾找他幫忙。他覺着陳宣華是陳子衿的妹妹,與楊笑瀾算是舊相識,且楊笑瀾為人仗義帶有幾分傻氣,楊廣篤定若是他日陳宣華真碰上什麽麻煩需要解決,楊笑瀾絕不會推脫。陳宣華對于這一結果也很是滿意,既然楊廣信任楊笑瀾,倘若他真的要謀劃些什麽,勢必也會仰仗楊笑瀾。

人不在,卻始終被人惦記着,編排着,尚在西蜀的楊笑瀾自該猛打幾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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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在京中不便久留,歸期在即,他去獨孤皇後處接蕭美娘,遇上了楊麗華。他也聽說了楊笑瀾誤入迷霧森林的久病不愈的消息,順勢安慰了楊麗華幾句。提到笑瀾,他自是贊不絕口,又為許久不見而深感惋惜,還順嘴為着笑瀾向獨孤皇後求了情。迥異于楊勇的不屑和時不時流露出對楊笑瀾的不滿,楊廣表現出的親和友善,獨孤皇後記在了心上。

深秋時分,谪官西去的楊笑瀾終回到了大興。要說氣候,自是蜀地宜人,地勢雖略有險惡,但物産至為豐富,相較于蜀地的濕潤大興還是幹燥了些許。當楊堅問起蜀地的好蜀地的富蜀地的曼妙時,楊笑瀾是懷着十二萬地真心感激陛下能赦免她的過錯,她時時刻刻都在念想着回到京城的這一刻,進仁壽宮時更是欣喜發現宮門外有鹿群出沒,世人皆知鹿之膽小,而侍衛之威風卻沒有使它們逃跑,足見陛下上承天命,更是佛光普照,所在皆是福瑞之地。

這馬屁直貼進了楊堅的心裏,将他那自平陳後便驕狂膨脹又迷信的心熨帖的十分舒服。如果楊笑瀾是個喜歡奉承拍馬的人,那這番話絕不會有眼下這般效果,可在楊堅眼裏她是個素來不會讨好的人,語調裏的真摯多多少少感動了楊堅,此時伴在楊堅左右的是陳宣華和蔡容華,獨孤皇後也不似舊時那般嚴厲管教,他難免想到在這件事情上,楊笑瀾确實是出了力的。而獨孤皇後提起笑瀾的時候只有惱她的不争氣,也沒有想要提早将笑瀾召回的心思,大笑之餘令得笑瀾官複原職,又囑她小心行事,勿要再沖動。剛想揮退笑瀾,卻見陳宣華向她使了個眼色,才想起原是答應過陳宣華要讓她的姐姐陳子衿進宮見她的。當下,又對笑瀾說了陳宣華的要求,等他們回到大興,就讓陳子衿偶爾進宮陪伴。楊笑瀾心生狐疑,不知陳宣華要做些什麽,但仍舊替陳子衿領了命謝了恩。

因着冼朝是冼夫人曾孫女的關系,無法和楊麗華同時嫁于楊笑瀾為妻,也不能以妾室的身份在驸馬府,故而唯有作為毗盧遮那師傅的徒孫而常居大興,于名分來說,确實是委屈了。冼朝在來大興之前就已然想到了這樣的結果,無奈之餘已覺得是最好的安排。同一個屋檐下,楊麗華處處周到,四人倒也相處融洽。惟有獨孤皇後見到笑瀾時,少不得冷嘲熱諷一般,昔日笑瀾痛斥男人一妻多妾,今日她也不過是左擁右抱,朝三暮四之徒。笑瀾自知理虧,一貫地唯唯諾諾,皇後有理,小臣有罪,無端端将皇後的小火釀成了大火,皇後母儀天下自不能對她拳腳相加,只能口上略施教訓,因此笑瀾臉上手上偶爾多了些齧齒狀的印痕,讓她委實難以對家中的妻子交待。

待到楊堅回到大興,楊笑瀾老老實實送陳子衿進宮見陳宣華。陳宣華倒也幹脆,直将楊廣的意思同陳子衿說了,至于她是否願意為兩人傳信就由得陳子衿自行決斷,不過,陳宣華并沒有忘記順便提醒子衿,太子、漢王與楊笑瀾之間幾乎不可調和的矛盾。兩人在花園時恰好遇上了太子寵妃雲昭訓,這雲昭訓年紀日增,但随着太子妃元氏的去世和楊勇的專寵,越發覺得自己有朝一日會是這大隋的皇後,言語姿态是越發的輕慢。對上看起來沒什麽地位權勢,從江南來的陳宣華和陳子衿更是不屑,她越是刁蠻,兩人越是執禮,被獨孤皇後與楊麗華看個正着。先有懷疑雲昭訓氣死元太子妃,後有太子楊勇參與殺害楊笑瀾和尉遲熾繁的去世,獨孤皇後本就對楊勇心生不滿,這下不滿更甚。陳子衿見慣眼色,不會将這事放于心上,但陳宣華怎會忍得下這口氣,故意在楊堅跟前做惶恐自卑狀,非得要楊堅一問再問才敢透露少許。楊堅招來宮人一問,便知是那雲昭訓作怪,這賬就又算到了楊勇的頭上。

楊堅自幼在佛寺中渡過,又因周武帝的弑佛,他為了體現自己有別于周朝就變本加厲地尊佛,但凡非沿襲的皇位而是用些不光彩手段稱帝的,總會找些祥瑞來證明自己是真真正正,正正宗宗的天命所歸,天之驕子,是龍的化身,是佛在世間的代表。平陳後,這一點在楊堅身上表現更甚,開放出家,廣建寺塔,修造佛像,舉國上下捐錢捐物供奉修建佛寺佛像,耗費甚多。

政府支持佛教,寺廟自然所得甚多,楊笑瀾身屬大興善寺,算是既得利益者,但她始終覺得此舉大為不妥。可舉朝上下,一反周武帝時的反佛,人人都與佛寺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是熱忱的信徒,她又知此乃大勢所趨,樂得從善如流。然而,當楊勇的親衛,五公主的驸馬柳述站出來對建造觀音像表示反對時,楊笑瀾不禁對他産生了一些好感。

而師從釋普安的楊勇也反對如此鋪張浪費為楊堅訓斥,她的心情卻十分複雜。明知楊勇是對的,卻因着私怨既無法聲援,又要找機會落井下石,這種感覺令她頗有些為難,只是想到楊勇與師姐的死有關,情感終壓倒了對事理的公斷,在楊堅詢問她的看法時,她無比堅定地選擇了與楊堅站在統一戰線,并順勢無意提起楊廣在江南是如何通過與佛門建立友好的關系,進而有利于穩固大隋在江南的勢力。又指出目前的佛理艱深,無法滲透到不認字不讀書的下層百姓,若将簡單有效,以專修往生阿彌陀佛極樂淨土的念佛法門大肆推行,則能讓下層百姓更好的信奉佛祖,推舉道綽大師為信衆講授無量壽經,以弘揚淨土法門。楊堅為此大賞笑瀾,淨土宗也由此在隋朝開枝散葉,大昌其道。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三十回家宴

回大興一段時間,楊笑瀾依舊深居淺出,就連平時常相來往的楊素亦不大見着。楊素身為尚書右仆射,位高權重,楊笑瀾此舉有避嫌的意思在,但更多的還是因為無言以對。她沒法去騙那個對救世懷有期待,對她将尉遲世雲找回懷有希望的兄長,她亦不敢對他直言以告,因為自己的不忍心,不願意,而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神的器物。楊麗華不知間中玄虛,只覺楊素與笑瀾兄弟一場,感情極融洽,如今這樣避而不見不是辦法。冼朝和陳子衿曉得她的心思,都勸她不妨帶着荊條先行上門請罪。楊笑瀾猶豫再三,還是躲了起來。

正所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楊笑瀾無法面對的事情,總有人會提她面對,這個人除了楊麗華,再沒有旁人。楊麗華請楊素過府,直說笑瀾的躊躇和難以面見,她為人/妻,總須得為夫君分憂,故而厚顏請楊素拔冗一敘。

早前聽過了毗盧遮那師傅對于救世這檔子的最新進展之後,楊素越發覺得救世之事是難以言喻的玄,而間中又似藏着些什麽他們都不曾聽說的陰謀,加上這麽些年過去了,除了對尉遲世雲的挂念不曾減弱,對救世的心,還真是淡了幾分。這段時間他公務繁忙,未曾抽得時間來與楊笑瀾細談,倒不想,楊笑瀾竟還是這般扭捏着。

楊笑瀾進了屋見着了好整以暇看着她的楊素,而大公主正陪在一旁,她怎還不明白楊麗華的意思,拱手道了聲大兄好。楊麗華待她坐定,就站了起來,說着請楊素一起晚膳,自己先去廚房查看。

對上楊素,楊笑瀾的目光并不閃爍,為楊素添水十分自然,只聽楊素有感而發道:“方才與公主說起,才覺你來此地已然有十年有餘,你已長大,嬌妻美眷,成家立業,而我已老,真是歲月不饒人。”

但看楊素兩鬓雖白發橫生,可依舊豐神俊朗,髯美軒昂,楊笑瀾道:“兄長何以這樣說話,在笑瀾眼裏,兄長風采斐然,是世間難得的奇男子。”

奇男子?楊素一笑道:“笑瀾如今也會恭維人了,我并不曾因你未取黃金面具而責怪于你,故而違心的話也休要再說。”

“兄長可是想我再說一句,奇男子一說非是違心,而是發自笑瀾的肺腑,一片赤誠?”楊笑瀾輕笑幾聲又正容道:“笑瀾知道兄長不會因此怪罪,在西去之前,兄長也已說過,一切随緣。這救世一說,如今看來愈發撲朔迷離,與我們想象的相去甚遠。這些年有那麽多為這個使命改變命運的人,你,我,師傅,袁相士,子衿,冼朝……還有只身在另一個時空的失去音訊的世雲師姐,有時我不知道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師傅想是同你都說了,這救世到底是為了蒼生還是為了某些上古而來的關乎權力的私欲尚有待我們探尋,若我們只是被那些人用來争權奪勢呢?”

“笑瀾竟是這樣想的,最初的目的或許已無從知曉,為權勢也好為了蒼生也罷,無非也是為了一些人而犧牲另一些人。”楊素本就是個通達歷史明悟世事的人,要說悟性與智慧,遠甚楊笑瀾許多。為官這些年,他早已看穿,他一邊享受着自己的權傾朝野如日中天,一邊為着難以捉摸的使命尋訪推斷,這救世于他來說,已不光是一場宿命,是一條通向尉遲世雲的路,更是一種智力游戲。他的心,一如明鏡,“為兄幾乎要忘記,笑瀾似是來自千多年後,那麽這一朝這一世的命運,你可都是知道。笑瀾一回大興便冷落了為兄,讓我不禁想,是不是為兄已然朝不保夕……”待看楊笑瀾要辯解,楊素笑一笑,道:“以我與笑瀾多年的情份,自然知曉笑瀾必不是這樣的人。若為兄沒有猜錯,笑瀾是怕有了疏漏,連累了楊家,故而先做出杯葛為兄的樣子,可是這樣?”

聽得楊素這般肯定地說出自己的心事,楊笑瀾頗有些哽咽,她來來去去仔仔細細地回憶了過去對這段歷史的了解,始終想不起來這大隋還有個驸馬叫做楊笑瀾,聯系袁守誠的批命,她想她終究是要短命的,但會是病死還是意外還是因得罪了君王獲罪而死卻不得而知。她不想因為自己将要與太子為敵而将楊家上下拉入其中,只是楊素方才那番話始讓她想起,無論她怎麽努力撇清與楊素的關系,她明裏終是楊家的人,因此若她真有什麽,楊家必然逃不開去。而在她的記憶裏,楊素在楊廣登基後依然跋扈,那顯然自己也不會是犯了什麽重罪,按照陳子衿帶回的陳宣華的消息,如若楊堅那邊有什麽風吹草動,陳宣華會及時派人通知,如若有什麽不利于陳宣華的消息,她只需知會楊廣即可。明知是楊廣與陳宣華達成的協議,還有些要将她拖下水的意味在,可她終是無從拒絕。她半推半就地也要和楊廣連成一線,為得能将楊勇拉下太子的位來。

朝楊素行禮,表示她的歉意和感激,楊素見她明白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兩人相對一笑。富貴如煙,救世如雲,所謂前塵前程不過是痛快二字。

前來請兩人用膳的楊麗華在門外聽得這毫無芥蒂的笑聲,心下一緩,露出一個快慰的笑容。

楊素、楊笑瀾、楊麗華、陳子衿與冼朝分席而坐,倒像是一場家宴。人多須有侍女在場伺候着,楊笑瀾不好像平時那樣脫下面具,縱使熟門熟路地小口夾菜往嘴裏塞,一餐飯吃得還是有些辛苦。

楊素忍不住笑她:“想當日四弟來我府上,對于吃食要求不少,每日的食量可比如今大多了。如今戴上了這面具,倒也不怕吃多發胖,想當初四弟你可是時不時要叫嚷着減肥呢。”

陳子衿不知她原先的樣子,見楊麗華與冼朝同時停了筷箸若有所思。

呵,楊笑瀾習以為常,只答說:“是呀,戴着面具,吃飯着實不易,自然不能像剛來的時候這般肆意吃喝,也好,至少身形保持了。”為了掩飾身份,這些年來,她吃得苦,付出的代價并不算小。

待撤了食盒,又換上酒盞,楊麗華命侍女們退下,楊笑瀾這才能回歸本來的模樣。

見楊素喝起了酒,楊笑瀾笑他道:“大兄莫要喝多了回不了府,屆時大嫂可是要讓你跪在門口做石獅子用的。”

楊素笑罵了幾句,只聽楊麗華笑道:“楊公今日可盡興了飲酒,請若松替你到府上告知夫人即可。”

“也好,有勞公主安排。”楊素絲毫不客氣。

楊笑瀾又道:“大兄,驸馬府可沒有什麽侍妾舞姬伺候你,要不要讓若松順路接個人來伺候着?”

楊素一想,也是,他雖不是夜夜無女不歡,但眼見這楊笑瀾嬌妻美眷,自己若是睡個空屋,不免寂寥,道:“那就讓若松把子悅接來吧。”

“子悅?”陳子衿只覺這名字有些熟悉,來回念了幾遍。

“子悅原是陳朝公主,封號樂昌。”楊素對陳子衿解釋道。

陳子衿道:“聽說樂昌性情溫婉,端莊賢淑,通曉詩文……”

楊笑瀾笑道:“溫婉賢淑……難怪大兄這般寵愛了。我可是聽說,自從這樂昌公主進了府,兄長百般疼愛,濃情蜜意,還為她造了獨立的小院可是?”

“可惜子悅并不領情,子衿,你們江南女子難不成生就了性子疏冷?”

“疏冷?誰說子衿疏冷了,子衿也有熱情的時候,定是大兄讨不了那樂昌公主的歡心才是!”幾杯溫酒下肚,暖了手腳,楊笑瀾說笑起來絲毫沒了禁忌。她再不願出去應酬,總也是在夜席上混跡過一陣的,這等場合,若是沒有公主在場,男人們講話少不得更加放肆,而她難免也被潛移默化了些許。

看着陳子衿微微發紅的面孔,楊素笑着說了楊笑瀾幾句,又被冼朝勸了酒,酒興上來索性将楊笑瀾初到大興的糗事當作笑話說與其他三女聽。冼朝邊笑邊将在雙星伴月樓裏聽說的關于笑瀾的事情補充一二,這些流傳于街市的八卦傳聞真真假假,楊麗華與陳子衿都是頭一回聽說。兩雙眸子皆含着笑,聽得趣味了,時不時看向笑瀾。

楊笑瀾喂喂抗議了幾次無果,只好老老實實聽自己過去的傻事,有時覺得不好意思了,就埋首在楊麗華處,聽他們講得過分時就探頭出來為自己辯解一番。

說着舊事難免提及尉遲熾繁,衆人又是一番緬懷,避開了仇與恨,只挑些舊聞趣事。楊笑瀾笑着笑着,不覺有淚,仰頭喝幹杯中酒,抹去了。

五人一同用膳并不是首次,楊麗華總是公主,日益有其母之風,平時有她在席上衆人多多少少謹慎些許,但此刻那些謹慎小心也就溶在了酒中。說起來楊素與陳子衿要更為熟絡一些,而冼朝一向自來熟與楊素在大興善寺裏見過幾次也認過長輩。此番,數她喝酒最毫無顧忌,酒到即幹,喝多了豔光四射,頗有些當初雙星伴月樓裏朝雲的風姿。楊素這才得知,原來那聲名在外的朝雲樓主就是冼朝,不禁嘆道:“此事斷不可外洩,否則驸馬府定會被争相求見的人踏平了,當初朝雲樓主一去不複返,不知引多少大興男兒嗟嘆!連犬子都為不曾見着朝雲樓主一面而嘆息不已呢!卻不想又便宜了笑瀾!”

楊笑瀾怪這兄長竟會拆臺,讨好地替冼朝斟酒,楊素卻道,笑瀾自己須得喝滿三杯才是,笑瀾從了。楊素又請冼朝為她彈上一曲,冼朝欣然領命,取來曲項琵琶,徑自彈了,楊素以杯筷和聲為之助興。楊麗華與陳子衿只陪飲了幾杯,不似這三人這般放開了由着性子喝。

又喝了些許,楊麗華見他們都有些喝多,才說該是散了,陳子衿招來嫣紅,将冼朝扶回房去。

若松帶着樂昌公主進來,迷糊之間,躲在楊麗華身後的楊笑瀾見到了她的臉一個激靈,酒醒了三分,只聽楊素在她身畔輕聲道:“可是覺得她與熾繁有幾分相像?其實,她更像世雲。”說完,起身攬着樂昌公主跟着若松朝客房走去。

師姐,世雲師姐,樂昌公主?

楊笑瀾看着兩人的背影微微有些發愣,忽然身邊一暖,楊麗華将她扶得更緊一些,“我們去休息。”楊麗華道。

“我,想……洗澡。”楊笑瀾委實不願帶着一身酒氣上床。

楊麗華微笑道:“熱水已經備下了,我們這就過去。”

“冼朝……”

“她有些醉了,有子衿照顧。”

換過一身衣服躺好,待同樣散發着出浴後潮濕溫熱香氣的楊麗華吹熄了火燭睡下,楊笑瀾翻一個身圍住了她:“公主……謝謝……”感激她的包容,感激她的體貼,感激她為她将一切都打點的如此妥帖。

楊麗華沒有答話,所有的話語似都化作了一個親吻,印在笑瀾醉意朦胧的眼上,唇上,心上。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三十一回宮宴(1)

幾場大雪過後,又是大興的新年。有積雪,冼朝、陳子衿與楊笑瀾最是高興,她們都是南人,少見這樣如粉末狀的雪花,陳子衿含蓄不似冼朝與楊笑瀾,少不得在庭院裏捧着雪互相追鬧着,有時還會在靜寂的夜裏頭凝神細聽,松間的細雪掉落,沙沙有聲。

屋外雖寒,暖閣裏卻溫暖如春,冼朝迷糊之間摸一摸床邊,原本在身畔的楊笑瀾已不見人,唯有銀槍掠空而過的獵獵風聲隐隐傳來。自蜀地回轉,楊笑瀾除了偶爾陰郁外,便是比原先更勤勉地練武,一夜缱绻之後依舊可以早起練槍,而她卻是武藝大疏,越發慵懶。

昨夜她曾在笑瀾的懷中嬌嗔地問她,為何這般勤力。笑瀾認真而堅定答她,因為要在必要的時候保護她們。她,子衿,大公主,還有一個笑瀾沒有說出的人。她原想說自己有自保之力,子衿也是,笑瀾卻拿着她的手,按到她胸口的阿修羅王印記上,道:“桃子精,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沒有這一箭,我原也以為,自己有自保之力。”

那透胸一箭不僅在笑瀾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傷痕,帶給了她阿修羅王的身份,更是留給她難以忘記的警示。冼朝想,興許,笑瀾耿耿于懷的不止是這一箭。笑瀾曾經問過她,如若多年之前,在得玉樓上她能沉得住氣不鑽入那明面上的局,或是她的武功能勝過那一群侍衛不需要她出手相救,是不是師姐便不會覺得是被她連累的,那師姐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早的死去。那時冼朝沒有答,只是也像昨夜那般緊緊抱住她。

披了棉衣,绾了頭發起身,才将門打開,撲面而來的寒氣使得冼朝打了個冷顫。她該是多少年沒有在大興過冬了,不知不覺間,已近三十,最好的年歲裏她也曾周游各地,可怎麽看,都像是在等待。她沒有想過會有那樣一日,輕了重負,安安寧寧地與笑瀾一起,一輩子就這樣到了盡頭也好。此時,她多多少少可以體會當時華首師傅是帶着怎樣的心情看着笑瀾習武,許是有些複雜的,但是心裏卻有滿腔的寧靜柔情在。

笑瀾一身白色短打,銀槍飛舞,在雪中格外的神清飒爽,一時冼朝竟分不清是雪将人襯得飄逸還是人本就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

恍惚間,只見楊笑瀾收了槍,立定了身子朝她笑,笑容溫暖,一如少年。

“桃子精,怎的穿得這樣少,也不怕着涼。”

冼朝狡黠一笑,将手放入笑瀾起了汗的頸後,聽她凍得驚呼一聲,咯咯直笑。笑瀾見她笑得開懷,眼中尤帶豔光,心中一蕩,将她抱入屋內。

冼朝抵着她的胸口問,“想做什麽?”

笑瀾放下槍,道:“吃兩口桃子,不做什麽。”

“昨兒還沒吃夠麽?”

“那自然是不夠的。昨兒分明是我遇上了食人的桃子。”

“這才不枉你成日裏喚我作妖精,沒有辱沒這虛名!”

小作纏綿,怕冼朝着涼,笑瀾将她包入被中,道:“晚上宮中夜宴,你與子衿也在列席的名單之中。”

縷一縷笑瀾有些散開的頭發,冼朝問:“你擔心?”

“不,我不擔心,就算楊諒那厮要做點什麽動作,我亦不怕,你乃冼夫人的曾孫女,誰敢招惹你,子衿只消跟在公主身邊就好。晚些我有事需出去一趟,赴宴前與你們會合。”

“你自小心。”

“是。”笑瀾笑道,“我會小心。”

早膳過後,楊笑瀾一身便服只帶着若松一人信馬在坊間裏閑逛,平康坊、靖康坊,篤悠悠地晃着好似回到了少年時光,師姐的教導,師姐的叮咛,師姐的囑咐,與師姐并行與街市的往昔,師姐的笑,師姐的愁,師姐的眼淚,一時回憶如潮湧。待路過得玉樓,楊笑瀾停駐了馬匹,凝目注視良久,若不是她生辰在此地挨打,她怕是還成天渾渾噩噩依仗在楊素的羽翼之下。如果沒有那一次面對師姐的受辱氣憤難當而無能為力,她怕是不會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麽的渺小,如今想來可笑,那時,竟這般沖動愚蠢。虧得有若松、驚鴻護主,有冼朝的路見不平。只是誰也不知,命運竟是這般捉弄人的。

若松?側頭看看另一匹馬上若松,沉穩如鐘。彼時若松與她年歲相當,現如今已是須眉男兒,只是不見他成親,想過将他升為管事,他也不從,只說願意一直随侍笑瀾。楊笑瀾微微一笑,問道:“若松,公主與我提過好些次想讓你升職娶妻,總被你婉拒,這是緣何?”

“郎君不願若松相随?”若松不答反問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在我身邊已逾十載,少時我們常一起打鬧玩笑,那時你多調皮,哪有今日這般穩重之風。你也算是我的人,我總想成你圓滿幸福。”

“能夠追随郎君已是若松之幸,若是郎君有意成全,下一次征戰還請帶若松一起。”

若松語意堅決,楊笑瀾訝然。若松是曾經提過要随她一起出征,只是,上戰場豈是兒戲,随時有性命之憂,她自保已覺辛苦,又怎能看顧于他……猛然想起若松平日裏勤練武藝,原來竟是為此。“戰場殘酷,若松,你真能忍受殺人之苦?”

“郎君以……以纖弱之身猶能忍受,若松怎會懼怕。”

若松話裏的意思楊笑瀾明白,就算有面具在前,男女有別,她也不奢望能瞞住身邊的人,只是沒想到若松與驚鴻存着一樣的想法。若松見她不語,才要辯解,只聽楊笑瀾沉聲道:“如若松心意已決,那下次再有戰事,請随我一同出征。”

“謝郎君。”若松沒想到楊笑瀾會答應地如此之快,但轉念間已知自己的一番忠心已被楊笑瀾全盤接納肯定,心中一陣感動。

擺一擺手,再瞅一眼得玉樓,楊笑瀾這才收回視線,算算時間,剛好來得及去大興善寺吃一頓素齋。

這是師姐走後,楊笑瀾第一個在大興的新年。往年,這一天,她都會像來大興的第一個新年那樣去皇宮賀歲,之後和尉遲熾繁細細訴說平日裏的趣事,就算尉遲熾繁棄絕了紫衣,以缁衣為終日的裝束。如今,斯人逝去,剩下的唯有佩囊中的一粒設利羅。

給毗盧遮那師傅和袁守誠拜年,得知袁守誠在年後即将重新開始雲游的生活,楊笑瀾有些羨慕,今後大興再風雲突變,與他是不相幹了,而她卻難免要想着怎樣保護家人,躲着暗箭,活得更好。袁守誠看她的神情就已知她的想法,笑她如今也是一員重臣在大興城裏舉足輕重,怎得這般沒有出息。

“聽說笑瀾在陣前可算英勇,怎得到了朝堂,就變得膽怯?”袁守誠與毗盧遮那師傅相視一笑,道:“變朝堂為戰場,你也曾讀過許多兵書,自然該知道如何運籌帷幄,進退時機與戰場又有何異?你在怕什麽?”

怕什麽?她自小就不喜與人争什麽也不喜歡算計揣摩,自來了大興,面對楊諒、楊勇她處處落于下風,殺人不過是頭點地的事情,可要說什麽陰謀詭計,她不屑,更不會。

楊笑瀾仍舊是一副豎子難教的樣子,袁守誠又道:“天時地利人和,笑瀾以為自己占得幾分?”

天時?楊勇下楊廣上是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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