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地狼藉

魏實輝的神情從上天臺開始就沒怎麽變過, 直到宋以深退開,他在背後看見萬浔。

萬浔站那不知道多久了。

兩人眼神交接的瞬間, 如同被最炙燙的火星灼燒, 急劇的疼痛讓眼前血肉模糊。

魏實輝猛地偏頭死死盯向宋以深, 直到血絲崩現,眼角的酸疼讓他不自覺流淚。

但是, 他餘光裏所有的視線都不敢越過那幾毫米去堂堂正正地注視萬浔。

“你看着我。”

萬浔沙啞了嗓子,開口說話似乎已經是他的極限。

“小輝、你看着我。”

魏實輝依舊盯着宋以深, 分毫不離。

第一聲響起的時候,他像是沒有聽到。

萬浔發出第二聲的時候, 他半邊身子開始顫抖, 眼淚直接淌下面頰。

“你看着我!”

萬浔突然爆發出一聲大吼。

魏實輝像是陷入了徹底的絕望,轉頭看向萬浔的動作僵硬到枯槁,張了張嘴, 一絲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宋以深仰頭長出一口氣, 注視着漆黑的天際, 左手拇指不自覺地摩挲戒指,心底一點一點地變得很平靜。

似乎有什麽在緩慢而堅實地注入他的心髒, 那些急劇波動的情緒和想要報複的最深戾氣都被奇異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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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對峙的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過了很久,萬浔轉身不再看魏實輝,往前走了幾步, 垂頭撐着欄杆,不知道在想什麽。

宋以深見狀皺眉,快速上前幾步, 心底短暫的平靜被打斷,倏忽消失不見,像是從來都沒出現過。

“浔哥......”

魏實輝看着萬浔的動作,腦子霎時空白,忘了所有的反應,張嘴卻依然發不出一點聲音。

“魏實輝,我知道兇手就是你。”

“你不必和以深糾纏,去自首吧。”

“這兩年我瞎了眼,對不起聞源——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他墓地......”

前兩句話萬浔幾乎沒有停頓,就連語氣也鎮定得一如尋常。

第三句話出口的時候也是這樣,但“聞源”兩個字似乎是某種開關,此後的萬浔突然哽咽了嗓子,長久積壓的痛苦和愧疚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以至于不得不長久屏息來緩和地說出下一句話。

“他估計也不願意見我......”

閉眼,那個人身影再次出現在眼前。

他幾乎都快忘了聞源笑的樣子。

就是夢境裏也沒有見過。

在夢境裏,聞源從來都是沉默地看着他。

只是沉默,沒有指責,沒有質問。

只是沉默。

巨大的悲恸襲上胸口,萬浔幾乎支撐不住。

“你不用威脅以深......”

某一刻,似乎周遭的所有都被黑洞一般的夜幕吸納,萬浔的聲音也消失不聞。

宋以深退回幾步,靠上牆壁,看着眼前的死寂,忽然之間筋疲力盡。

他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遇到魏實輝的場景。

那個時候組建樂隊對他們來說還是天方夜譚。

回國後的小半年裏,宋以深也只聯系到了志同道合的萬浔。萬浔比他還要積極,天天想着怎麽rock the world。

某天中午宋以深在食堂狼吞虎咽扒飯順帶琢磨幾首詞的時候,萬浔很興奮地跑來一把抽走他剛吃了三分之二的飯盆,說找到了最炫酷的鼓手。

最炫酷的鼓手。

比你還要酷,萬浔眉飛色舞。

宋以深想這世上還有逼格超過他的?

當下飯也不吃了,甩了筷子就跟着就跑,求賢招攬的心思倒成了次要,興沖沖的架勢莫名像是去幹架。

那年頭真正組成樂隊的也沒幾個,多數都是游擊散戶,主唱兼吉他兼貝斯再兼鼓手的不在少數。

其實別的還好說,就是鼓手比較難求。遇到好的鼓手更是碰運氣。有時候幾個樂隊跟着搶。搶到一個鼓手,兩人也能組隊。

第一眼見到魏實輝的時候,宋以深就覺得不行。

瘦瘦弱弱,個子也不高,臉色發黃,明顯營養不良。還戴着副黑框眼鏡,一身樸素學霸氣質。坐在角落裏東張西望,手上偶爾跟着震耳欲聾的音響打節拍,整個人看上去心不在焉。

宋以深覺得這人套上寬大校服活脫脫就是即将高考的高三生。

名字也是——魏、實、輝,怎麽看都是身負殷切期望的好學生。

“不耽誤人家前程了吧......”宋以深忽然有點餓,早知道把飯吃幹淨再來了。

“別急,他下個就上場了,你看完再bb。”萬浔笑按了下宋以深後腦勺,嘲諷:“什麽耐性,少爺脾氣!”

宋以深白眼,看在萬浔剛給他洗了襪子的份上就沒計較。

後來,宋以深再也沒有瞎bb。

并且自此之後養成了先看一段再bb的優良秉性。

說魏實輝上了臺變了一個人就是貶低他身為鼓手的身份。

何止變了一個人,宋以深覺得他靈魂裏都可能藏着臺架子鼓。

開始的循規蹈矩都是糊弄人的把戲,先讓期待落到水平線,再一擊撞碎,滿地稀巴爛來不及回神,再嘭的一聲送你直沖天靈蓋的震撼。火花四濺。

此後,鼓棒就沒有規規矩矩地在鼓面上正經敲過,加花加出眼花缭亂的驚豔效果,節奏感無比精準,精準到像是在微雕,仔細琢磨,每一下都舒坦到靈魂出竅。

最後一下,锵得原地失語。

驚人的爆發力,加上炫酷的舞臺感,如果不戴那副眼鏡,宋以深想,魏實輝就是一個完美的現場鼓手。

最後控場環節,戴着黑框眼鏡的魏實輝含蓄腼腆地微笑,手上的即興創作卻讓配合的主唱吉他手招架不了,不過場下的熱度絲毫沒有減退。

宋以深手癢,特別想招呼主唱下來。

萬浔怕他之後出門再被打,硬是攔下了。

結束後,他和萬浔就像人|販|子似的,尾随了魏實輝一路,然後站在同樣的校門前,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卧槽了一聲,上前左勾右拉,劫持着突然被吓到快昏過去的魏實輝連滾帶爬,把人偷進了宿舍。

查戶口似的打聽,宋以深審出了無間道的感覺,萬浔覺得這樣給人家印象實在不好,以後還怎麽合作?還怎麽“一家親”(宋以深拉攏廣告)?于是在一旁端茶倒水送零食剝桔子,魏實輝的笑容往往給了一半萬浔,下一秒就被宋以深吓呆,認認真真地說:“學長好,我是......”

魏實輝家裏從來不讓他碰這些,架子鼓都是偷着學。還是鎮上一個剛出獄的黑道大哥教的。大哥平日無所事事,就教他們這些放了學玩泥巴、無聊到閑出鳥的游|街少年玩鼓。

後來去外地上高中,魏實輝被放養,架子鼓水平直線飙升。不過學霸就是學霸,飙升也沒礙着高考。考上重點大學的時候,他還給家裏目瞪口呆的爸媽玩了一次。不過後來再沒當着他們面玩過就是了。

用魏實輝的話說:“我爸快把我打死了。”

過來人宋以深安慰:“還好還好。我爸幹脆讓我跟我媽姓宋了。”

魏實輝:......

萬浔:......

萬浔:“那你爸姓什麽?”

宋以深嘗試痛心疾首:“宋。他也沒想到,不過當時确實是這麽定的。”

魏實輝:............

萬浔:........................

魏實輝性格實在腼腆內斂,估計和長久壓抑的家教有關。這樣的好處就是,魏實輝在舞臺上的爆發力四人之中無人能及。

宋以深家教也深厚。

不過用萬浔的話說,就是如來佛的無敵五指去壓抑,他也能給摳出條縫來神浪。

後來就差聞源。

聞源的加入也很有戲劇性。

頗有“英雄就美”的狗血意味。參與者是聞源和萬浔。

很可惜,聞源是那正義凜然的英雄,萬浔是那悲催被坑的美人。

萬浔拿去修的寶貝白松木吉他被黑心店主換了偷偷指板,這一眼就能看出的貓膩,硬是被萬浔一腳跨出店門,二腳懸空的狀态才才發覺。

但店主死活不認,說你要是能彈出有啥不同,我立馬跟你換。

萬浔吉他玩得好,但也不是神乎其技,彈了幾下,那些細微的差別還是在指尖稍縱即逝,很難作為證據。

正在“美人”左右彷徨,準備叫上“無賴”宋以深鎮場的時候,聞大英雄出現了。

只見聞大英雄一雙細白修長的手拿過萬浔手裏的吉他,客氣又禮貌地說了聲“我試試”後,就坐在一邊彈了起來。

三個字的聲線清朗悅耳,坐在斜斜暮光裏的聞源一身白衣,光影映照,上身挺拔筆直,脖頸低垂,弧度柔和到自帶柔光。

聞源低着頭檢查了會弦紐,指尖靈敏,然後擡頭對萬浔輕輕一笑,就撥弦試了幾個音。

以上場景後來被醉酒的萬浔渲染得如同千年等一回。

宋以深從一開始的專心聆聽、鼓勵追求,到後來一邊打酒嗝一邊逗魏實輝唱黃腔,再後來,幹脆靠在大潮身上直接睡過去。

大潮和他們一屆,大學畢業後準備留校當輔導員老師。宋以深萬浔畢業後,想找個經理人,想來想去都沒有上學時“鞍前馬後”的“潮老師”靠譜,于是幹脆也拉了進來,保證955工作制,外加五險三金(兩方周旋,在大潮的堅持下加上了欠薪保障金和失業保障金),以及,工資翻倍。

他們那時已經有幾個合作得比較好的吉他手,其實犯不着再去招攬什麽“天外飛仙”聞源。

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萬浔始終放不下聞源,一有時間就去看聞源彈吉他,後來差點被聞源一方的主唱“招安”。

宋以深頗有種自己養大的黃花閨女突然某一天被送去當童養媳的絕對恥辱,二話不說和大潮上演了之前和萬浔“綁架”魏實輝的戲碼。

宋以深到現在還記得把聞源“綁”回他們那個狹小的錄影棚逼着簽合作意向書的時候,萬浔那幾乎要掐死他倆的恐怖神情。

老父親宋以深的心,吧唧一聲,哇涼哇涼的。

後來才知道,聞源那個樂隊其實快要解散了,現在的幾場演出不過就是以後留作紀念之用。而萬浔過去幫忙,心思比宋以深還要不純:既想着解散後拉攏,也想着賺取些好感,更想着別的更進一步的什麽。

聞源也覺得“綁架”沒什麽,途中還好幾次笑場。

但萬浔覺得不行,原則過頭,一手是兄弟,一手是千年等一回,一根筋犯了,愧疚感讓他好久都不敢去找聞源。

後來還是聞源找上來,笑問:“你們缺不缺吉他手?”

萬浔慢吞吞點頭。

“那你缺不缺男朋友?”

萬浔遲鈍一秒,猛點頭。

一旁的宋以深酸得牙都要掉了,裝模作樣地學着聞源講話,差點被萬浔按地上打。

記不清魏實輝那時在哪裏了。

後來大夥一起聚餐的時候,魏實輝看見萬浔去牽聞源的手,那個時候宋以深還對着魏實輝打趣,說,瞧見沒,閨女養大了都會自己去拱白菜了。

話音未落,又是萬浔的一頓追着打。而魏實輝好像沒笑。大潮幾乎原地笑瘋。

再後來就是SOW的成立。

宋以深還挺不好意思,說不用特意顯擺他這個隊長,“S”放前面多不低調。

很可惜,長久的相處,大家已經對宋以深養成了選擇性聆聽的自我保護習慣。

當時話一出來,該配合他演出的其餘四人通通視而不見。

他們一起見證了輝煌與榮譽,也一起抗過了逆境與低谷。

最巅峰的時候,四人站在舞臺上狂撒香槟,臺下掌聲雷動,臺上光芒萬丈。最落魄的時候,錄音室被收回,五個人身上加起來兩百塊都沒有。坐在淩晨三點的酒吧門口喝酒,大潮打趣說我的失業保障金呢?宋以深一下紅了眼眶。

但是現在呢。

宋以深找不出什麽詞來形容。

他只覺得疲憊。

剛到美國的那段時間,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覺,閉上眼就是聞源萬浔魏實輝,就是舞臺、就是話筒、就是一場場演出和燒不盡的大火。

睜開眼卻是一地狼藉。

一地狼藉。

此後的兩年人生,充斥着各種質疑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指責,以及沒有盡頭的自我懷疑和愧疚。

如果一直沒有想起那個關鍵的證據,宋以深想,那他就真的廢了吧。

回國後的這幾個月如同幾年般漫長。

昔日裏的面孔在眼前不是變得面目全非,就是冷酷到決裂。

他想要報複,想要跟着萬浔一起去質問,但是當最後這一刻真正到眼前的時候,他連發現自己連開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

這些折磨他太久了。

宋以深轉身,準備走開。

他不想再回頭看一眼。

下天臺的樓梯前空無一人,宋以深一步步走下。

大潮在茶水間和路易斯竊竊私語,見宋以深回來,招呼:“這麽久?”

宋以深點了點頭,問大潮有沒有煙,路易斯把自己的煙盒遞了過去。

宋以深熟練揀出一支點了,“走吧”。

大潮看了幾眼喜怒不明的宋以深,問道:“不等周程和說解約的事了?”

“解不解約根本不重要。”

三人坐電梯下到地下車庫,大潮還是不放心,坐進駕駛座的時候還在琢磨:“餓死的駱駝比馬大。盛娛如果一心想保魏實輝,那這個官司估計夠嗆。是場硬仗啊!”

坐在後座的路易斯打開電腦确認微博熱搜,過了會,笑道:“保不住了。盛娛自己也要完。”

宋以深回頭。

大潮不明就裏,透過後視鏡瞅路易斯,“咋?盛娛破産了?”

路易斯将電腦屏幕正對兩人,“上次我回來幫助他們家解決陳述譽的事,就留了一手,想着以後可能對以深的官司有用”。

“我這裏還有夏濟銘打人和解的文件,剛剛會議結束我就安排人放到了網上,這會已經炒翻天了。”

“我估計這下盛娛離破産也不遠了。”

路易斯合上電腦,把握十足。

“你這招——”

大潮忍不住誇贊的話在宋以深幾乎要殺人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宋以深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對路易斯說道:“誰讓你這麽做的。”

路易斯不在意笑,靠上後座,“這件事出來盛娛從裏到外都救不活了。他們怎麽還會有閑心去保魏實輝?以深,這對我們之後的官司百利——”

“誰讓你這麽做的。”

宋以深好像根本沒聽見路易斯之前說的話,開口重複了一遍。

大潮覺得有些不對。

這樣的宋以深他從來沒見過,如果不是車內空間狹小,他懷疑宋以深下一秒就會對路易斯動手了。

路易斯看着宋以深,沒有再開口。

“魏實輝會自己去自首。”宋以深說這話的時候依舊盯着路易斯,“你們不用再做任何事情”。

“那抄襲的官司呢......”大潮小心翼翼。

“不重要了。”

宋以深說完就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你們先回去”。

“你去哪裏?”大潮實在搞不懂,“你到底想幹嘛?”

“魏實輝會自首是不是因為你叫了萬浔去?”大潮探出車窗大吼。

“對了,盛娛那小子後來也去天臺了,你看見沒啊!”

宋以深頓住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宋以深:慌得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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