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奶糖

鋒利的刀尖沒入皮肉,靈巧地打個轉兒,一剜,一小塊紫黑色的腐肉飛落在地。

幹脆又利落。

宋于秋動作娴熟,把控刀的功夫好像由來已久。他定定凝望另外兩個傷口,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再次握緊小刀。

陸珣真的聽話了,既不動彈也不支聲。

倒是阿汀看得膽戰心驚,問他:“疼嗎?”

她曾經聽說過除腐肉的病例。病人無不是滿頭冷汗,哭爹喊娘的。甚至有一位嚴肅刻板的三十五歲大叔當場落淚,寧願在過程中昏厥。

陸珣卻只是盯着她,眼眸危險地眯着,仿佛提防腳下出現的新一個陷阱。

“再忍一下。”

她說:“很快就會好的。”

很快,傷口長好,鐵鏈剪斷,你又是特立獨行的山林中的陸珣,變回自由自在的陸珣。

陸珣隐隐在阿汀眼中讀到這層意思。

這是村子裏第一個要給他自由的人。竟然是這樣一只的小糯米團子,膽敢向他承諾自由。

陸珣的目光在她面上狠狠地游走,指尖繃緊,猛地拽住她的衣角,把她拽向自己。

“別亂動。”

宋于秋再次扣嚴他的手腕,阻攔他的企圖。

陸珣破天荒地哼了一聲,忽然感到有什麽暖暖的。低頭看去,那是阿汀輕輕握住他的指尖。

他又看她,她朝他友善地一笑。

這古怪的小東西。

陸珣冷冷地收回目光。

腐肉去盡,消毒上藥,最後塗上馬齒苋草汁,迅速在傷口處結出一層薄膜。外力撕不去,但過兩天會自動脫落。

傷疤的處理到此為止了。

阿汀趁機把樓梯下鋪着的舊衣服挪開。抹布浸水擦擦細細,再蓋上一層幹淨幹燥的舊床單,這髒兮兮的窩煥然一新,黑貓自角落跑過來,心滿意足地打個滾兒。

趁着宋于秋的分神,陸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束縛。手腳并用地除去木質面具,狠狠摔到一邊去。

他拱着脊背步步後退,退回到陰暗裏,一雙純粹的琥珀色眼睛,漂亮又冷傲。

六親不認。

這個眼神讓阿汀明白,他終究是生氣了。

他們的關系退回去,還是不懷好意的小姑娘和野蠻生長的動物,沒有友誼。

阿汀只能保證:“再等七天,你不生病就可以回到山上去了。”

尾音軟軟的,半點威懾力沒有。

陸珣偏頭,背對着她躺下去,不理她。

和不痛快的小孩一樣。

陸珣家門口多了一個紅磚搭建的小竈。上頭架着灰撲撲的小瓦罐,下頭塞着細碎的稻稈,正好拿來炖中藥。

阿汀眉目歡喜,轉頭看見宋于秋坐在家門口的坑窪石階上,仰頭望着湛藍色的天空。他精瘦小麥色的手臂上,添了幾道鮮長疤,凝着幾滴血珠。

不消問,當然是陸珣造成的。

阿汀在他身旁坐下,将剩餘的草藥汁水抹上去,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爸爸對不起。”

宋于秋沒說什麽。

于是阿汀也安靜下來,細細塗抹着傷口,無意間發現他的左手,只有四根自然垂下的手指。本該存在小指頭不見了,剩下一個隐約的突起。

察覺阿汀的視線,宋于秋快速把手抽了回去。

“什麽時候換藥?”他轉移話題。

“明晚……”

他沉沉應了一聲:“我去工廠了。”

阿汀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沒能打破沙鍋,問出一句‘你的手怎麽了’。

這個家裏好像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阿汀捧着臉,期望有一天能親耳聽到這個秘密。或許那樣,才代表着她真正的融入。

上藥和服藥是兩碼子事。

本草碾磨加清水,文火的溫度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細細灼燒着傳熱均勻的瓦罐。清苦的味道漸漸溢出,清水漸漸變色。過濾雜質後,餘下近乎黑色的濃稠藥汁。

阿汀輕手輕腳地走進房屋,昏昏欲睡的黑貓立即對她喵喵叫,暴露她的行蹤。

陸珣醒來了,對她兇兇的龇牙,仿佛在說:你這個小叛徒,休想再趁我心軟靠近我。

遠對着白森的牙齒,阿汀有點兒吃驚,腦瓜子裏想得竟然是:牙齒白白淨淨,看樣子有在好好的刷牙。

真正的貓做不出這樣的舉動,注重清潔牙齒的怪物,應該也不多見。

所以他是活生生的人呀。

阿汀再走兩步,石頭丢過來了。

這回沒多大效用,她仍然頑固地靠近。

石頭接二連三地落在腳邊,始終沒有碰到本體分毫。

陸珣很奇怪的發覺,她不那麽怕他的傷害。他好像也不那麽忍心,真用石頭劃破她白嫩的皮肉了。

不過還是僵局。

他吓唬不走她,她也馴服不了他。半碗苦澀的湯藥,他只嗅了兩下,直接扭過頭去給她看後腦勺。

阿汀回家拿來水煮蛋,和他談判:“你把藥喝掉,我給你一個水煮蛋好不好?”

陸珣的兩個耳尖微微一動,臉不肯轉過來。

“流黃的?”

他很喜歡吃蛋黃,頂喜歡半生不熟的蛋黃,一口能吃兩三個。不過林雪春不允許阿汀拿太多雞蛋,來喂野小子。真正落進他肚子裏的雞蛋,差不多一天一個,牙縫不夠塞。

“兩個。”

望着無動于衷的一團瘦骨頭,阿汀鄭重其事,再掰出一根手指頭,“三個,不能再多了。”

成交。

陸珣一骨碌做起來,粗野地抓住碗,咕嚕咕嚕便往嘴裏灌。這幅潇灑的姿态,讓阿汀聯想到現代流行的話語:只要我喝得夠快,苦味它就追不上我。

也讓阿汀更确定,他聽得懂她說話。

雞蛋。

他用小臂抹抹嘴巴,伸手要他應得的。

滿臉的灰塵泥濘,絕對的理直氣壯。要是王君在這兒,又要哇哇大叫,這家夥這麽橫?

阿汀給他剝好的雞蛋。兩顆。

陸珣三兩下咬得滿口蛋黃,更加黃澄澄的眼珠瞪着她,要她快快補上最後一個。

“每天只能吃兩個雞蛋的。”

阿汀遞給他一顆奶糖,白藍色的漂亮糖紙,上頭寥寥幾筆,勾畫着一只靈動的小兔子。

這是王君送給她的,半罐子兔子奶糖,作為老虎幫老大位置的傳承物。

陸珣抛石子似的來回抛着糖,黑貓湊過來,兩個相依為命的生物一塊兒嗅嗅舔舔,鬧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破爛玩意兒。

“紙不能吃,要吃裏面的糖。”

阿汀遠距離教他:“這樣把紙剝開……”

陸珣沒有耐心,眉頭一皺手一揚,手裏小小的東西丢到屋子盡頭去。

“啊……”

阿汀輕微而失落地說了一聲:“我很喜歡的。”

喜歡。

這個詞陸珣好像是明白的,耳尖再次抖了抖。他佯裝睡覺,掀開一點點眼皮,看着阿汀蹲在破舊的櫥櫃邊,手臂探進去,細細的摸索。

與此同時,林雪春和王君媽回到自家小院。

“老天睜眼給報應,想想就好笑。”王君媽笑得合不攏嘴,邊說:“磕哪兒不好?正正好好是門牙,藏也藏不住。縣城醫院都沒法子,她不是最愛打扮的麽,看她以後怎麽出來見人。”

林雪春也笑死:“四十二的女人,女兒今年十五歲了,自己給自己平地絆倒,還有臉喊娘。”

“那一聲厲害的哦,全村得聽着吧?”

兩人對視,又是一陣大笑。王君媽掐着腰,笑過之後不禁為林雪春操心,“雪春,你那偏心公公明個兒回來。你小心着,宋菇鐵定把這事兒賴你頭上。”

“她盡管賴。”

“話不是這麽說,你公公那人……”

老宋全名宋建黨,是改過的名,今年八十有六。

年輕時候吃苦耐勞掙家底,老了依舊身體康健。他是脾氣極大的一家之主,平日把宋菇這個老來女當做掌心寶,連宋婷婷都及不上一分半點。

林雪春聞言,不屑攤手:“青天白日這麽多人瞧着,我一根手指頭沒有碰到她,她能賴我什麽?鬧就鬧,大不了老娘不要着臉皮,坐在門口給他哭個三天三夜,叫大夥兒來評評理,究竟是誰睜着眼睛說瞎話!”

王君媽無奈搖頭,“你呀。”

“要怪就怪她女兒沒本事,還眼紅我家阿汀。”

林雪春撇嘴,湊巧瞧見自家女兒又在寡婦家裏轉悠,半肚子的不舒坦,“阿汀這丫頭,原先最嫌陸小子又髒又臭。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這兩天老眼巴巴往他的房子裏鑽,鬧得比親媽還親。”

“還怕阿汀忘了你這個親媽不成?”

王君媽笑道:“阿汀現在水靈,讀書又好,但性子比從前靜了很多。說來你別氣,我家君兒還說阿汀怎麽有點傻乎乎的,成書呆子了。”

“陸小子沒爸沒媽怪可憐的,難得阿汀願意親近他,他也肯吃阿汀的飯菜。小孩子家家多點玩伴兒,不比成天傻瞪眼好麽?”

聽着有幾分理兒。

林雪春半生潑辣,但拿好聲好氣講道理的人毫無辦法。她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不過還是覺着,十來歲的姑娘和野小子混在一起,容易壞名聲。

故而同王君媽又商量幾句,暑假兩個月,想讓王君那幫孩子帶着阿汀玩。

“這感情好。”王君媽欣然答應:“孩子玩玩鬧鬧身體好,阿汀功課好,沒事再教教君兒。”

“不是事兒!”

林雪春一口答應,旋即吊着嗓子叫道:“阿汀,回家燒菜吃!”

嘗過寶貝閨女的好手藝,她徹底不碰鍋碗瓢盆。

屋裏的阿汀拍拍手,又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只找到中午被陸珣扔掉的藥膏。

“糖不見了。”

“我得回家了。”

她有點兒失落,卻沒對他發脾氣。一如既往地說‘我明天再來找你’,而後猶如一抹跳動的陽光,消失在門外。

完全走了。

黑貓很舍不得阿汀的樣子,喵嗚喵嗚地小聲叫。陸珣面上無動于衷,翻身背對着門和貓。

攤開手,手心一粒小小軟軟的兔子奶糖。

靜靜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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