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他的光
糟糕的事情時常在夢的深處生根,邪惡枝條瘋狂生長。
比如現在。
陸珣藏身在陰影裏。
而她歪腦袋看他,半張臉貼上灰撲撲的水泥地。
一頭長長的發,劃過眼梢臉頰,蜿蜒着鋪了一地,猶如流動的黑色的血。
阿香。
又是這瘋瘋癫癫的阿香。
“你肯定餓了,來看看,這是什麽?”
像個邀功的孩子,她雙手捧着一塊半生不熟的紫薯,喜滋滋道:“我在大龍他們家地裏一動不動,趁天黑趕緊挖出來的。他們誰也沒留心,不知道被我偷了好東西。”
神秘兮兮地立起一根手指,她噓了一聲,将紫薯往前捧一些:“你要吃不?”
“只要你叫我一聲,這整個給你吃。”
她滿含期望的靠過來,手腳并用,像一只匍匐前行的壁虎。
而他被困在一張細密漁網裏,脖頸綁着銀鏈。
外出覓食的貓還沒回來,前兩天拖來的死耗子無法下口,他因三天三夜的饑餓而脫力。光是半垂着眼皮,連一個睜眼都不屑給。
食物引誘,這招太老套,他已經七年不上當。
“來,叫一聲就好。”
“我教過你,我知道你會說話的,好孩子。”
“不想叫我也行,說點別的,讓我聽聽你說話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應。
“叫啊!”
阿香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面龐籠上兇光。
“你為什麽不叫?!”
“不想挨打就給我開口說人話!”
她固執把紫薯往他嘴裏塞,死命打他。手指在骨頭上找到一絲薄薄的肉,捏住,狠狠地擰他。
瞧這瘋樣兒。
陸珣冷冷提了一下嘴角,把她激得更怒。
“你笑什麽?你笑我?!”
“我是你媽,是我生的你養的你,你憑什麽笑我?”
“你到底在笑什麽?!”
阿香猛地站起來,給他迎頭蓋面的幾腳,每一次用盡力氣。好像嫌這樣不夠解氣,她掀翻八仙桌,又踢翻椅子,打碎瓶瓶罐罐。
忽然扭頭抽出一根火星四濺的木條,獰笑着又沖了過來。
滋啦滋啦。
皮肉發出焦灼的聲音,火辣辣的痛感迅速湧向四肢百骸,完全激醒了陸珣。
他存足力氣把她踹出去,試圖撐起手腳反擊,但又跌下去,猶如瀕臨死亡的獸。
眼前黑一下白一下,被濃重的血腥味包裹。
她也氣喘籲籲地摔在另一側,眼淚與鮮血簌簌地落。
“為什麽?”
“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為什麽要生下像你這樣的怪東西?”
她直直看着他,近乎絕望地哀求:“你說句話把,算我求你了,跟我說句話行不行?學着他的樣,只要你好好說兩句,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給你買新衣服供你念書,咱們娘倆好好過日子。”
“說句話吧珣珣。”
陸珣一眨不眨,一言不發,眼睜睜看着她面上的光彩一寸寸的暗淡,眼神一點點的絕望。看着她在在碎片上打滾,大笑着又大哭着。
“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根本沒有人要!”
“沒有我也沒事,我死了也沒事是不是?”
“我不要、我不要再過這樣了。”
手掌淌血,阿香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身上那件豔紅的衣裳灼灼刺眼。她翻出一條結實的長繩,跌跌撞撞往外走。臨到門前回頭望他一眼。
“本來要放你走的。”
她微微笑着,好像不瘋了,好像十分惋惜地嘆口氣:“但還是算了。”
阿香臨死前留下的是傷痕,是腐朽的氣味。随後便是夏風稍稍,吹動的發梢與衣角。還有一句刻薄的詛咒。
“像你這種沒人要的畜生。”
“死了算了啊”
屋外的蟬鳴聲越來越大,吞沒了世間的一切。
光怪陸離的夢戛然而止。
陸珣懶洋洋的睜開眼,雨水透過枝葉間隙,打在他的臉上。貓在腿上亂踩一通,尾巴不斷打他。
還故意抖他一身水,以此表示對現狀的不滿。
陸珣捏起它的後脖子肉,拎到一邊,松開手。
貓是不容易摔死的動物,內耳辨別方位,柔軟的身軀在空中靈活翻轉。兩秒之後它四肢着地,厚厚的肉墊減緩沖擊,達成‘毫發無傷’的偉大成就。
但這并不妨礙它發火。
風吹雨打,又冷又餓,加上陸珣不經通告的粗暴舉動。貓大約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扭頭沖着高高在上的他喵喵狂叫,還用力抓撓樹皮。
陸珣還沒反應,樹叢中先跳出一只小小狼狗崽子來,搖頭擺尾繞着它跳,還伸舌頭舔它。
走開傻狗。
小黑貓朝它哈氣,它還以為是什麽新奇的游戲,舔得更起勁。
貓忍無可忍地逃開,狗不氣不餒地追上。它們繞着樹根跑來跑去,樹上的陸珣枕着雙手,考慮要不要下山。
山上沒有适合栖息的地方,連個洞都尋不着。今晚風雨來勢洶洶,樹枝晃得厲害,根本無法入眠。
不過山下那間屋子也沒什麽好的。
瓦片不齊全,滴滴答答的漏雨。裏頭黑而冰冷,沒有果子沒有幹淨泉水,只一股死氣沉沉的臭味缭繞不散。
千不好萬不好,除了阿汀。
她是很好的。
白白嫩嫩的糯米團子,長得好說話好,手藝好味道也好。一雙刺李子般的黑眼睛生得最好,身上皮肉也很好。他咬過一回,是香香軟軟的。
糖紙上畫着的小白兔修煉成人,大約就是這幅模樣了。
陸珣下意識掏口袋,摸不到糖,老半晌後想起來,他把到手的糖還給她了。
因為十七年的摸爬滾打告訴他,人是很難相處的玩意兒,比飛禽走獸難處百倍。他們愚蠢、虛假,眼裏有多少溫柔,心底便有多少歹毒。
同情的背後有譏諷,施舍的背後是索要回報。還有面上綻放的笑,是裹着糖紙的石,是不懷好意的算計。
就像那個女人,白日良善笑着,抽空教他說話認字。夜裏化作拳打腳踢,牆上的影子猶如醜惡的鬼魅,在燭火中扭曲、搖曳。
人讓人失望。
他把糖還給她,就是不想欠她的恩情,免得她沒完沒了到他夢裏糾纏。
這叫做恩斷義絕?
那山還下不下,又碰着面怎麽弄?
陸珣随手拗斷一截樹枝,抽打得樹葉嘩嘩,一顆成熟飽滿的粉桃掉了下去。
這是下。
再打,又一顆。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不下。
桃樹變得光禿禿了,但陸珣懷疑它很不準,跳到左手邊的樹上重頭再來。
下。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下。
也不準,兩個不準打平手,沒了。
他就一棵樹一棵樹打過去,直到最後一顆猛然收手。
因為想起阿汀的手小腳小,看着就是沒多大本事、獨自活不下去的模樣。擱在狼窩狗群中,這樣瘦弱的小崽子一出生就會被丢掉,反正活不長。
還傻了吧唧的。
好不容易逮住兩只野兔給她,光丢在後院裏養,不知道殺來吃。
抱着桃子啃得倒是開心。
傻透了。
陸珣丢下樹枝,攀着樹幹挑了兩個大桃,正準備跳下樹,忽然聽得下坡一聲大吼:“小畜生你還敢來偷桃?!”
試圖霸山的大龍爸又來了,這回還帶了四個大塊頭。
陸珣偏頭掃他一眼,留下挑釁的眼角。
小黑貓二話不說就跑。
他們并肩作戰很多年,具有非比尋常的默契。一個在上頭抓着樹枝蕩來跳去,一個在下頭前後肢飛快交替擺動,快得像一道影子。
偏偏那只初生的小狼狗崽,不知打哪兒黏上他們,又不知道緊緊跟住。還傻乎乎在樹樁下打轉,轉身還對來人友好的晃尾巴。
“日他奶奶的狗雜種,把老子的好桃全弄壞了!”
大龍爸将一片狼藉的桃園子,怒得雙目赤紅,提着釘耙便是一陣子亂打。心想這翻山越嶺的照看,成果被小怪物又偷又毀,還不如全給砍了,誰也別想占便宜。
弟兄們連忙攔他。
“小雜種使的壞,你釘樹幹什麽?”
“改天圍一圈栅欄就得了。”
“我他娘的早圍過了!”
大龍爸怒氣沖沖地推開他們:“搭棚子也沒用,照樣翻進來!他那表子娘以前就愛在地裏偷東西,今天老子非得把他弄死,看他還敢不敢三天兩頭找晦氣!”
說着便拉上弟兄們,意圖冒雨逮陸珣。
“下雨天山路滑,哪裏經得起折騰?”
“再說咱們也追不上啊。”
紛紛退卻,只有個頭最小的那個機靈,一把摁住小狗崽子大叫:“你們來瞅瞅,這是不是小狼狗崽子?要不抓回去養着,也算咱們沒白來一趟。”
養?
就這玩意兒養個屁!
大龍爸挂上一抹惡意的笑,揮動釘耙打下去,“那小畜生不是和你們親得很麽?把他嚷出來救你啊!”
“汪汪汪嗚!!”
狗崽真沒見過大場面,前肢抱頭縮起來,嬰兒啼哭似的嗚嗚起來。
“傻狗一條!小畜生不出來,老子今天就拿你撒氣,把你給開腸破肚了,好給他看看教訓!”
“敢在我頭上撒野?敢打我兒子?”
“送你下黃泉見閻王爺,有本事你給投胎做人,再來找我報仇!”
他把狗崽拴在樹上,釘耙猶如鐮刀般一下一下追着打,時不時傷到它的尾巴屁股,還紮進後腿。
“汪汪汪汪!”
“汪汪!”
狗邊跑邊叫,逐漸沒勁兒了。
就在它放棄掙紮的時刻,陸珣自樹上一躍而下,将大龍爸踩在腳底下。
“他出來了!”
大龍爸抹着臉叫道:“別再讓他跑了!”
四個男人扛着稀奇古怪的武器逼近,陸珣只得把小狗崽子踢到一邊去。
轟隆一聲悶雷,戰鬥開始了。
大龍爸笨拙地翻滾起身,吆喝弟兄們包圍突進。誰知黑貓打茂密草叢中躍出,利爪勾住一個男人的脖子,劃開血痕觸碰經脈。
男人‘啊’的一聲慘叫,手一松,掌心的木棒落進陸珣手中。還沒來得及擺脫貓,小腿突然挨了一下,兩只膝蓋磕在石頭上,劇疼。
其他人在背後接近,陸珣反手打中一個肩胛骨,還剩下三個成年男人。
他們的體型更為壯實。
空氣凝滞片刻,四人一貓在黑乎乎的一齊移動起來,剎那間風起雲湧,刀光劍影在山林裏閃爍。
棍棒劃空發出呼呼的聲音,拳頭到肉發出沉悶的一聲,有凄厲的慘叫,有高亢的貓叫。
小狗崽巴着葉子,瞧見最後只剩下陸珣和大龍爸兩人,面對面站着,手上空空。
他先捏住他的肩膀,他兇狠得不要命,用堅硬的腦門撞他的眼窩,趁機側身過了過去。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面上愈發的狠厲,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撲過去。
兩道影子在泥土碎石上翻滾,拳腳野蠻又原始。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時瞧不出高低。狗崽子歪了腦袋,傻傻看着角落裏爬起來的男人,抓起木棍敲了陸珣的腦袋。
以少博多的節骨眼,稍有破綻便是死路一條。
他頓了一下,他輸了。
他們振奮地圍過來腳踢棒砸,陸珣娴熟地蜷縮起來,抱住腦袋沉默挨打。
狗崽子汪汪嚷嚷,貓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也撕扯着咽喉叫起來。
遠處傳來回應般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吳哥,狼狗叫了!”
稍存理智的大漢拉住大龍爸,低頭一看,陸珣已是遍體鱗傷,不知死活。
不由得慌了一下:“不會真死了吧?”
衆人住手,獨獨大龍爸打紅了眼,“死了好,最好給老子死得幹淨!”
“吳哥!!”
“山上狼狗一群群的,咱們動了它們的崽子,被它們撞上就完了!”
“趕緊跑!”
嗷嗚嗷嗚的動靜越來越近,大龍爸用盡力氣打了最後一下,釘耙尖齒留下深可見骨的傷。鮮血涓涓刺醒了他,他猛地丢下釘耙,大喊一聲‘走’!
五人慌慌張張地下山,沒人敢回頭看一眼陸珣,生怕他化鬼賴上他們。
這一片果園又安靜下來。
陸珣翻過面來,臉朝上大字形躺着。
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黑暗猶如一條厚重濕悶的毯子,壓得人喘不過氣。
雨繼續下,冷冰冰淌在臉上。
體內的血好像也慢慢冷下來,幾乎要徹底凝住。
貓湊過來,用鼻子碰他的鼻子,生着倒刺的舌頭舔臉頰。還有那只傻狗,仿佛擁有罪魁禍首的覺悟,喪着尾巴舔他腳上的傷,不斷嗚咽。
人們常說死得其所。
死在這座山上算不算呢?
陸珣合上眼皮,完全不想再動彈了,靜靜等待着皮肉消解,滲進泥土溪流,與大山融為一體。
很突兀的想起小時候,被扔進河裏的體驗。
肮髒的水撲面而來,嗆鼻又嗆口,身體變得沉重,不斷不斷地下沉。也許在那時候,他本應該安靜沉下去,在深深的河底溺斃。
不過現在也不晚。
這樣半夢半醒的想着,恍惚間聽到有人輕輕叫他:“陸珣。”
睜眼便發覺她在看他,柔順的發絲垂落下來,搔得他癢癢的。
細致的眉眼好像很高興地打個彎兒,兩只眼睛圓圓的,鹿一樣清澈,盛着碎光。
“你冷不冷呀?”
她好奇地問,纖長的睫毛沾着細小的水珠,滴在他的眼角。
“要不要來我家吃流黃蛋?”
“……”
“今天晚上又做了酸菜魚,給你留了一大碗哦。”
“……“
很奇怪他為什麽不說話,她歪一下小腦袋,困惑的問:“現在不喜歡酸菜魚了麽……”
喜歡。
兩個字在咽喉中滾動,陸珣漫不經心地別開眼睛。
假的。
騙子。
人類是老謀深算的騙子,莫名其妙沖他笑的更是騙子中的騙子。
他已經偏開頭,不知怎的又看見她。抱着膝蓋縮在地上,雪白的皮膚變得髒兮兮
這玩意兒到底怎麽回事?
陸珣有點不耐煩地皺眉,天邊驟然閃過白光。
“我害怕。”
她蜷縮得更厲害,額角緩緩破開一個洞,血很安靜地往下流。
“陸珣。”
“我還是害怕。”
薄薄的眼皮眨一下,眼淚也安靜地掉。沿着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流下來,半張臉哭得濕漉漉的。眼角鼻頭紅透了。
又沒人欺負你。
陸珣皺着眉頭想,那瘸子早被他打跑了,屍身快發臭了,還有什麽好怕?
電閃雷鳴劃過,她大睜着眼睛看他,哭得更無聲,更厲害了。
滿目驚惶。
“我怕打雷。”
她溫溫吞吞地伸出手,又軟綿綿地問:“你再牽我一下好不好?”
“再牽牽我吧?”
他遲疑了一下下。
真的就一下下而已。
她猛然消失在眼前,一根頭發絲沒留下。只剩下狼狗中的領頭,反複舔他的臉,舌頭黏黏膩膩。
陸珣擡起手臂遮住眼睛,又躺了好一會兒,眼前來來去去還是她可憐巴巴的樣子。
好膽小好愛哭的粘人怪。
麻煩死了。
不耐煩的啧了一聲,在無數雙動物的眼中,他的手指微微動了。
先是坐起來,再搖晃着站起來,如同一幅幹枯的骨架。
狼狗們蹲坐下來,靜靜望着他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被雨水沖淡。
貓也按耐住性子乖乖跟着,時不時擡頭看一眼,遇見石頭與陡峭的坡道,才細聲咪咪兩句。
踉踉跄跄,千瘡百孔。
陸珣就是這樣下的山,一步一步走到她家門前,再摔在地上,精疲力竭。
他是還恩情來的。
他本來很堅信自己僅僅來還恩情,直到看見阿汀小跑過來,臉上幹幹淨淨,眼裏沒有畏懼,沒有迷茫,壓根沒有一點點哭過的痕跡。
只倒映着一個狼狽至極的他。
原來如此。
這時才恍然大悟,正在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漫漫十七年的陰冷世界,貿然出現了一點微光,刺眼而滾燙。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開,躲閃,說着我不要我不要,但原來還是很想要。
看着阿汀面上的無措與擔憂,在這個時刻必須承認,她是一束閃耀到能夠穿透身軀的光芒。
這讓人頭暈目眩的光,讓人忘記呼吸的光、渾身顫抖。
他得把它困在手心裏,也護在手心裏。
“阿汀。”
他想說,也牽我一下吧阿汀。
但指尖觸過衣角,終究沒能緊緊抓住她。
已經徹底失去意識。
陸珣醒來的時候,正是黃昏的當兒。
接連多日的風雨将天空洗得澄澈,一輪夕陽猶如蛋黃,緩緩的下降。
飯菜的香氣在鼻尖萦繞,手邊埋着毛茸茸的貓。
阿汀像一只無害的小精怪,漂亮又安靜,乖乖坐在另一邊看書,手上還握着一把蒲扇,給他扇來溫熱的風。
這情景寧靜如畫,陸珣目不轉睛看好久,直到被她發現。
“陸珣你醒啦!”
小糯米團子看過來,一對大眼睛笑得晶瑩,仿佛璀璨的煙花在裏頭驟然綻放。
還在做夢嗎?
陸珣拿手指在她臉頰上戳了一下,軟的。
再戳一下,熱乎的。
應該不是做夢。
阿汀稀裏糊塗地被戳兩下,又稀裏糊塗看他收回手。她眨眨眼,還是笑盈盈的:“昨天晚上我爸爸把你背到醫院的,醫生早上說沒有問題,所以我們就回家了。”
“你現在在我家裏。”
宋敬冬補充:“躺在我的床上。”
這事有點複雜混亂。
陸珣翻看自己的手腳,正巧林雪春端着熱水進來,上下打量他,擺上滿臉的嫌棄:“髒死了,醒了趕緊去洗澡。”
阿汀連連搖頭:“醫生說要多休息,不要做大動作。現在不能洗澡的。”
前世雖在中藥堂生長,但外公的規矩是,年滿十八之後再傳授‘望聞問切’的深奧功夫。因此阿汀的腦袋裏暫時只有大量草藥知識,治病三腳貓,對醫生抱着絕對的信任。
對醫囑更抱着絕對的決心。
林雪春拗不過她,又嫌棄野小子渾身的泥,只好退一步,出門端來熱水,拿出嶄新的毛巾,想讓他擦擦手腳。
但這臉盆剛往陸珣面前一放——
水波蕩漾,激起小小的水花,被認定為偷襲。
陸珣猛地一躍而起,不顧胸腔傳來的疼痛,迅速退到角落裏頭。瘦骨嶙峋的身體四肢緊緊繃住,上端一雙炯炯的眼睛,像開過刃淋過血的寶劍。
戾氣橫生。
“這小子……”
真他娘的野啊。
淪落成這樣還不肯低頭,六親不認的架勢擺的足足,難怪村裏沒人待見他。
林雪春被盯得後背發涼,一時說不完話。
陸珣對大人的戒備心,遠比孩子們強得多。阿汀生怕他把媽媽列入敵人範圍之內,貿然發動攻擊,連忙拉住他:“陸珣你別怕。”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這是我媽媽,她很好的。”
林雪春:……
好想摘下女兒的小腦袋晃一晃,把裏頭的水全給倒出來。
這是怕?!
摸着你的良心說,他有一點點的怕的樣子嗎?!
眼睛白長的吧?!
林雪春大大翻個白眼,瞥見阿汀攀在野小子小臂上的手,頓時又驚得魂飛魄散。
她不過是放盆水的功夫,他像血海深仇一樣盯她。女兒敢碰他,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
想當初宋婷婷被抓得一臉傷,大半個月過去還留着淺淺的印子。這回急匆匆往B城去,也是在四處打聽民間膏藥,好把臉蛋給治好。
阿汀的細皮嫩肉,比宋婷婷有過之而無不及,萬一抓到咬到,臉不得毀了?
“阿汀你過來,別被他給抓了。”
林雪春越想越怕,連忙伸手去拉。不料他也抓住阿汀的手,琥珀色的眼珠轉向她,兇狠的好像她搶了他的寶物。
兩廂對峙,阿汀夾在中間非常的無辜。
只好勸勸這個:“媽媽沒事的,他不會抓我。”
再哄哄那個:“我媽媽不是故意說你的,你不要生氣。”
無果。
對峙繼續。
站在竈臺邊的宋敬冬看了一場熱鬧,失笑:“媽你別瞎操心,急火火的反而把人家給吓住。這小子上回幫過阿汀,出事來找的也是阿汀,怎麽會抓她?”
阿汀點頭。
“有事也讓阿汀說就是了,他只聽她的。”
阿汀點頭點頭,小雞啄米的點頭。
沒出息。
兄妹四個胳膊肘全往外拐。
林雪春再瞅瞅陸珣,滿心納悶:只聽阿汀的,有這麽古怪的規矩?
就阿汀那小胳膊小腿,後院逮公雞還費力,哪來的本事收服這只兇狠的野東西?
她不信,轉頭上樓拿來一套幹淨的衣褲,拿給阿汀:“你給他說,手腳擦幹淨,身上髒衣服脫下來給我洗。這是你哥的舊衣服,讓他先穿着。”
阿汀接過衣服放在腿上,乖乖應了一聲好。
她把毛巾浸過水,擰得幹幹,再遞到陸珣的眼皮子底下。
“今天很熱,你肯定出汗了。”
“擦一下好不好?”
陸珣低頭看看那只又白又大膽的小手,被這句‘好不好’說得耳尖微動。
要是她不問他,命令他,他絕對給她甩臉色;
要是問‘要不要’,那他不要;
偏偏來一句軟綿綿的‘好不好’,尾巴梢藏着星星點點的親昵,像撒嬌而非詢問。他拿‘好不好’沒有辦法,在她面前丢盔卸甲。
只能默默接過毛巾,抓着腳趾頭仔仔細細擦幹淨。
林雪春看得目瞪口呆,回頭對上兒子‘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猶不信邪,拍一下阿汀:“讓他再擦擦脖子。”
陸珣送去醫院時,醫生護士本想幫忙收拾一番。奈何這小子在昏迷之中,依舊滿身反骨不許人碰。但凡他們給他一點點的刺痛,他便揮拳蹬腿。
醫生護士全被吓退,最後還是宋于秋摁着他,潦草往胳膊腿上抹藥。
阿汀心思純粹,又指指他的脖子:“這裏也髒。”
陸珣掃她一眼,真把脖子轉了一圈,作出要脫衣服的模樣。
林雪春立馬擋在女兒面前:“轉過去轉過去。”
阿汀轉了過去。
“女孩子家家的別亂看,小心長針眼醜死你。”
阿汀又自個兒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看。”
林雪春是女人,陸珣在她眼裏不過是黃毛小子。她不覺着自己會長針眼,不過定睛一看,又發現确實有點兒紮眼睛。
這喪盡天良的阿香,心狠得沒誰了
看不過去陸珣粗魯敷衍的動作,她忍不住訓了一句:“你當刷搓衣板?不會輕點啊?”
一層皮下好像根本沒肉的,瘦骨根根分明,搓衣板還他來得寒碜。
林雪春天生說話不大客氣,實際上懷着好心。誰知道這小子不領情,丢給她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照樣該怎麽搓怎麽搓,完全不顧傷口。
世上竟然有如此不讨人喜歡的屁小孩!
這時阿汀擔心地說:“陸珣你小心點啊。”
好樣的,手腳立刻放輕了。
林雪春活四十多個年頭,頭一回啞口無言。
這雞賊小子怎麽跟認主的貓狗一樣?!
打定主意賴上阿汀了是不是?
當媽的一把搶過陸珣手邊的舊衣服,兇道:“起來吃飯!”
世間沒有單純的好事,也沒有獨獨的壞事兒。
拿臺風天來說,打壞莊稼不假,卻也把河裏的玩意兒生生逼上岸。
日暮村背後靠山,四面圍水,雨過天晴後便有上百條滞留的魚蝦,在低窪裏拿命撲騰。經歷過臺風天的村民經驗老道,早早備好水桶,時刻能出門‘收魚’。
說來也巧。
林雪春獨自在家,為兒女男人操心得睡不着覺。後半夜風雨稍緩的時刻,全村子呼呼大睡,只有她一個激靈,拍着隔壁的門,帶王家三口一塊兒出門收魚。
一收一大把,家裏的臉盆水桶全給用完了,這叫真真正正的‘大豐收’。
村民猶在奇怪今年的魚好少,殊不知王家爸爸已經把魚運到縣城裏。新鮮活魚一斤五分錢的便宜賣,沒半天全部賣完,淨賺六十塊錢。
王君一家子抓的魚占七成,但他們感激林雪春的提點,只願意拿十五塊錢。林雪春不肯,連給帶塞再五塊,最後四十塊進自個兒的腰包。
除了賣掉的魚,家裏還剩下四條個頭頂大的魚,今晚上桌兩條。
一條紅燒,一條清蒸,全部出自宋敬冬之手。
他非常得意忘形,一桌下便開始吆喝:“來來來,父老鄉親嘗一嘗,不好吃不要錢。”
林雪春笑罵:“大老爺們成天折騰這些,早知道不掙錢供你上學,當廚子去得了。”
“我這不是孝順您麽?”宋敬冬笑眯眯。
“還孝順,再孝順下去就招閑話了。”
農村講究男女分工,粗活重活歸男人,洗衣做飯則是女人肩上的擔子。這稍有錯亂,不光女人被說不明事理,男人也要被指點,沒出息沒脾氣,成天做娘們的活。
要不是兒子大廚的名聲遠揚,年歲也小,就這股鼓搗勁兒,早被說八百回了。
宋敬冬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淡然聳肩:“随便他們說道,反正他們兒子又沒你兒子能耐。”
“去你的。”
“本來就是嘛,不然讓他們兒子也弄個狀元來當當?”
“少嘚瑟,閉嘴吃飯。”
母子倆是飯桌上鬥嘴的主力軍,宋于秋悶聲不響,阿汀往往是傻乎乎的笑着看。
然而今天情形大不一樣。
一家四口各坐一邊,陸珣本來要跟着阿汀坐下,結果被林雪春攔住,故意給安排到另一邊去。于是少年少女斜對角而坐,中間隔着人高馬大的宋敬冬。
特別像被拆散的牛郎織女。
這陸珣大約是第一次上桌吃飯,不太老實。
別人坐着他蹲着,還是腳尖朝地、腳底板擡起來的姿勢。手也不肯捧着碗,就讓它呆呆停在桌子上,離他很遠。
筷子功夫還過得去,但不高深,米飯夾一把掉兩分,捉不住嫩滑的魚肉。
全家看在眼裏,有意裝作看不見,省得戳傷小怪物高傲的心。
阿汀一直留心他,察覺到皺眉的動作,猜想他要不耐煩了,立即用筷子頭夾魚給他。
還謹慎地摘掉所有大大小小的刺,擡眼朝他天真純善的一笑。
空氣裏仿佛泛起甜又溫暖的味道。
陸珣一眨不眨地看她,林雪春實在忍無可忍,一筷子敲上他的手,“看什麽看?”
野小子的眼睛,怒起來能扼住咽喉。
林雪春領教過個中本事,這回硬氣拍桌:“瞪什麽瞪?在老娘的桌上嚼老娘的米飯,不光坐沒坐相、光挑肉不撿菜,還把米掉一地,丢糧食的能耐真不小。”
“兇什麽兇?!”
“快點給我坐下,左手把碗拿住!”
“我不管你在外頭什麽樣子,既然找到我家裏來,就得好好吃飯仔細的吃,聽見沒有?”
嗓門洪亮,陸珣不動。
“媽媽……”
阿汀想幫忙說情的,也挨教訓:“你管你自己,貓還知道挑刺,他能不知道?要你瞎操心,伺候他一輩子不成?”
話是有理的。
況且洗澡換衣服也好,捧着碗吃飯也好,媽媽願意拿出長輩的姿态、把陸珣當成尋常孩子一樣教訓,其實代表着她的豆腐心逐漸接納陸珣。
只是她的脾氣不比他小,絕不玩噓寒問暖的一套,好心話兇着說。
兩個剛烈的性情撞在一起,必須有人服軟,不然兩敗俱傷。
阿汀看看陸珣,再看看媽媽,不禁發愁。
因為他們都不太擅長讓步的樣子。
“陸珣……”
便是處于争鋒相對的當兒,陸珣率先收回眼神。
他低頭,眼珠挪動着把她們的姿勢看在眼裏,然後左手貼上大紅花的瓷碗邊。生疏的捧住,桌下兩條折疊的腿也舒展看,像她們一樣坐下來。
還學宋敬冬,稍稍把彎着的脊背挺直些。
小屋裏鴉雀無聲。
阿汀有點兒驚詫,也有點兒歡喜,飯碗擋住臉,兩只眼睛彎如月牙。
林雪春眼皮跳動數十下,勉強回過神來,幹咳兩聲說:“這還像個樣子。”
飯繼續吃,桌上的母子倆面上無事發生,實則嘴角上翹,死死忍着大笑出聲的沖動。
不能笑不能笑。
不約而同地想:可別把這小子笑得惱羞成怒。
最雲淡風輕的當然是宋于秋。
但細細望去,他的嘴角也噙着若有似無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冒充老年陸珣:我本想在十七歲那年夏天的臺風裏死掉,但是她對我說害怕打雷。我想着,打雷這事情可沒有盡頭,一年四季都會有。那麽我只能繼續活下去,并且盡可能更長久的活着了(笑)
然後是溺水小刀的開頭語:那時我還只有十五歲,以為自己可以知曉一切,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以為自己可以把全部都給他;以為只有自己擁有與他歡笑着躍入水中的權利。我想要的只是閃耀到穿透身軀的光芒,讓人頭暈目眩,讓人忘記呼吸,讓人渾身顫抖。
大致符合陸珣這個階段的心态><
設定的少年時代就是這樣的:有的人生來是主角,像兩團相互吸引、追逐又猛烈碰撞的光。他們的故事常常發生在夜裏,發生在光與陰影的交界線。
他們之間滿是混亂、泥土與血腥,是反複的打鬥,是再三的遍體鱗傷。
但正是擁有過這樣濃重的色彩,即使拉開萬裏隔着時間,他們還是彼此年少時代裏無法取代的光。
因為愛過你,還要怎樣去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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