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晚安

八點半,天暗下來。

林雪春坐在門邊,瞧着外頭的毛孩子,恨恨道:“我老覺着這小子不安好心。”

宋于秋垂着眼皮拿小刀,一下一下的削鉛筆。

“該睡了。”

眼皮不帶擡一下。

林雪春瞪圓火眼金睛,瞧見陸珣亦步亦趨跟着阿汀,愈發篤定:“不安好心!”

“你想想,他弄成那副樣子,不去找山下神婆的屋,做什麽大老遠繞到咱家門口躺着?我看他就是面上裝傻,心裏算盤打得精。”

仿佛揭穿駭人聽聞的真相,她拍拍宋于秋的胳膊,“他是不是打阿汀的壞主意?”

宋于秋:“該睡了。”

林雪春猛地轉過臉,眼角抽動:“你嫌我煩直說,不想搭理我就憋着。我就問你,陸小子這事,咱們是不是得防着點?”

“……八字沒一撇的事,別亂想,早點睡。”

宋于秋說完放下削好的鉛筆,起身往樓上走了。

“切。”

“半天憋不出一個屁,多說幾個字要你命似的。”

偏頭瞥見兒子趴在床上晃腿看書,林雪春一個巴掌蓋腦袋:“宋敬冬你又在床上看書是吧?”

宋敬冬二話不說爬起來,脊背直如尺。

林雪春對此的評價是:“欠抽。”

“今晚怎麽睡?”宋敬冬問:“我打地鋪?”

不知誰給陸珣起的‘小怪物’外號,實際上他穿他的去年的衣服,還嫌短一截。

家裏只有三張木板床,樓下這張床寬一米五不到,很難擠下兩個大夥子。

更何況就算他願意擠……

那小子絕對會把他踹下來吧??

林雪春才想起這茬,一拍腦袋,搬出春天的被套來。

“阿香那女人,當媽太不厚道。不光成天又打又罵……算了,我朝死人說道個什麽勁兒。他家那屋八百年沒洗過,髒得要命,米面堆在缸裏發臭。”

“我洗了一早上還沒洗完,腰疼都犯了。”

三兩言語間順勢把舊草席找出來,鋪好,足夠對付一晚上了。

“你先擱地板睡一晚,明天我把隔壁屋整出來就行。”

“行,反正地上涼快。”

宋敬冬沒大所謂地躺下去,來回翻兩個面,揮手:“媽你睡去吧。”

林雪春拍拍手,忽然叮囑:“看着點。”

宋敬冬:?

“看着點那小子。”她朝外頭努下巴,“人家說了十五六歲女孩子容易出事,你得看好你妹妹,省得不明不白被騙走了,知道不?”

明明白白拉走咋辦?

宋敬冬不知道,宋敬冬也不敢問,點點頭就把老媽子推上樓去睡覺。

屋外,阿汀剛洗完臉。

八十年代初還算貧瘠,牙刷牙膏這類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一輩有時用淡鹽水漱口湊數。小孩們也不愛用,被爸媽抓着摁着才肯敷衍地刷兩下。

至于一日三餐飯後刷牙的,數來數去獨他們家小屋。

許是爸媽在北通住過的緣故,家裏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但牙膏皂角沒缺過。

于是陸珣今晚得到人生最初的牙刷一支,眼皮上下撲騰瞧阿汀那兩只手,學她擠牙膏。

阿汀留意到他的觀察,好奇看向他:“你不會這個啊?”

還真不會。

陸珣四五歲的時候還住在城裏,左鄰右舍天天一字排開,站在外頭刷牙洗臉。有大人捉弄他,哄他吃壞掉的牙膏。

半管牙膏進肚子,害得他趴在水盆邊吐了一早上。

後來回村子,阿香半瘋癫,陸珣徹底有娘生沒娘養,一年到頭吃不飽穿不暖,更沒有功夫折騰這個。

要不是老大夫扣着他拔牙,現在應該是一口歪斜的爛牙齒。

阿汀從他的沉默裏讀出否定,有點兒詫異:“可是你牙齒長得很好,我還以為……”

以為阿香至少把該教的東西教給兒子。

但原來沒有。

他的一切全是自己胡亂摸索出來的,難怪不大尋常。

阿汀絕沒有看笑話的意思。她是個很細心很小心的姑娘,在确定別人願意承受之前,連同情這樣敏感的情緒都不會拿出來用。

不過陸珣還是疑心自己受到嘲笑,立即兇兇地亮出一口細密大牙。

不會刷牙怎麽了?

他會磨牙,向阿貓阿狗學得。

這牙齒照樣長得平平整整,還是白花花的。

阿汀點點頭,非常認真:“你很厲害。”

同樣的情形換成她,應該沒辦法活到現在。

哼。

陸珣一臉‘我不厲害誰厲害’的狂妄。

他肯給的表情比以前多很多,這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阿汀笑乎乎地舉起牙刷,探進牙口深處。

她是蹲着的,陸珣也蹲着,有樣學樣地刷牙。

她刷左邊他刷左邊,她刷右邊他刷右邊,像是對着鏡子刷牙。

連她灌一口水,在鼓鼓的臉頰裏來回晃蕩四下,再吐出一口白沫。他也要咕嚕四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再吐掉。

阿汀歪着腦袋問:“感覺好嗎?”

還行。

挺涼快的。

牙縫裏好像有點殘留的味道,陸珣又多洗兩次嘴巴。

他擡頭,不經意跌進她純粹烏黑的眼眸裏,看着上下兩排微翹的睫毛慢慢眨了一下。

“你又不說話了嗎?”

她問:“昨天晚上你找我,是有話要說嗎?”

陸珣一如既往地抿着唇角,不語。

“沒有也沒關系。”

稍微有一點點的失落,但她不想為難他。

“我要睡覺了,晚安。”

阿汀洗幹淨牙刷,忽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放松,不小心把這個年代很少使用的詞彙說出口。

“晚安就是……今天結束了,辛苦了,希望你能好好的休息。然後明天會有好事發生的意思。”

“晚安。”

她又說了一次,在他的深沉的注視轉頭跑掉。

他停在她背後,口齒交碰,生澀的吐出兩個字:“晚安。”

聲音啞啞,仿佛喉嚨裏結了蜘蛛網。

阿汀驟然轉身,雙手背在身後,三千發絲在皎潔月光下打轉兒。

“晚安。”

稚氣未脫,唇紅齒白,她的笑容純真而灼灼,一下自眼前劃過,鑽進屋子裏。

陸珣站在原地。

心髒好像被貓舔了一下一樣。

好不容易得到陸珣的晚安祝福,但阿汀沒能好好的休息。

深夜裏驟然驚醒,心髒緊繃,仿佛墜入冰窖,完全沒有辦法呼吸。

一旦閉上眼睛,黑暗襲來,那天的事情開始反複上演。

夢裏沒有突然現身、銳不可當的少年,她捏緊石頭卻沒能反擊成功。成年男人的手指肮髒而滑膩,猶如死掉的軟蟲貼着皮膚滑動。

血的氣味膨脹在鼻腔和喉嚨口,沒人救她。

只有她在寒風山林中獨自而迅速的枯萎,耳邊回蕩着孩子們的嬉笑,與醜惡的獰笑。

這樣的夢糾纏多次,她常常渾身冰冷的醒來,在黑暗裏發抖。

明明壞人不在了啊。

阿汀老成地嘆出一口長氣,下巴靠在窗邊,沒辦法繼續睡覺。

約莫淩晨一兩點的光景,夜深人靜,連狗吠都沒有。

天邊挂着青白色的月亮,下頭溜出一只長毛的黑貓。四只小短腿邁得歡快,毛茸茸的大尾巴搖呀搖,還回過頭來喵喵叫,仿佛在招呼後頭的人。

诶……?

日暮村裏沒有第二只黑貓,黑貓也沒有第二個心有靈犀的小主子。

他們要去哪裏?

阿汀熟能生巧地溜到樓下,踮起腳尖越過睡相糟糕的哥哥,果然路過空空蕩蕩的木板床。

本該好好修養的病人,差不多走到院子口去了,背影遙遠而模糊。

她追上去。

“陸珣。”

忍不住叫他。

清冷的月光下的光影很朦胧,他側過半張臉,她依舊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走了嗎?

又要回山上去?

阿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能夠既不冒犯他,也不讓自己太過失落。

視線往下滑,捕捉到他手心裏攥緊的小刀——爸爸曾經拿來幫他割腐肉的那把——某個兇險又理所當然的猜想劃過腦袋。

阿汀不經思索地拉住他的衣角。

“不要打架。”

“不要拿這個。”

她伸手握住一截刀柄,要搶。

陸珣更加收緊手指,将武器牢牢握在手心裏。

有血性的野獸有仇必報,大龍爸沒能打死他,他就要取走他的命。

“不準去。”

竟然不是‘不去好不好’,而是硬邦邦的‘不準’?

這世間有多少人對他說過不準,其中又有幾個還活着?

陸珣眯起眼眸,厲光一閃而過。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傷好了再去。”

她直直看着他,無所畏懼,頗有恃寵而驕的模樣。

兩道細細的眉毛皺起,小臉鼓鼓的。能看得出她很嚴肅在生氣,但還一板一眼的,繼續說:“傷好了也不能碰刀,小孩不能玩這個。”

誰是小孩啊?

陸珣揚出手掌比了一下,這臉只有巴掌大。

再平着比劃一下,她發梢被夏風吹起來的一撮小頭發,連他脖子都碰不到。

真是猖狂的小不點。

“反正我不讓你去的。”

她寸步不讓,眉梢眼角寫滿固執。原來披着兔子的皮,骨子裏藏牛的脾氣。

麻煩。

陸珣懶散地松開手,鋒利的小刀叮當落地。一場氣勢洶洶的厮殺,尚未開始已落下帷幕。

這下行了吧?

他漫不經心的拿眼角問她。

不行。

身形單薄的少女不放心,不能松開手,任由兇猛的好鬥分子四處游蕩。

“你不睡覺嗎?”

她希望他乖乖躺在床上,乖乖蓋上薄被子,乖乖閉眼乖乖睡覺。

奈何陸珣這輩子沒乖過。

“不。”

聲音低回,特別清晰标準的咬字。

這人到這時候話說得挺順溜,語氣還很傲慢。

“要聽故事嗎?”

幻化成泡沫的美人魚、荊棘城堡中沉沉安睡的美人,還有勇士與惡龍,冒險與寶藏。阿汀腦袋裝載各種各樣的故事,老虎幫的姑娘小子都很喜歡。

不過陸珣還是一個:“不。”

難辦。

她也覺得他很難辦。

“那……上山?”

拒絕的話語遲遲沒有降臨,阿汀心底有了答案。

送陸珣去醫院檢查、買藥,又住一整個晚上,應該要花不少錢。

即使家人有意不提,阿汀還是惦記着這件事情。

因為是她先沒頭沒腦的招惹陸珣。

現在他來找她,很老實的坐在飯桌上細嚼慢咽,還跟她一塊兒刷牙。他也許想放棄山上的自由生長,跑來山下做普通人試試?

但留在家裏要花錢的。

阿汀萬萬不想在這個節骨眼抛棄他,也不能一直拿爸爸媽媽的辛苦錢做好人。思來想去,唯一的出路是自己掙錢。

當不了廚子,她拿得出手的只有草藥知識。趕巧河頭新開的中草藥堂,上回上山,就是想采草藥試着去賣。不料突生事變,滿滿一筐三七花泡過雨水,爛得徹底。

今天再上山試試吧。

更何況……

阿汀眺望家後頭隐隐約約的輪廓,耳邊仿佛響起外公的聲音。

害怕不是別人給你的東西,它只長在你心裏,逃不掉甩不開。

要是你覺得害怕。

就更要仔細看着它。

“陸珣,我們上山去掙錢吧!”

她笑着邀請他,參與深夜裏秘密的冒險活動。

只有璀璨星空下的他們兩個而已。

只有璀璨星空下的他們……

“喵?”

莫名其妙被忽視的貓,委屈且惱怒,張口便是:“喵喵喵喵喵喵汪!”

阿汀:?

陸珣:……

不禁吓的愚昧人類!

愚昧!!!

黑貓大約覺着自個兒保全住尊嚴了,轉身,昂首挺胸走在他們前頭,猶如逡巡道路的小國王。

阿汀笑着跟上,陸珣與她并肩。

兩人一貓走到山邊邊時,山下小屋裏的燈亮着,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坐在門前搖蒲扇。

阿汀忍不住單獨上去打招呼,“奶奶晚上好。”

老人無動于衷,蒲扇搖得勻速,對小丫頭的造訪淡然處之。

孩子們常說神婆有神功,手指一掐無所不知。阿汀心裏有太多樁事情,總算找到機會問。

“奶奶,您認不認識我?”

老人略微點頭。

阿汀猶豫了一下下,輕聲問:“您認識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半阖的眼皮緩緩掀開,展現出一對很年少的清澈眼珠。

靜靜望她。

阿汀眼睫扇動:“那原來的阿汀……”

年邁的嘴唇輕微的動,給出意味深長的回答:“人各有命。”

好像是很常見的模板。

阿汀本來還有很多問題,比如我家究竟發生過什麽事?為什麽不能繼續住在北通?

我真的可以用別人的身體,繼續安心的生活下去嗎?

大家以後會變得怎麽樣?

但是自己的問題,果然得自己努力尋找答案才對。

她鞠躬說謝謝奶奶。

轉身離開的時候,夏風再度把老奶奶的話遞耳邊。

“這人要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很難走好運的。”

說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

阿汀反應過來,繃着小臉保證:“我會好好睡覺的。”

明天晚上會的!

神婆再度垂閉眼,口中喃喃着‘去吧、去吧’。

于是阿汀走向山,它在夜裏更高、陰冷,深不可測。

心頭好像忽而被人牽扯一下,那天的無助茫然湧上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想回家,用溫暖的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用爸媽的鼾聲隐藏自己。

還是害怕的。

懵懵懂懂的後怕在角落裏生根發芽,肆無忌憚地生長,遮天蔽日。

直至一只手率性沖破它們,出現在眼前。

瘦而長,指甲磨的尖削,掌心紋路一劃到底的手掌。

瘦骨嶙峋的少年站在身旁,漫不經心攤着手,五官面貌隐在黑暗裏,眼眸熠熠生輝。

阿汀笑了。

她握住他,很乖很溫軟地跟着他的腳步,在他的地盤成了他的一條小小尾巴。

夜裏登山,與白日的感覺截然不同。

清新的草木味道撲面而來,涼風習習,林間沙沙。

頭頂鋪開浩瀚無邊的夜空,星辰盛大璀璨。它們好低好低,近在眼前,仿佛張開雙手便能将它們全部擁在懷裏。

其實是碰不到的。

倒是腳踩進草叢中,螢火蟲傾巢而出,細小光點猶如萬家燈火般散落。

原來不知不覺走到小溪邊了。

放眼望去,對岸一片茂盛的樹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顆千百年的參天古木。根大如象腿,樹冠長成蘑菇的形狀,三三兩兩的氣根垂落,随風擺動。

根莖周遭幹淨,獨獨一株突兀的綠草,中間開出鮮紅色的漿果,顆顆粒粒連成累累的一小團。

這個模樣……

腦海中浮出對應的醫書注解,阿汀眼前一亮,拉着陸珣說:“我們去對面吧。”

聲音壓得輕軟,生怕驚動什麽人似的。

古古怪怪。

陸珣掃一眼山上并不少見的樹,腳踩溪石,拉她一步再走一步。

走近大樹,那紅果子看得更清楚了,正是傳說中千年成精會跑會跳的小土地精———人參。

深山老林中有野人參不奇怪,但這株人參孤零零的,完全不符合‘成堆生長’的常理。且獨占參天古樹下的一大片肥沃土地,簡直像仙俠裏,為男主角準備好的修煉寶物。

拿迷信話來說,這是‘山中參王’,少說百年光景。要是有幸遇着,枝葉中還沒有毒蛇纏繞守護,簡直算得上祖上八輩子積德,應該三拜九叩請它出山。

阿汀仔細看了,周圍真的沒有毒蛇。

大山呀大山,我要帶走面前的野人參了。

她在心裏默默說完,蹲下身來。

挖參的工序比采摘其他草藥麻煩很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生出一套完整程序:上山前祭拜山神,尋找人參必須全程安靜。瞧見人參大喊一聲‘棒槌’,避免它化精逃跑。

再迅速系上紅繩、鋪上一塊紅布,周邊再插四根小木棍子,将它困死在裏頭。跪拜、說道理,最後再小心翼翼地挖出來。

幸好外公所屬的派系規矩少,不講究這玩意兒。阿汀只負責當心采挖,不要傷着人參細嫩的根須即可。

她做這事兒時安靜得出奇,兩只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弄得貓不好意思叫喚,乖乖趴下來看她。擡起手掌碰一下紅豔豔的果子,再碰一下,又舔舔爪子撓撓耳朵。

一直等到她大功告成,它才起身伸個大大的懶腰。

阿汀護着珍稀的野參王,下意識叫道:“陸珣……”

“喵。”

貓威風凜凜立在她面前。

“陸珣?”

“喵?”

僅剩下一人一貓對望,阿汀迷糊地歪腦袋:“陸珣不見了?”

貓也煞有介事地歪腦袋:“喵喵喵?”

“又跑掉了……”

“他怎麽跑得比你還快啊?”

她點點它的鼻子,它也感到奇怪。

是啊為什麽啊?

旋即側身躺下來,要求一次久違的撓肚子待遇。

阿汀給它輕柔地撓撓,目光走過河,再往前走,好像就是曾經出事的地點。

看着看着,猶如凝望着一團漆黑的深淵。它忽然也生出兩只幽幽的眼眸,筆直凝視她,想要看進她心裏,勾出她前生今世所有的不知所措、迷茫與驚恐。

唰。

陸珣的腦袋忽然從草堆裏冒出來,還搖晃着甩掉頭上的殘葉碎渣。

阿汀一下子安心下來,問他去了哪裏。

陸珣大步走過來,胳膊一松,兩根黏着土的野人參掉進她手裏,個頭只比她這個小一點點。

哇!

竟然還有!

“你在哪裏找來的?好厲害!”

阿汀滿臉的歡喜,幾乎想拍手叫好。

沒見識的小傻子。

區區幾朵苦草能高興成這樣。

陸珣忽然彎腰,捉住她的手腕,緊握的拳頭貼上柔嫩的掌心,再松開。

被抓捕的螢蟲重獲自由,在靜谧的夏夜裏漫天飛舞。星星點點,明明滅滅,遠處的深淵連忙後退,徹底滅亡。

阿汀擡起腦袋,清澈眼珠裏流轉着萬千光華。

“謝謝你啊。”

陸珣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拉她起來。

少年與少女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除了山下神婆,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知道。

阿汀是這樣以為的。

他們在河邊洗掉鞋子上的泥土,把人參藏在陸珣家後頭的院子裏,貓着手腳溜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阿汀飽飽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精神奕奕,幫忙收拾桌子和碗筷,以為自己瞞天過海,沒被家裏任何人發現。

只是瘸子事發後,爸媽索性讓哥哥留在家裏看書學習,免得她獨自在家,又給壞人可趁之機。

爸媽不圖哥哥那點暑假工錢,奈何他太有主意了。順手辦個小小‘補習班’,每天下午盯着毛頭小孩子們做功課,教他們寫作業。

村民們紛紛送來雞蛋米面做報酬,以至于家裏好幾天不用買菜。

這不去河頭,怎麽賣人參?

瞞着哥哥出門是不可能的。在他面前找到人參,說成地上撿來也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糊弄住聰明哥哥的。

阿汀束手無策了。

“阿汀。”

想人人到,宋敬冬坐在院子裏問她:“昨天給你布置的數學題目寫完沒有?”

“寫完了。”阿汀心不在焉地回。

“都做出來了?”

“嗯嗯。”

“難不難?”

“不是很難。”

“那你昨晚上山去幹嘛?”

“我去挖……人參。”

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大人好狡詐!!

“挖人參幹什麽?”

宋敬冬笑眯眯的,像笑着的老狐貍。

好像來不及否認了。

阿汀只好老實交代:“賺錢。”

“怎麽賺錢?”

“河頭開了一家中藥堂,賣給他們就有很多錢了。”

“你做什麽突然想賺很多錢?”

他取笑道:“又瞧上漂亮衣服了?還是想買涼鞋?”

阿汀抿唇。

昨天爸媽在卧室裏‘開會’,說家裏平時開銷不大,兄妹上學也不至于供不起。真的加上一個陸珣,或許村長能給通融。實在不行就教他幹點活,權當雇個小夥計。

不過兒子的年紀擺在這裏,要不了幾年就要結婚成家。這北通大城市的姑娘,鐵定瞧不上農村。

做爸媽的不能拖累兒子,砸鍋賣鐵也得給他湊足老婆本,頂好是弄城裏的房子讓他安心住着。

要錢。

接着再過兩年,又輪到女兒出嫁。

女孩子家家用不着三轉一響和房子,不過手頭嫁妝要足,不然到了婆家要受輕賤。

又要錢。

當時爸媽合計一下大致的錢,嘆氣聲明明白白,傳到阿汀的耳朵裏。

她覺着自己還小,離嫁妝還很遠,當務之急是哥哥。因此溫吞吞地說:“不買衣服,要給你存老婆本的。”

“老婆本?”

宋敬冬微微挑眉,笑道:“我還要你個小丫頭幫忙存老婆本?那也太窩囊了點。沒錢大不了不要老婆了,我自個兒過日子,還能呆在村子裏悠閑悠閑。”

阿汀蹙眉,一本正經:“沒有喜歡的人,不讨老婆也沒關系。但是你有喜歡的人,因為沒錢不能在一起,爸爸媽媽會很難過的。”

她端起洗幹淨的碗筷路過他,小聲道:“你看不起我,我也不高興。”

這小丫頭。

宋敬冬回頭喊了一句:“你快點收拾東西,出門要趁早。”

阿汀鑽出半個小腦袋來:“去河頭?!”

“不然還能去哪裏?”

“我拿人參!”

一溜煙沒影兒。

真是小孩心性。

宋敬冬先是搖頭失笑。反反複複想着老婆本這回事,笑容情不自禁加大,後來又逐漸地收起來。

手上的眼鏡片擦得透亮,沒有一絲雜質,在陽光底下閃爍着炫目的光芒。

戴上它,世間清晰百倍。

但果然。

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反倒不是好事。

隔着一段模模糊糊去看去聽去生活,正正好。

他把眼鏡腳折疊,又放回眼鏡盒裏去。

總是放在那裏不戴。

作者有話要說:解決一下應該有的細碎的東西,據我揣測……?那種事情肯定還是留下陰影的。阿汀在事件中表現的比較平靜,只是不想給大家添加負擔而已(天使妹妹!!

至于随手撒糖……

對不起可能這就是單身狗,潛意識滿足自我吧(我真的很能瞎幾把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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