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走好不好
兩輛綠油油的越野車停在院子裏,猶如古代王宮貴胄的華美轎子來到貧民窟。村民們少見這等稀罕物,圍繞在院子外不走。
“這玩意兒好氣派。”
“裏頭出來的人不是更氣派?”
所謂的陸家大哥不大客氣,一上來便把陸珣‘請’進屋裏單獨談話。瞧那門外筆挺站着的四個大男人,肩背壯實得不像話,冷冷掃視他們的眼神,猶如看待塵土裏爬行的蝼蟻。
“小畜……”
這時不好再一口一個‘小畜生’了,中年婦女連忙改口問:“野小子是不是要轉運了?”
“你給仔細看看人家穿什麽衣,這是當兵的知道不?”男人對車天生癡迷,一眼看出來:“車後頭那個标還是北通用的。小子家裏不是北通的大官,就是大兵。這何止走運,‘野貓變太子’還差不多。”
什麽破世道,區區上不得臺面的怪物一只,也能變做太子了?
婦女撇嘴。
忘性很大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嘆了一聲:“阿香還是走得早啊,不然輪到她享福了。”
提及黑發紅衣吊死的女子阿香,婦女眉頭一皺發現這事兒沒那麽簡單。
“阿香今年多大來着?”
“三七?”答話的人沒多少把握,但上下差不了兩歲。
掐指一算更不對了:“村支書說野小子今年十七,算阿香二十生的。他那大哥少說二十五歲,阿香那年年底出的村子,哪有本事憑空倒騰個兒子出來?”
“再說這大哥大哥的,下頭應當還有幾個。究竟是不是阿香生的?”
大夥兒仔細想想,是有疑窦。
阿香當年落魄回鄉,沒提過旁的子女。瘋瘋癫癫連數年,後來她媽走了,她的日子過得窮困潦倒,要真有這樣的金靠山,何必留在村裏受苦?
“我曉得了。”
婦女指點着屋子,仰着下巴道:“阿香想做人家後娘,攀不上給趕出來了。這婚沒結上,野小子不是正經出生的。”
說得對。
阿香自個兒是護士,自個兒會生孩子。只是沒法打證明,這戶口上不去,難怪死前苦苦糾纏村支書。
這樣說來,阿香沒結婚便大了肚子,野小子的骨血來路不正,髒得很。
農村裏太愛探究家短裏長,尤其是如此稀奇又駭人聽聞的。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以他人做消遣,一時間連死人情面都顧不上。
坐在水井邊阿汀抿着唇,端起水盆就潑了一圈。
這是洗鞋的水,被泥土泡得發棕。絕大多數喂到兩旁的菜園子裏,還有些許濺落在前排、嘴巴格外壞的男女身上。
“你這丫頭……”
怒火在咽喉中蠢蠢欲動,猝不及防又被潑一身。
這回是王家野丫頭幹的。
王君她媽是個讨巧的,為人處世機靈又妥帖,絕不輕易得罪人。不知怎的肚子裏爬出個混世小魔頭,成天在地上撒野打滾兒,心情好時笑嘻嘻,心情不好便沒大沒小。
往他們身上潑髒水,還拍拍屁股拉着阿汀丫頭跑了。仿佛小孩子的調皮玩鬧,讓他們這些做大人的,反而不好重重責罵。
相比之下還是冬子明白事理。捧出旁人送的大西瓜,給他們人人切一小塊。說這院子口曬得厲害,又說農活要緊,這兒有他看着,要有動靜必然尋他們幫忙。
頭尾笑眯眯的,說話在理,鄉親們便散了。
宋敬冬轉過頭來招招手,阿汀帶着一點心虛走到他身邊去。
王君倒是理直氣壯:“這些人光張嘴叭叭叭的,放在小人畫裏頭頂多活五頁。要是有十頁,我王君能把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你這腦子裏空蕩蕩,踢不了兩下就扁了。”
宋敬冬笑着遞給她西瓜:“記着把數學課本找出來,今天下午你只學數學。”
鄉下念高中的人不多,王君她媽想盡辦法給她弄來全套的高一課本,還七成新。奈何這丫頭心思不在書上,尤其把數學書藏到天邊去,被打了好幾頓還不肯說書到底在哪裏。
宋敬冬前兩天沒說她,她還以為蒙混過關了。這下美夢落空,拖長聲音不情不願地回答:“知道了……”
淡淡看兩眼寡婦門外趾高氣昂的兵,宋敬冬沒多說,先領着妹妹進屋。
門扉半關,他遞給她一塊西瓜。
阿汀接過來,沒吃。
“想什麽呢?”宋敬冬揪揪她的小辮子,笑道:“還怕我說你?”
阿汀小聲道:“他們老是這樣。”
村子裏有很多好處,很多壞處,最壞的壞處便是風言風語。
早上河邊也是,好臉色面對哥哥,瞬間又尖酸刻薄,暗地裏數落媽媽。
陸珣的好身世來了,偏要把他往壞處死命的說。把他的骨頭血肉全掰開碾碎,啧啧感嘆着這塊髒那塊臭,邊說邊笑。
這是為什麽?
陸珣的好運不是打他們那裏搶來的,他礙不着她們。
“我不喜歡她們。”阿汀這話說的,好像在做偉大的決定。
七月的天越來越燥熱,宋敬冬懶洋洋躺在草席上,聞言問:“要是他們不說閑話呢?”
不說閑話時還是不錯的……?
比如那個八卦起勁的婦女,她也把兒子送來‘補習班’,還格外的上心。時不時來問兒子的讀書狀況,三天兩頭給他們家送瓜果雞蛋……
阿汀難以抉擇,小臉皺巴,悄悄去看哥哥的臉色:“你喜歡他們嗎”
總是笑眯眯的宋敬冬想了好一會兒,只是揉揉她的腦袋說,“大人之間可是很複雜的。”
阿汀看起來懵懵的。
長大你會懂。
宋敬冬想這樣說,轉念一想,又覺得永遠不懂更好
“燒菜燒菜,免得那小子餓肚子又瞪我。”
他伸個大大的懶腰:“估計家裏沒有其他人讓他兇,也只能在我面前裝橫。還敢說我單眼皮……”
到底沒有說出喜歡,或是不喜歡。
中午特地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連帶不請自來的陸家大哥的分量,結果對方并不需要。
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隔壁屋子愣是沒人進出。
兄弟倆不知在裏頭說什麽,動靜時大時小,聲音壓得含糊,仿佛有意不讓偷聽。
這頭補習進入尾聲,老虎幫的孩子們把玩着意料之外的糖果,心心念念等待着‘放學’。
王君翻出被老鼠啃得破破爛爛的數學書,裏頭再夾着阿汀買來的小人書,津津有味看了一下午。想找阿汀抄題目,轉頭便看見她垂着眼眸在走神。
哎呀我的媽呀了不得。
超用功的好好學生宋阿汀,今天竟然沒心思寫作業?
用小指甲蓋想想,都能知道她在操心陸珣。
“阿汀。”
她拿手肘碰碰她,她回過神來,滿眼的茫然:“怎麽了?”
“你不開心?”
“……”阿汀焉巴焉巴的,悶悶不樂的那股勁兒打眼睛裏透出來。
王君不會兜彎子,開門見山地勸她:“我覺得陸小子能回家是件好事,特別他家在北通,還有錢。他回去就有戶口,有大哥,要是他爸活着還能有個爸。”
“能念書上學,能吃香的喝辣的,說不定還能把他那怪眼睛治好。以後他就真不是小怪物了,這走出去堂堂正正的,比呆在咱們村子裏好多了。”
“你看除了你們家,村裏根本沒人待見他,他在這裏更慘。”
是啊。
大城市比農村好上不止一星半點,要是陸珣能夠回到他應該在的地方……
咣當。
一牆之隔的屋子傳來沉悶聲響,阿汀反應最快。在所有人擡頭詫異的當兒,她已經跑出家門。
隔壁屋子同時開門,陸珣猛地推開門邊的男兵,化作一股子凜冽刺骨的疾風沖刺出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阿汀觸碰到他狹長的眼睛。
眼皮半垂,細睫毛遮去一半的眼珠。
他的眼神很是輕蔑厭惡,眉宇微微皺着,冷冰冰地劃過眼前的一切,在她這裏稍作停留。
一秒。
兩秒。
他的眼睛緊攥着她不放,就在世間萬物逐漸模糊的間隙,又狼狽收了回去,跑掉。
身邊的貓同樣跑得飛快,仿佛要逃到世界的盡頭去。
“陸珣……”
為什麽還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和眼神呢?
好像又要與人類決裂,還有點落荒而逃的模樣。
阿汀感到心髒輕輕抽了一下,想追上去,身後卻傳來成年男人的聲音。
“阿汀。”
陌生的人叫出她的名字,以冷硬的語氣問:“有空聊兩句麽?”
眼看着一人一貓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阿汀蹙眉,只好轉過身來。
因為陸珣的反應,她對這位大哥的印象差掉很多。不過還是禮貌性地颔首:“你好。”
“你好,我是陸以景。”頓了頓,“陸珣的大哥。”
這個他說過,大約半個村子聽得清清楚楚。
阿汀點頭:“我知道。”
陸以景顯然缺少應對小丫頭的手段,面無表情杵了一會兒才問:“我們邊走邊說?”
屋裏太熱,院裏大大小小的孩子十多個,巴門偷聽的功夫高深。這裏的确不适合談話,阿汀點頭,帶他往河邊走。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好像這高高大大的男人并不知道從何說起。
“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阿汀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率先打破僵局。
陸以景擰眉。
這眼瞳古怪的幺弟,進門便如化成野獸,對他滿懷戒備、一言不發。無論他說到口幹舌燥,他口中頂多把‘阿汀’兩個字颠來複去的念叨,掃向他的眼色鋒芒畢露,帶着濃濃厭惡。
陸以景只想起打照面時,這小子攥着一個小姑娘的衣角,張牙舞爪不肯跟他走。後來兩個弟兄幫忙,才硬生生把他抓開的。
難道阿汀是那姑娘的名字?
他問了一聲。
便在兩個字出口的剎那,陸珣毫無預兆地沖上來好一番打鬥。手腳敏捷得不像話,只是缺少系統化的訓練,招式原始而野蠻。不然,或許他們能搏鬥更久。
足足七個小時的相處,這小子就是打了累累了打,不帶消停,死不吭聲。比石頭更難啃,比虎豹更兇猛,陸以景在部隊裏帶兵時日不短,這把硬骨頭真真聞所未聞。
想到這裏,不禁冷冷問:“他聽不懂普通話?也不會說?”
他以為陸珣光會鄉下方言。
阿汀沒有解釋得詳細,只說:“他不喜歡說話。”
她大約猜到他們兄弟倆的相處模式了。
關于陸珣到底能聽多少、會說多少,至今仍是無人知曉的謎團。他在她面前說得最多,學得也很快,在外人面前就很任性。
有時一個字不給你,有時丢給你牛頭不對馬嘴的詞語戲耍你。
這素未謀面的大哥,帶着幫手把陸珣硬生生帶到屋子裏談話,猶如押送犯人。按照陸珣的高傲脾氣……
果然。
陸以景垂落的手背傷痕不少,映在阿汀的餘光中。
“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麽呢?”
阿汀停下腳步。
微弱的夏風吹動發絲,小姑娘膚白如玉,雙眼清澈而稚幼,不谙世事的樣子。
但圓圓的眼睛裏滿是嚴肅,“陸珣不好說話,可是他不會無緣無故的發脾氣。你是不是說了不改的話?”
眼睛裏滿是嚴肅,還有袒護與敵意,看來這兩個半大的家夥感情很深。
“我把他的出生告訴他。”
“要再告訴我一遍……?”
小丫頭怪通透的。
“嗯。”
陸以景轉身面向一條永不停歇的長河。
故事應該打哪裏說起?
世間上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追尋到最初不過是不起眼的一點細枝末節而已。
好比遙遠的六十年代裏,混亂的邊境地帶,敵方搶先開火,緊接着爆發出一場關乎國威軍威的反擊戰。
戰鬥裏頭有一位身經百戰的将士,還有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小實習護士。他們的初初交集更簡單,不過是她在槍林彈雨迷了眼睛,摸索前行。
下一刻他便将她撲倒在旁,躲掉近在咫尺的炮火。
感情就此萌芽。
“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是我的父親,家裏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陸以景的意思是,男人早已成家立業,夫妻恩愛并且養有四個孩子,可謂家庭圓滿。
小護士阿香生長在貧瘠農村十五年,又在茫茫人海中讨過兩年日子。在學校裏奮筆疾書,對男女之情沒有絲毫的心思。
自願調到前線幫忙,只是拿命去圖個小功名,以求畢業後,能夠分配到更好更繁華的地段。
誰能料到她慌忙無措的驚鴻一瞥,癡迷上有家的男人,變成下半生的劫難。
陸以景說,他能夠确定,這對男女之間沒有過任何過分的接觸,連話也說得寥寥。
因為他父親的職位不小,沒日沒夜探讨着作戰方案,身邊圍着很多人。小護士根本沒機會靠近他。
阿汀疑惑,就這樣?
當然不是。
“後來出現意外。”陸以景說:“他受傷了。”
直到心上人身負重傷,小護士被大夥兒急火火地推上去,她終于靠近他。
但男人一度徘徊在生死之間,半夢半醒的頭腦裏除了‘小心’、‘打倒他們’,便是心愛的妻兒姓名。他對阿香沒有丁點的印象,更別提情愛。
那陸珣是怎麽來的?
“……”
大人之間的糾葛對小姑娘難以啓齒,陸以景面色微變,搜刮出恰當詞彙,拼湊成含蓄的句子:“通過一種非常不正當的、匪夷所思的方式來的。”
畢竟她是護士,擁有生理結構的詳細知識。
普通的小姑娘聽到這裏要捂着臉跑了,阿汀眨眨眼睛,其實完全沒弄明白過程。不過她知道了,陸珣是單相思的産物,以不正當方式誕生的孩子,不受期待反被厭惡。
“後來呢?”阿汀問:“阿香去找你們了嗎?”
沒有。
那場仗持續一個月,男人乘坐飛機轉回北通大醫院持續治療。
不值一提的阿香回到學校繼續上學、畢業,成功得到好單位,也初現肚子。
她在單位裏勤勞能幹地呆滿三個月,好聲好氣朝四周借來錢與糧票,逃之夭夭。
先在荒僻角落裏生下兒子,再在城與城之間輾轉,最終無處可去,回歸她的故鄉。
人歸來,魂魄未歸。
依舊心心念念那個沒說上幾句話的男人,想方設法的打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三月初,她又看見他,在報紙上軍事那面。
心底零丁的火再度熊熊燃起,她給他寫下長長的信,把多年來的深情、他仍未知曉的兒子盡數告訴他。
村裏人說過,那段時間的阿香容光煥發,現在想想猶如回光返照。
她應該滿懷激動地期盼着。
又慢慢死下心。
她并不知道北通日新月異的城市規劃,不知道街道的名字改過又改。更沒想到他搬過家,那封厚重的信輾轉兩個月,落到他重病的妻子手中,掖住小半個月,說出來。
然後要做大量的調查。
阿香究竟是何許人物,如今又在哪裏。
塵封十數年的真相到六月中初露頭角,陸家一路追尋到這座縣城。能找上陸珣,還是因為阿香鄭重提過兒子的姓名。
陸珣受傷去縣城醫院,宋敬冬也一筆一劃寫下那個姓名。
親子鑒定技術發明于八十年代的國外,陸家自有手段去證明血緣關系。現在結果還沒出,不過陸珣的面貌五官像極親生父親。
何況陸以景走這一趟,本就不顧親不親生。他必須帶他回去,因為他那時日不多的母親撐着一口氣,非要見見這個孩子。
他希望阿汀勸勸陸珣。
阿汀聽完一個長長的故事,細密的睫毛輕垂,在腦袋瓜子裏回溫一遍。
“留在這裏對他沒有好處。”陸以景不帶感情,純粹理性發言:“不管他是不是我們陸家的小孩,在陸家他能夠得到更好的……”
“要是你的媽媽不喜歡他呢?”
陸以景一噎。
“你們不喜歡他,不是真的要他回去。”
小姑娘聲音低下去,好像帶着輕輕的嘆息:“只是因為陸太太生病了……”
因為她的遺願而已。
本應該好好請陸珣幫忙,滿足病人最後的願望,但擅自擺出居高臨下的态度,自顧自的訴說,自顧自的施舍……根本的錯不在陸珣呀。
即使他的出生帶上錯誤,阿香給他的責罰也夠了吧?
用不着再出現一大家子,向他繼續讨債吧?
不知是否當局者迷,阿汀心裏有了分明的偏向,她更護着陸珣。
陸以景回過神來。
“我只是站在客觀角度說問題,事實上離開這裏的确對他百利而無一害。他能夠得到更好的教育以及……”
他在軍隊裏沒學到多少說話的藝術,這破口才糟糕的不成樣子。
小姑娘不太好辦,他伸手欲拍她的肩,與她好好說道。冷不防的,有一團陰影自眼角餘光中冒出來。
“喵喵喵!”
貓閃了過去,抓得指尖鮮血涓涓。
他認得這只貓,陸珣的貓。
它倆打起配合天衣無縫,有着跨越種族的心有靈犀。
它不許他碰她,也就是……
“阿汀。”
沉沉的一聲,果真把暴戾的小子給逼出來。
他大力推他一把,大咧咧踩過他的腳尖,抓住面前的小姑娘就跑。
“喵喵喵喵汪汪汪!”
貓自鼻孔裏哼出張狂的氣勢,扭頭跟上。
天邊紅雲浮動,樹葉沙沙作響,少年與少女又沒頭沒腦地跑起來,沒頭沒腦地俯沖上山。仿佛豁出一切地對抗外來的壞東西。
抛開所有。
一路不帶停歇地跑呀爬呀,攀登到山尖尖處,躺在草地之上氣喘籲籲。
心髒咚咚擊打胸脯,額角覆上一層薄汗,眼角水潤。
阿汀仰望着深深淺淺的粉紅天空,吹過絲絲縷縷的風,心頭浮現小小的迷茫。
他們逃到山頂來了。
但早晚要下去,到時候等待他們的又是什麽?
大人總是為小孩好,而小孩的掙紮總是年少輕狂,對嗎?
她偏過頭,碎發淩亂地落下來,發現他一直側頭看着她。目光深深的,心思也藏得深深的,看得她不敢追問。
靜靜對望。
眼睛對着眼睛,鼻尖對着鼻尖。他探出尖削的小指,很自然把她的碎發勾到腦後。指甲好多天沒心思打磨,棱角剛有軟和的趨勢。
陸珣,你在想什麽呢?
問他他也不會回答的,光是這樣看着看着,阿汀莫名難過,眼睛疲乏了,濕漉漉的。
“陸珣……”
被叫到的時候耳朵稍動,又太可愛。
他翻身站起來,伸手。
阿汀握住,也站起來,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暖色。
山山水水踩在腳下,花草樹木盛大怒放,山地下的雞鴨人獸不過黑色小點。
“好看。”阿汀輕輕感嘆高處的風光。
“我的。”
陸珣反常的‘人模人樣’,衣角在飄,身板颀長瘦削,脊背懶懶地微彎着。
他眺望遠方,目光在天地間自由的漫游。
阿汀溫吞吞追上他。
“山?”她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他。
眉目利落而沉靜,宛如蟄伏的獸,他說得明白點了:“是我的。”
聲音沙沙的冷,理所當然。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片山,這裏的花草樹木歲月枯榮,連野兔的窩也能一一給你數出來。他在人群中失去一席之地,退到山林裏凜然成王。
山,他的。
林,他的。
獸,他的。
樹梢細小的嫩葉與不起眼的石頭都是他的。
不過他因為她離開它們。
還能因為什麽再離開她?
夕陽正在降臨。
一輪紅日以不可阻擋的架勢緩緩下墜,日光寸寸消失。時間分秒的消逝,黑暗便濃重一層。
“陸珣。”
“你要走嗎?”
她仰頭看他,看他深邃的眉眼不痛快地兇她。
又去牽他。
他發脾氣不讓她牽,手指收得冷血無情。
“北通好像是很好的地方,有好看的衣服鞋子,有新奇的玩具,還有最好的老師和學校。”
綿軟的聲音連轉折,都轉得沒有力道:“可是我不想你走。”
她低頭想藏住水汪汪的眼睛,他瞥眼看得分明。
看吧?
動不動就變回麻煩精的。
她就是這樣,又膽小又愛哭的一只,總是平白無故遭人欺負。根本離不了他。
“不走好不好?”
阿汀的手固執徘徊在他手邊,他終于肯放出兩根手指讓她牽一牽。
他是不走的。
阿汀稍稍放下心來,意識到這是她破天荒的任性妄為,不肯把他放開。
她就是要他。
說不清是光影之間的對視開始,還是那天漆黑的林子,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救她。反正她想和他一塊兒。
所以在王君說‘你應該為他高興’時,她根本就不高興。像壞脾氣的小姑娘,死死抱住心愛的熊娃娃,不準別人搶,更不講道理。
稍微不講道理一次,會受到報應嗎?
阿汀不太清楚,她管不上了。
“陸珣。”她說:“我想教你寫字。”
陸珣淡淡哼了一聲,對語言頗為不屑。
野獸不通過文字交流,卻比人類更親密,很少誤會。
不過任性小姑娘充耳不聞,給他數手指頭:“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生物、政治……”
什麽破爛玩意兒,聽得他頭都大了。
陸珣無聲把她手指頭一個一個摁回去。
“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阿汀補上一句:“好不好?”
啊狡詐。
都怪那單眼皮在傳播狡詐。
陸珣眉梢跳了一下,做不到拒絕她。
“陸珣。”她又軟軟糯糯:“我們一起長大好不好?”
長大可是一件很漫長的事,畢竟現在才是夏天。
夕陽徹底落下去了,世間靜谧越來越大。陸珣覺得他不應該回得太快,免得她把他拿捏得死透。
但還是忍不住嗯了一聲。
怪倨傲的。
作者有話要說:呀呀呀呀呀呀卡文,明天把爸媽的事情說掉!
後天把你們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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