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雙魚當夜在秀安宮安置下來,六福被指派過來伺候她。

一夜輾轉無眠。第二天一早,秀安宮來了個年紀四十左右的女官,容貌素淡,眼角微有細紋,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神色嚴厲,邊上宮女喚她安姑姑,雙魚便也跟着叫她安姑姑。

安姑姑略微打量了雙魚,便叫她跟自己進了一間屋,命雙魚坐下,自己也端正地坐到了她對面。

昨夜雙魚就知道了,出發去庭州前,她還先得熟悉一些與七皇子有關的事,心知這大約是為了讓自己有備而去,免得到時候見了人,兩眼一抹黑觸怒對方。

既然不得不去,她也覺得這種安排非常有必要。多了解對方,總比什麽都不知道就貿然跑過去要有把握一些。

面前這個安姑姑,就是派過來給她上課的。

雙魚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地上起了課,唯恐自己聽漏了什麽。

開頭兩天很順利。

這個安姑姑,對與信陵王有關的一切看起來非常熟悉。

根據她的描述,雙魚漸漸拼湊出了對此刻還遠在陽關外的那位信陵王的一個初步印象。

他名叫段元琛,皇帝第七子。生母榮妃,是固業二十三年病死于大理寺監獄的老将軍榮孝誠的女兒,貌美、有才,且聰慧,深得皇帝寵愛,生下魏元琛後,皇帝有幾年時間不大再寵幸後宮別的嫔妃,是以魏元琛與排他之後的八皇子中山王年齡相差了整整五歲。只是在他三歲時,榮妃因病不幸去世了。

段元琛有個舅舅,名叫榮恩,也是個身經百戰的将軍,現為朝廷西都護府都護,在庭州駐守已經有十來年。

段元琛天資毓秀,文武雙全,深得皇帝鐘愛,皇帝甚至打破皇子年滿十二方能封王的慣例,八歲就破格封他信陵王,時常帶他在身邊。十二歲時,因一箭射落雙雕得了“信陵落雕王”的美稱,那應該是他這一輩子迄今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刻了。兩年後,這個十四歲的少年與太子一道随軍,接着,便以忤逆罪名受到皇帝重責,被遣送到了關外,皇帝當時曾令永世不得回朝。

現在,十年過去了,他還在庭州,今年二十四歲。

……

“七皇子沐浴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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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每日,夏晨昏,浴後以鹿角膏潤膚。”

“七皇子衣物熏何香?”

“白木瑞香。”

“七皇子喝什麽茶?”

“杭州獅峰山頭采龍井蓮心奇茗。”

“何時飲?”

“每日清早。”

“餘下時辰喝什麽茶?”

“午花茶,可加茉莉,兩三朵即可,不能多。晚間烏龍茶,凍頂或鐵觀音擇一。”

“習什麽書體?”

“二王。”

“曾如何評價?”

“筆法縱肆,欹态橫發。”

“七皇子推什麽碑文?”

“晉王珣《伯遠帖》。”

“背!”

“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情期群從之寶……”雙魚不敢怠慢,抑揚頓挫背了出來。

“七皇子如何看北朝左相王鴻之?”

王鴻之是北朝末代皇朝的宰相,北朝大廈将傾之時,包括皇帝在內,滿朝文武無心思戰,唯獨他試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曾為先帝一統天下造成了極大麻煩。北朝覆滅之日,王鴻之自盡。

“水淺而舟大,生不逢時。”

“七殿下喜歡吃什麽?”

“細鲈,以三兩為上,清蒸,佐以姜醋。”

安姑姑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神色,不再繼續考問雙魚。

雙魚微微籲了一口氣。

這兩天來,她就一直在學類似于這些的東西,七皇子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終于到了現在,面前這個安姑姑看起來似乎滿意了,應該學的已經差不多了。

“會琴棋書畫嗎?”安姑姑開始盤問起她。

“略知一二。”

雙魚說的略知道一二,是真的知十之一二,完全無法和京城裏那些從小接受嚴格訓導的名門才女相媲美。

她六歲失去父母,從錦衣玉食的大族閨秀淪為罪臣孤女,被王嵩帶在身邊撫養。王嵩本人雖然才高八鬥,琴棋書畫醫無不通,但他一年到頭困于案牍,很少有閑暇教導雙魚這些閑情玩意,雙魚本人對這些也不感興趣,除了下棋,她口中的“略知一二”,并非謙虛。

屋內器物一應俱全。安姑姑命雙魚過去,先彈奏一段曲子,再與自己下一盤棋,接着命她寫字,最後叫她畫畫。

雙魚一樣一樣做下來,除了書法和下棋,其餘幾項,安姑姑的臉色很是難看。

“也就只有字棋尚可。粗俗到了這等地步,如何能讓七殿下滿意?”她冷冷地道。

雙魚低頭,沒作聲。

“音律、舞蹈如何?”

她頓了下,又問。

“不曾學過。半點也不會。”雙魚老老實實地道。

安姑姑臉色一僵,默默起身出去。次日,帶來了一個身段袅娜,看起來像是宮中樂伎的女子,命雙魚向她學習舞蹈。

雙魚只好學。

她學的很認真,唯恐錯過這女子教她的任何一個扭腰擺款,但時間太緊,而且,實在天資有限,幾天之後,不知道那位樂伎向安姑姑說了什麽,安姑姑似乎終于放棄了這一項,接着開始安排她到禦膳房學做幾道指定的菜,其中就有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清蒸鲈魚。

在禦膳房做了幾天廚娘,燙了一手的水泡後,雙魚勉強出師。就在她以為自己的課訓已經差不多時,安姑姑又拿出了一樣東西,頓時把雙魚羞的面紅耳赤,心裏更是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屈辱感。

安姑姑拿來的,是一本春宮冊。

“有什麽可羞的?”安姑姑姑冷冷道:“宮女就不用說了,宮裏妃子哪個進宮前不是脫光了衣服被太監從頭到腳檢查個遍,就連皇後,大婚前也受過教。”

“你當你有什麽不一樣的?”

在雙魚聽到這句話從安姑姑嘴裏說出來之前,她還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皇帝只是派她去傳個诏,因為她是沈弼女兒的緣故,皇帝那個排行第七的兒子說不定會給她點面子,真的聽從了她回京也說不定。

但現在,這個安姑姑卻毫不客氣地把她最後一張遮羞布也個扯了下來。

雖然她此刻衣衫整齊,但她其實,赤裸裸毫無遮掩地站在了這個皇宮裏,接受着這些人的檢視和魚肉。

她必須要将皇帝那個兒子給帶回來,如果她身上所具備的別的所有東西還不夠,那就再加上這個。

這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她的一切,都不屬于她自己。

雙魚一雙長睫微微抖了抖,垂下眼皮,淡淡應了聲“知道了”。

“你酒态如何?”

最後,一切都完畢了,安姑姑還有這最後一個問題。

“不曾喝過,不知。”雙魚道。

安姑姑命宮女取來內釀。

雙魚喝了下去,然後……

“給我牢牢記住,往後不許碰酒,一滴也不行!”

這是第二天早上,她終于睡醒,頭昏昏沉沉之際,茫然睜開眼睛後,安姑姑站在床邊,皺着眉頭對她冷冷說出的第一句話。

後來六福偷偷告訴她,昨晚她幾杯酒下肚後,一反常态,又唱又跳,還拉着安姑姑又哭又笑,死活不讓她走……

半個月後,雙魚終于結束了這段其實很是倉促的課程,真正被安排出京,要去往陽關西北之外的庭州了。

接下來直到她回來,六福都會随她同行。

那天早上,帶她出宮的,正是和她處了半個月的安姑姑。

安姑姑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兩樣,面無表情。但是,快要走出安秀宮宮門時,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定定望着雙魚。

就在雙魚以為她還要再吩咐自己什麽時,驚訝地看到,她竟然朝自己下跪,然後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雙魚大驚失色,急忙上去要将她扶起來。被她拒絕了。

“沈小姐,安若蘭在此向沈小姐叩拜,奴婢代我家小姐,謝過你的大恩大德!”

她一字一字地道,神情不再素淡,眼中有微微淚光。

……

出宮,出城門。車子駛上通往那座遙遠城池的路上時,六福悄悄告訴雙魚,安姑姑是當年随榮妃一起進宮的榮家人。榮妃死後的那幾年,她一直在年幼的七皇子身邊。七皇子出關外後,她并沒出宮,留了下來,至今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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