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段元琛肩膀微微動了一下。終于慢慢地跪了下去。

“罪将段元琛,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他的語調清晰,沒有起伏。

皇帝盯着他低下的頭頂,神色緊緊繃着,半晌,往後靠了靠,語氣稍稍緩了些,道:“回來就行了。下去歇了吧。”

段元琛擡起頭。

“沈家小姐與她表兄已有婚約。罪将并無奪人妻的喜好。還請陛下收回成命,免得沈家小姐為難。”

皇帝道:“朕已經另外賜婚她那個表兄了。沈家丫頭無婚約在身。”

段元琛道:“沈小姐與她那位表兄青梅竹馬,想必她心裏對他也是有情的。陛下又何必強人所難?”

皇帝道:“朕已經賜婚盧嵩之子了,豈有收回成命之說?你不必顧慮這些!”

段元琛道:“賜婚亦非我所願。罪将還是請陛下收回。”

皇帝眯了眯眼,盯着跪在地上的兒子。

“你看不上沈家丫頭?她不配你?”

段元琛頓了下,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着對面的皇帝。

“怎麽,你有話說?”皇帝望着他,慢條斯理地道。

“皇上,您心裏在想什麽,我十分的清楚。倘若皇上就為了讓我回來向你跪拜認錯,我跪拜認錯也是無妨。但沈家小姐本是局外之人,一個早已經遠離皇城的人,您又何必定要把她牽進來?”

皇帝微微一怔,慢慢地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背着雙手,來回走了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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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說出來了,總算說出來了!”

他驀地停了下來,扭過頭。

“十年過去了,盧嵩都能體諒朕!沈家的女兒也在宮中陪朕說笑!你卻為何還是對當年事耿耿于懷?段元琛,你別忘了,朕不止是皇帝,朕還是你的父親!你從小也飽讀聖賢之書,忠孝何在?”

段元琛淡淡道:“皇上倘若不是皇帝,沒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盧嵩和沈弼女兒還會對您有所不敢言嗎?您費盡心機将我召回京中,是要我為當年的忤逆之罪親口向您認錯是吧?”

他再次跪了下去,朝皇帝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您可滿意了?若是不行,罪臣再多叩幾個頭。或者當着文武百官上罪書也是無妨。只是從今往後,還望陛下勿再強人所難。”

皇帝雙目驀地圓睜,望着面前這個面無表情朝自己叩頭的兒子,袍袖下的手在微微顫抖。

“段元琛!朕在想什麽,你并不清楚!朕不僅僅只是要你跪拜認錯,朕還要你給我留下!朕是你的父!你便是剔骨去肉,也改變不了你生在皇家的天命!”

段元琛沉默了片刻。

“皇上,沈将軍當年忠烈可感天地,死後尚蒙受奇冤。您這樣對待他留下的女兒,令元琛深感羞愧。元琛這趟回來,不過是想把話與您講清。賜婚恕元琛不受。京城也非元琛能留之所。今夜元琛便出城,上路回往庭州。”

他朝皇帝最後又叩了三個頭,神情恭肅,起來便往外走去。

皇帝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給我站住——”

他的喉嚨咯咯的響,仿佛有一口痰堵住了,嗓音也有些變調。

段元琛行至門口,忽然聽到身後啪的一聲,回頭見皇帝臉色灰白,微微閉着眼睛,半邊身體歪靠在了禦案上,手肘将近旁一方硯臺碰落,砸在了地上。

段元琛一怔。

一直在門外屏聲斂氣站着的徐令聽到不對,急忙推門而入,見狀大驚失色,一個箭步上去攙扶住了皇帝。

“皇上!皇上!您怎麽樣?奴婢這就去召太醫!”

皇帝被徐令扶着,緩了緩神,慢慢地睜開眼睛,道:“不必了,朕沒事。”

“皇上!”徐令猶是不放心。

“朕說不用就不用!”皇帝驀地提高了聲音,“朕躺一會兒就好了。”

徐令無奈,回頭看向還立在門口的段元琛:“七殿下!幫奴婢一把,扶皇上到榻上去。”

段元琛快步走了回來,撐着皇帝送他到了設在禦書房後的一張榻上。

皇帝被服侍着,側身朝裏躺了過去,慢慢閉上了眼睛。

段元琛轉頭看了眼徐令,朝外而去。

徐令跟了出去。

“徐公公……皇上身體是怎麽了?”

段元琛眉頭緊鎖,遲疑了下,問道。

徐令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段元琛吃了一驚。

徐令是皇帝身邊最得用的大太監,十年來與皇帝幾乎片刻也不離身。便是楊紋高德東那些人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

段元琛托起徐令,徐令不肯起,半蹲跪地道:“殿下,皇上他這兩年起,龍體便大不如前。奴婢誰也不敢說,去年冬天便咳了血。前些時候,有一晚上召了沈姑娘來下棋,難得高興着,起來便忽然暈厥了過去,摔到地上不省人事,救回來後嚷着手腳麻痹,太醫診治了些時候,如今雖好了些,但行路沒了從前利索。太醫說須得靜心調養,萬萬不可傷怒,否則不知道哪天就……”

“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如今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雖沒說什麽,只奴婢也看得出來,皇上極是想念七殿下,這才千方百計想召回殿下。都十年了,恕奴婢說句僭越的話,當年殿下走了時,皇上還精健着,如今殿下您也看到了。這趟既然回了,何必馬上要走?皇上雖是皇上,奴婢瞧他卻是無人可以說話,上月十七,是沒了的榮妃娘娘的忌日,皇上一個人,連奴婢也不要跟着,半夜去了她宮裏,坐了半晌才回來……”

徐令眼中流下了眼淚,俯在地上不起。

段元琛定在原地,神色僵硬。

元琛還在嗎?叫他進來。

裏頭傳出皇帝的聲音。

……

段元琛立在皇帝榻前,注視着床上那個顯得有些佝偻的背影。

身後燭火跳了一下,他看到自己投在牆上籠罩住了皇帝的那道身影跟着晃了晃。

他的身影裏,皇上慢慢地回過頭,睜開眼睛。

兩人對視了片刻。

皇帝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睛慢慢地轉了回去,喃喃地道:“元琛,你從小就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朕從前那樣打了你一頓,你到現在還生朕的氣,朕知道。朕之所以賜婚你和沈家丫頭,也是覺得她能配的上的你。你若真不想要,朕也不勉強你。你不肯再叫朕父皇,朕也不怪你。只是這趟,你既然回了,先去看看你母妃和外公的寝墓吧。看過了再走也不遲。朕不方便出宮,已經好些年沒去了。”

皇帝說完,疲倦地揮了揮手,轉過身,再次閉上了眼睛。

段元琛默立片刻,轉身緩緩地走了出去。

徐令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忙命六福領段元琛去安置,輕聲道:“殿下,榮妃娘娘從前的地方一直空着。殿下可過去暫時歇息。”

……

段元琛往生母榮妃生前住的明藻宮去。随行的六福告訴他,雙魚這些時日都被皇帝留在宮中,就住秀安宮裏。

段元琛微微停了停腳步,扭臉看向秀安宮的方向。

月華如水而下,遠處的那片琉璃瓦背泛出淋淋的一層糖霜白光。

……

十年前因為忤逆了皇帝而被驅逐出京的那位七皇子于昨夜回了京城!

第二天,這個消息不胫而走。

早朝的時候,皇帝的精神顯得格外的好,大臣和列位的太子以及皇子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龍椅上的天子發出過如此有中氣的聲音了。

文武百官其實無心早朝,每個人都仔細觀察着皇帝的神色,想從他的口裏聽到些什麽。

但皇帝沒提半句關于七皇子的話。下朝後便撇下衆人走了。

楊紋和高德東先離開的,繼而是皇子們,太子第一個走。

等他們都走了,剩下的大臣們還不肯離開,紛紛三五一堆地湊在一起,低聲議論今早剛剛得知的這個猶如一聲驚雷般的消息。

太子的臉色,看着不大好啊,禮部的一個官員湊到劉伯玉的耳畔,低低地咬了一句耳朵。

……

段元琛忽然就這樣回到了京城,毫無征兆。

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雙魚還是有些難以相信。心裏又難免猜測起來,他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皇帝這幾天心情很是不錯。每天下朝後,徐令都會将她叫過去陪駕。

這天也是如此。

午後的明媚秋陽從窗裏灑了進來,投下幾道鳳尾森森的影子。

皇帝午後睡醒,漱口淨面後坐了下去,雙魚站在側旁,捉住一邊衣袖,細細地磨着一方龍尾歙硯,看着硯臺裏的墨色随着自己的動作慢慢地變幻出宛若朝氣雲霞的暈紋。

禦書房裏靜悄悄的,偶爾只聞皇帝疊合折子時發出的輕微的“啪”的一聲。

“皇上,七殿下來了。”

一個小太監忽然躬身進來,輕聲說道。

讓他進來,皇帝說道,沒有停下手裏的筆。

雙魚心跳忽然微微有點加快。聽到走廊上傳來一陣似曾相識的腳步聲,慢慢地擡起眼睛。

門旁那扇禦風的雕龍髹金屏風後,一個青色的人影微微晃了晃,接着,段元琛就轉過屏風,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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