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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元琛的這個“順道”,其實拐了個不小的彎:從皇城東門外來到這裏,用了他半日的功夫。
他剛從南面的楚州回來,原本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宮裏向皇帝複命了。
……
就在兩個月前,隴西梁州一帶于半夜發生了大地震,民衆傷亡慘重,毀屋萬間,連梁州刺史也在睡夢中被壓在了坍塌的房梁之下,天亮後被人拖出來時,已經氣絕身亡。
這是隴西一帶最近接連發生的第三起地震了。此前,也就是皇帝從鹿苑回宮後沒幾天,相州、許州便相繼上報朝廷,稱當地發生了地震,朝廷尚在議論着,接連便又來了梁州地震,且這一次,比另兩地顯然要嚴重的多,梁州送來的加急折報裏,稱“五星錯行,隕星如雨,烨烨震電,山冢崪崩,天明,梁水竭”。
接連不斷的地震與那場日食幾乎是接踵而來,便是朝廷裏也開始人心惶惶,更何況民間,各種怪談大肆流傳。皇帝當時得到梁州奏報後,震驚不已,當即命戶部緊急撥調銀兩赈災,戶部卻捉襟見肘,最後只能從原本下月就要發送出去的軍饷裏勉強先挪出了三十萬兩白銀,加上皇帝從內庫撥添的二十萬兩,總共五十萬兩赈災款,由主動請命的韓王段元璟與劉伯玉一道去往隴西赈災。而戶部空缺掉的那三十萬兩尚亟待補充,皇帝便派段元琛随同戶部堂官到南方追繳各布政司往年所欠的關市賦稅。
大興建業後,朝廷除了興農,也在江南以及沿海開設市場貿易,允許地方布政司每年對這一塊稅賦按制分成入庫。幾十年下來,如今市舶繁榮,以楚州為例,每年交易就達上千萬兩白銀,賦稅自然水漲船高,地方官員中飽私囊,亂象叢生。數年之前,皇帝有感于這項制度的弊端,決定改制革弊,但地方卻舍不得這塊原本已經入嘴的肥肉,陰奉陽違,以各種借口截留原本應當上繳的稅賦,至于瞞賬作假,更是層出不窮。這兩年,皇帝也曾派過欽差前去查賬追稅,但每每雷聲大雨點小,地方又陳情訴苦,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如今北方雖然暫時獲得了安定,但突厥依舊是個心腹大患,軍饷絕不能斷,皇帝自然把目光再次投到這個老大難問題上。
明眼人其實都知道,赈災固然緊要,但比起領了銀子去赈災,這個追錢入國庫的活才是真正的棘手。辦好了是應該,辦不好就是失職。此前幾位欽差如今坐着冷板凳,便是最好的教訓。
現在皇帝把這差事交給了剛回京不久的七皇子,滿朝的眼睛自然都盯着。
段元琛接了差事便與随同辦事的那位胡姓戶部堂官趕到楚州。到了後,以便裝從翹首等在城門口迎接的一行地方官員和富商身畔悄悄入了城。那些官員沒接到人,以為欽差還在路上時,他已經每日出入市舶暗中走訪,直到大半個月後,才突然召集一衆地方官商,随即現身發難。衆人這才慌了手腳,起初又搬出老一套的虧空借口想搪塞過去,不想他當場帶上了一個要為自己丈夫喊冤伸屈的婦人。原來這婦人的丈夫從前是布政司衙門裏的一個稅吏,每日經手關市稅賦賬目,後與上司生了些龌蹉,時間長了,又擔心往後朝廷若是清算,到時第一個推出來挨刀的恐怕便是自己,于是心生退意請辭官職,上司也準了他的辭呈,臨行前特意擺酒相送,這人喝完酒回家,當夜睡夢中便七竅流血而死。婦人疑心丈夫被上官毒殺,于是到楚州州府裏告狀,結果被打了出來,婦人無奈,最後只得帶了兒子回到鄉下老家過活。
段元琛走訪市坊時,偶聽人提及這樁幾年前的舊事,留了心眼,派人找到了婦人,婦人聽說是京城裏來的欽差,這年輕男子還是皇子,當即下跪為丈夫喊冤,最後拿出一本藏起來的舊賬簿,說這是丈夫從前請辭前某日帶回家的,叮囑她好生保管,說是日後能保命的東西。當時她也沒問別的,只照丈夫的話收了起來。後來丈夫死的突然,自己告狀無門,回了鄉下後,這本賬冊也就收了起來。這會兒願意拿出來給欽差過目。
段元琛翻了翻,便看了出來,這賬冊應是婦人丈夫生前謄抄下來的真賬,除了賬目,還附了些衙門裏官商勾結賄賂的條目。可嘆他一心本想靠這東西給自己留條後路,不料還是敵不過上官的心狠手辣。當即收了起來。這會兒帶出這婦人,見楚州官員依舊百般抵賴,便抛出了賬冊,叫人一頁頁大聲宣讀,還沒讀上兩頁,廳堂裏的一衆官商便大汗淋漓。段元琛随即命人捉了稅吏從前的那位上官,如今已是正四品上的都尉,不聽他哀告,跳過了堂審,當場便喝令推出去斬首,随後将人頭放于盤中端了回來,置于桌上。
衆人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從天而降的七皇子看着猶如面善佛爺,手段冷酷竟勘比羅剎。望着地上那顆片刻前還能說話,轉眼便只剩睜着雙空洞眼睛的血淋淋人頭,個個面如土色,幾個膽小的,見七皇子目光掃過來,當場便下跪求饒。
軍饷缺了的那一大塊下月亟待發放,段元琛此行的目的并不在殺人或肅清政務,而是怎麽盡快先逼這些人把吃了進去的錢吐一部分出來。所以非常之事,便用了非常手段。
這一招果然奏效,對着血淋淋的人頭和白紙黑字的賬簿,地方官員紛紛改口,表示盡力籌措所需銀兩以補足虧空,更有在場的幾個當地富商,見自己的名字赫然在賬簿上有列,吓的不輕,當場也表示願意認捐銀兩以支持朝廷赈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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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事情果然便順利了。不過半個月,總共五十萬兩銀子便籌齊,發往了神京。
既辦完差事,段元琛便與戶部胡大人一道回京。
那位胡大人起先接到這差事時,以為必定要大費周折,更做好了與自己前任一樣無功而返的準備。他萬萬也沒想到,這個十年前曾一怒出皇城的年輕皇子不但有善戰之名,處置起政務竟也游刃有餘,進退自如,不禁肅然起敬,心裏對他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一路上恭恭敬敬。
一行人是在上午抵京的。當時離皇城還有幾十裏路,段元琛卻忽然停了下來,讓胡大人先行入城向皇帝複命,自己調轉馬頭,折了一大段的路,在傍晚時分趕到了這裏。安姑姑告訴他,雙魚此刻應該在楓林湖邊,他也沒多想什麽,當即找了過來。
此刻當他終于見到了她,和她相對而立,中間隔着不過數尺的一段距離時,段元琛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舉動是何等的孟浪!
……
這一趟差事,最後雖然僥幸得以順利完成了,但他卻不像同行的那位吏部堂官胡大人。他沒有半點歡欣得意。
甚至可以說,回程的路上,他始終心思重重。
他曾經以為他這一輩子将會終老于戈壁。或者最後戰死于黃沙。
而遇到那個他少年于午後窗下讀書困倦時偶爾曾憧憬過的“東鄰之子”,為心愛的姑娘在鏡前描妝簪花,大約便是他此生夢境裏除了鐵血大旗之外,最柔軟、也最飄忽的一筆水墨丹青了。
但無論怎樣,他也沒什麽可後悔的。
他只是遵從了自己從少年時便選擇了的信仰。
有些人的信仰會慢慢地被改變。
但他不會。他是一個固執的人,這一點,恰好便繼承于他那位父親。
但現在,段元琛卻知道,一切都在慢慢地發生着改變。
從他被皇帝的一則诏令召回京後,他就知道了,很多時候,即便人的心裏依舊對當年事耿耿不忘,但随了血緣而帶來的那種牽連,是這世上最利的青鋒也難以一刀斬斷的。
他不願被皇帝牽制。但每每看到記憶裏那個他曾以為可吞七國、并九州的父親而今蒼老到連和自己說話都需要仰頭望他時,他竟就不忍心了。
倘若他一直不曾回京,那麽他就僅僅只是一個失寵于皇帝父親的廢黜皇子。他的兄弟們不會經常記住他。他的餘生,也将照他預設好的那樣走下去。
但他的皇帝父親,卻正在将他帶入一個暗流橫生的漩渦裏。
就像他從前曾對太子說過的那樣,他們這些兄弟,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誰沒有點天生的血性。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惡性。
他知道,自己的這個父皇,當年就是經歷了一番兄弟相争,以血的屠戮,最後才登上了這張寶座。
這是宿命,身在皇家,似乎沒有人能逃脫的掉。因為他們距離那張椅子是如此的近,而誰仿佛都是有機會可以坐上去的。
他在這個時候回了京,即便他無心,他的那些兄弟們也不會相信他的無意。
他原本應該在他回來的當天晚上,轉身就走的,就像十年前他曾做過的那樣。
或者一開始,他本來就不應該為沈家的那個女兒寫那封信,及至後來又回京的。
但他卻做不到了當年的決絕。
這個享奉着天下奇珍異寶的皇城,也是一個充斥了欲望和野心的沼澤。
他的一只腳踏了進去,就再也難以全身而退。除非等到最後那個結局。
他這一路急趕着回京,原本感到極是疲憊了,該早些入城,好好睡上一覺的。
但他卻在這種時候,心血來潮地丢下了一行的随從,跑來了這裏,然後能跟她說的,卻只有這麽一句不鹹不淡的問候!
……
仿佛被這夕陽楓林所染,雙魚的兩頰慢慢地紅了起來。
“多謝殿下關心,我已經好多了。再過些天便能自如行動。”
最後她擡起眼睛望着他,面帶微笑地回答。
段元琛哦了聲。接下來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似的,沉默了下來。
雙魚也沒說話了。兩人就這樣相對而立着。
晚風從湖面徐徐而過,翻着兩人的衣袂,又有一片半黃不青的小小楓葉落了下來,最後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發簪之上。
他仿佛沒有察覺。
雙魚眼睛盯着那片葉子,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動靜,于是輕聲道:“殿下,你頭上有片樹葉了。”
段元琛再次慢吞吞地哦了聲,微微晃了晃頭,葉子卻依舊牢牢黏着他,就是不肯下來。
雙魚忍不住笑了起來,擡手輕快地朝他伸了過來。
段元琛的那手,原本也已微擡了起來,見她伸手過來要替自己取落葉,便猝然停住,然後不動聲色,慢慢地放了回去。她的袖角便拂過了他的唇和面龐,柔軟而滑涼,他的呼吸一滞,等再次呼入一口氣時,她已經幫他拿掉了那片落葉,手也縮了回去。
他的鼻端,卻留了一縷還沒來得及散開的淡淡的幽香。
她并沒立刻丢開那片從他頭上取下的落葉,而是用兩指輕輕撚着葉莖,如同它是一朵花兒。
她的神情是輕快而愉悅的。
段元琛望着她,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如同喝了美酒般的微醺。
“殿下,天要晚了,你晚上還回宮嗎?”
雙魚忽然問他。
段元琛原本應該回去的,但他此刻卻不大想回。還在遲疑着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雙魚回頭,看見六福快步朝這裏跑了過來。
六福這些時日在宮裏,但三天兩頭會過來給雙魚送宮裏新到的貢品。他匆匆跑到近前,看到段元琛也在,愣了一愣,跟着便跪了下去行禮,起來後對雙魚道:“沈姑娘,說你舅父就要到京了。皇上也聽說你腿傷快好了,便差奴婢來接你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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