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鹿苑離皇城有四五十裏的路。雙魚次日一早坐馬車回城,中午時分便到了,和從前一樣再次住進了秀安宮。第二天,太子妃親自攜了東祺來探望她。宮裏的娘娘們知道她回來了,也陸續打發人來瞧。雙魚收了一大堆的補品:人形的老參、白蠟的血鹿茸、有她半個小指那麽粗的青海玉樹蟲草……這回因腿腳不方便行走,還免了拜謝之禮,倒省了不少的事。

再過兩天,她得了表哥盧歸璞的消息,說他父親這趟進京,起因并非得召,而是從他去的家書裏知道雙魚在鹿苑受傷的事,雖然他已經一再強調說她并無大礙,但父親卻還是放心不下,向皇帝求告準許他進京探望,皇帝準了,才有了這趟的成行。

進京路遠,舅父的身體一向不大好,因為自己受了這麽點傷,他便放心不下千裏迢迢地來看。雙魚忍不住又是感動,又有些難過。

盧嵩動身入京之事,她起先并不知道。倘若知道的話,一定會去信阻止的。這會兒每天翹首等待的時候,心裏也只盼着他路上能順利,平平安安地到達才好。

……

盧嵩是在初九日抵達京城的。當天到的時候,将近日暮時分,且這日恰好又是先帝的祭日,當天皇帝帶領一衆的皇子、宗室以及百官去往太廟行祭祀之禮,禮畢宮中會有賜宴,禦前事務繁雜,所以盧嵩并沒立刻求見,而是像上回那樣,暫時先落腳到了驿館裏。

他這回到驿館,待遇和上次天差地別。驿丞極盡侍奉之能。

盧嵩為官半生,起落沉浮,早已榮辱不驚,并未住進驿丞領他去的那間僭越了自己縣令身份的上房,改一間普通屋。因路上風塵仆仆,安置完畢有些疲倦,早早地歇了下去,打算等明日一早再到宮門前遞呈求見。

……

每年的先帝祭祀,都是一場隆重大禮。禮部按照規制,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了。但今年情況有些特殊,先是日食,接着地方便接連不斷的地震,人心不定,朝廷又忙于赈災籌款,焦頭爛額了這麽久,直到最近這幾天,禦前才算清心了些,是以白天祭祀大禮雖和往年一樣隆重,但宮中賜宴卻少了許多排場。

是皇帝的吩咐。說不必過于鋪張,在棣華樓設一場家宴便可。

……

棣華樓在晁陽宮西南隅,先帝在位時所建,是宮中擺設家宴或皇帝宴樂百官時的主要場所。天将日暮,宮人次第一盞盞地點亮宮燈,棣華樓燈火通明。皇帝端坐正中桌後,從太子開始,諸位皇子全部列席就坐,剩餘是宗親皇室。

酉時正,賜宴開始。按照往年慣例,先是由太子端酒敬辭。

太子最近一直抱恙,百官裏不少人也是今天才和他打了個照面。樓內靜肅一片,許多雙眼睛看着他。

太子看起來确實比之前要清減了些,臉色被身上那件明黃色的朝服晃的發黃,像打了層蠟似的。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寧,站起來時,目光下意識地掃了眼坐自己側旁的一溜兄弟,從一張張熟悉的、此刻大多面無表情看着自己的臉上掠過,眼皮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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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看似面無表情的一張張臉孔之下,到底有多少個人在恨着他,有多少個人在日夜睜大一雙眼睛,只等着他倒黴的那一天?

太子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掃了眼他那個排行第七的弟弟。

十年前他既然走了,挑在這個時候回來,想做什麽?加入那些正觊觎他太子位置的人的行列嗎?

他們大約忘了,他可是太子,他們的長兄!

他的牙齒忍不住暗暗地咬了下,擡眼卻撞到對面皇帝正盯着自己的兩道目光。

皇帝的目光望着他時,永遠都是暗沉沉的,他完全無法從中窺知自己的父親到底在想着什麽。

他的手腕有些發僵,端起宮人為他滿上的面前的素酒,剛剛擡起手,手指一滑,酒杯竟然脫手而落,打翻在了地上。瓷片碎裂的聲音割破耳膜,酒濺了起來,弄濕了太子的朝靴靴面和一塊袍角。

明黃色的布料浸濕了酒,變出張牙舞爪的一灘,又帶了點諷刺般的滑稽味道。

四周鴉雀無聲。

太子的臉迅速地漲為血紅,僵硬地看着近旁的宮人忙忙地拾掇起地上的酒杯碎片,擦拭他腳面和衣角上的濕痕。

他終于忍住了羞憤,重新端起宮人為他重新換上的那只酒盞,用他此刻能表現的出來的最鎮定的語調說完了那段他年年重複,熟悉的已經倒背如流的敬辭。

他停下來的時候,他的那些兄弟們也附和着他。就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皇帝最後說,開宴吧。語氣沒有任何的起伏。

家宴便開了。

太子終于慢慢地坐了回去,神思有些恍惚。

剛才的那個意外仿佛是個征兆。他的心裏慢慢地生出了一種不祥之感。

将有什麽就要發生似的。

……

棣華堂裏的這場家宴進行的沉悶而平淡。人人仿佛都只想快點結束然後離開,沒有誰出來說任何的話。直到皇帝讓東祺坐到了他的身邊。

“皇爺爺,這地方為什麽取了棣華之名?”東祺問皇帝。

皇帝掃了眼兒子們。

“你們當中,誰能給東祺解釋一下?”他問道。

沒有人應聲。皇帝便轉頭道:“棠棣之華,鄂不韡韡……”

“我知道!”東祺道,“後面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這是詩經小雅裏的篇目,女夫子叫我背過的!”

“能全部背出來嗎?”

“能!”

“背給皇爺爺聽聽。”

東祺便從椅子上下來,站的端端正正,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背道:“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皇帝聽完,點頭道:“背的很好。說的是什麽意思,知道嗎?”

“禀皇爺爺,是說兄弟親愛。”

“說的很對。此處乃宮中家宴之所,是故棣華,乃取了小雅棠棣篇的兄弟親愛之義。兄弟如棠棣之花,花覆萼,萼承花,兄弟相扶,方能相互輝映。懂了嗎?”

“懂了!”東祺大聲道。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淡淡微笑,目光掃過桌下一衆斂眉低目的兒子,最後朝東祺招了招手:“回來坐吧。”

東祺應了聲,往自己的座椅上走去時,忽然停了下來,仿佛聽到了什麽,咦了一聲,接着,轉頭看向右手邊的方向。

那面是東宮方向。側耳細聽,竟仿佛有雜亂的喧鬧聲傳來。

這在宮中,極不尋常。

一直侍立在皇帝身後的徐令也聽到了這動靜,轉過頭時,看見遠處竟冒出成團的煙霧,猶如起了火一樣,臉色微變,急忙快步走了出去,迎面撞到一個管事太監進來,撲在了地上道:“皇上,東宮走水!奴婢們已經在撲火。恐驚了聖駕,故來禀報,請皇上恕罪!”

衆人吃驚。

太子也是吃了一驚,猛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朝皇帝道:“父皇!容兒臣先行告退,兒臣去看一眼!”

皇帝神色凝重,揮了揮手。太子轉身便匆忙出去。

皇帝轉頭看了眼起煙的東宮方向,對徐令道:“你替朕去瞧瞧。務必盡快撲滅。”

徐令應了聲,急忙往東宮而去。

……

東宮突然失火,這家宴自然也無心再續了。皇帝命散宴,回了昭德宮。

火情很快被滅。

沒多久,徐令也匆匆回來了。

他的臉色極其難看,進來什麽也沒說,一下撲跪在了地上,低頭一動不動。

皇帝正在翻着奏折,見狀道:“怎麽了?不是說火撲住了嗎?你這是什麽意思?”

徐令直起身子,膝行到了皇帝身邊,顫抖着聲道:“奴婢鬥膽,先懇請皇上萬萬不可動怒,皇上應了,奴婢才敢說。”

皇帝笑了笑:“你這個老奴!竟敢跟朕學起了讨價還價。說吧,什麽事?”

“奴婢方才過去時,火情已經被滅,說是太子日常作息的一間靜室裏先起的。火既滅了,奴婢便想盡快回來禀告皇上,免得皇上擔心。不想……”

他停了下來,面露遲疑之色。

皇帝放下折子,看他一眼:“不想什麽?”

“奴婢要走時,雜役房的宮人正往外搬裏頭燒壞了的物件,不想竟當場翻出來一樣說不得的東西……”

“什麽東西?”

“奴婢不敢說。因事關重大,太子又口口聲聲說是被人構陷,是故奴婢先把那東西帶了過來,請皇上過目後,再做定奪。”

一個太監躬身入內,手高過頂地捧着只漆盤,跪在了地上。

漆盤中,放着一套帝王衮冕。雖然龍袍被燒去了小半,壓在上頭的那頂九旒冕也有過火的痕跡,玉板帶了焦黑,但十二道墜着赤黃青白黑玉珠的旒卻歷歷可數,一目了然。

徐令不安地望着皇帝。

皇帝雙目死死盯着漆盤裏的那套衮冕,半晌沒有說話,忽然“啪”的一聲,竟将手中那支玉管朱筆從中硬生生地折成了兩截。

只見皇帝慢慢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冷冰冰地說了一句,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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