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盧嵩路上奔波雖然辛勞,但年邁本就眠淺,加上懷揣心事,昨夜睡的并不安穩,今日一大早就起了身,在驿館裏算着時辰,估摸這時候朝會将完,正預備動身出門,卻來了位訪客,竟是平郡王。

兩家兒女雖然還未成親,但早如同親家。平郡王一見到盧嵩,便怪自己後知後覺,今早才曉得他昨日便到京,竟叫他落腳在了驿館,是自己的怠慢。

“王爺言重,是盧某失禮在先,本該及時登門拜謝王爺這些時日對犬子的看顧才對,”盧嵩笑應道,“只是急着想入宮觐見皇上,這才暫緩。原本是想面聖之後,再去拜訪王爺的。”

兩人寒暄一番入內坐定,驿丞奉上茶後退了出去。平郡王屏退了左右随從,這才道:“盧大人,宮裏昨晚出來了一件事,皇上這會兒恐怕無暇召見你,盧大人還是先安心等上兩天為好。”

盧嵩分毫不知昨夜宮中之事,便問了一聲。平郡王壓低聲,将昨夜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出了這事,皇上連今日的朝會都停了,誰也沒召見,大臣們也是噤若寒蟬。”

平郡王嘆息了一聲,“昨晚宮中擺家宴,難得聚在一起,沒想到……”

平郡王搖了搖頭。

盧嵩大吃了一驚,從椅子上猛地站了起來,片刻後,慢慢地又坐了回去,陷入了沉思。

平郡王望他一眼,道:“小王知你挂心外甥女。不巧宮裏卻出了這樣的事。聽說這會兒沈家小姐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應該能夠出宮。不如這樣,過兩日我讓王妃接她到王府來小住幾日,盧大人你再來看她,如何?”

盧嵩終于回過了神。想了下,向他道謝。

平郡王擺了擺手:“些許小事而已,何須道謝。正好小女早聽聞沈小姐之名,借此機會讓她二人認識也是好的。”

……

徐令輕手輕腳地進入,見皇帝依舊面朝裏地側卧于榻,将藥碗放在桌上後,走的近了些,輕聲喚了句“皇上”。

龍榻上的皇帝睜開了眼睛。

“皇上,您該吃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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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六福端來藥碗,半跪着進藥。

皇帝長長地透出一口氣後,被徐令扶着坐了起來,端起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徐令用帕子替皇帝擦拭了殘餘在嘴角的藥汁。

已經三天了,皇帝停了朝會。為幾十年來所罕見。

之前那一回,皇帝即便頭天晚上暈厥,次日也堅持上朝。

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一停就是三天。

皇帝喝完了藥,也沒有重新躺回去,問道:“外頭現在都還有誰?”

“除了諸位皇子殿下,還有楊紋太傅也跪着求見。”

這三天,楊紋一直在求見皇帝。從早到晚地跪在昭德宮外,據說連兩條腿都腫了。

皇帝慢慢地道:“朕誰都不想見。叫他們都散了吧。沒有诏令不必進宮了。朕也不想見楊紋。他不走,你就叫人把他叉出去,丢到宮外吧。”

“是。”徐令朝六福揚了揚下巴。六福會意,立刻出去傳話。

這個老頭子,明明看他兩個膝蓋都已經腫成球了,竟還能堅持到了現在。連六福不禁都有點佩服起他了。

“皇上……東宮那邊,說太子和太子妃這三天都不吃不喝,一直在那裏喊冤,哭求要見皇上一面。您看……”

徐令遲疑了下,終于還是說道。

皇帝淡淡道:“有什麽可見的?朕說了,誰也不想見。”

“奴婢明白了。”

皇帝扭過頭,望着燭火出了半晌的神,忽然問道:“沈家那丫頭,這會兒在宮裏是吧?腿腳應該能走路了吧?”

“是。”

“替朕把她叫來。朕想和她下棋。”

徐令一怔,勸道:“皇上,您龍體虛弱,這會兒還是休息為好……”

“去把她傳來。”皇帝重複了一遍。

徐令躬身應了聲是,匆匆走了出去。

……

東宮出了這樣的大事,雙魚自然也知道了。

這幾天她雖然人在秀安宮裏,一步也沒出來,但依然感覺的到,整個後宮的氣氛都壓抑的到了令人難以呼吸的地步,太監宮女連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發出多餘一點的動靜。

雙魚對太子自然不可能有什麽同情之心。一想到這個人,她除了厭惡,就是恨。現在他終于倒黴了,但她的心情卻感覺不到任何的輕松。

相反,她非常的壓抑,并且忐忑而不安。

她比之前更盼望能早日見到舅父。

這已經是她回宮的第三個晚上了。在房裏對着燭火發怔的時候,忽然得知皇帝召她過去下棋,很是吃驚。匆匆換了身衣服,在素梅和另個宮女的陪同下去了昭德殿。快到的時候,見不遠處六福和幾個太監正七手八腳擡着一個人匆匆出去,那人嘴巴似乎被捂住了,卻還在拼命掙紮,嘴裏發出嗚嗚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雙魚便停了下來,等那一行人從旁經過才入了昭德宮,行至皇帝日常作息的那間禦書房外時,迎面撞到一衆皇子正被徐令躬着身地從裏送了出來,急忙讓出了道。

這會兒是戌時,深秋的白天,日漸短促,天已經很黑了,庭院裏燈籠也未照全,光線朦胧。但即便這樣,她也依然一眼便看到了兄弟中的段元琛。

他就慢慢地行在最後,似乎有些恍惚,直到看到了她,兩人四目相對——或許僅僅只是雙魚的錯覺吧,他原本淡漠的表情仿佛一下有了神采,目光也明亮了起來。

雙魚心跳便加快了。知道此刻許多雙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不敢大意,立刻便收回目光,微微低下頭,退立在了一邊,直到感覺到他從的前頭走了過去。

……

“沈姑娘,皇上昨夜頭疼了一夜,沒睡着覺,白天也吃不下去東西,精力本就不濟,忽然卻說要和你下棋。等會兒下的時候,你不必與往常一樣盡力,怎麽早些哄皇上歇息才好。”

等這一衆皇子出了庭院,徐令急忙過來親自扶住了雙魚,帶着她進去時,低聲地叮囑。

這幾日,徐令也熬的日夜不寧,兩個眼睛都凹陷了進去。

“我曉得的。”雙魚點頭。

“皇上,沈家丫頭來了。”

徐令進去,輕聲地喚了聲。

皇帝已經被人從榻上扶了下來,靠坐在一張鋪了厚厚衾墊的圈椅上。才深秋時分,屋裏卻燃了地龍。他的面前已經擺好棋桌。聽到腳步聲,擡起眼,朝要向自己下跪的雙魚擺了擺手,聲音溫和地說道,不必行這種勞什子的禮了。坐吧。

雙魚便坐到了他對面的椅上。

燈光映照下,皇帝的臉色蠟黃蠟黃的,眼泡浮腫,兩頰卻深深地凹進了一塊,就像硬生生削了兩塊肉。

和幾個月前在鹿苑一時興起登山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

雙魚和皇帝下着棋。

皇帝的棋力并不弱。從前每次被召來下棋時,雙魚總是全力應對。但這一次,她故意走的保守了。

皇帝似乎也沒覺察她的留手,松松地靠在那裏,和她慢慢地輪流落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些閑話。

“……朕記得湖邊有片楓林,秋天時看着還是不錯的。你有見着嗎?”

“是。見着了。前些時候,太醫叫我每天早晚下地走動走動,臣女便時常到湖邊去。确實很美。尤其是傍晚日落,往往更叫人沉醉。”

她說着話的時候,想起了那天傍晚段元琛來探望時的情景。

“風景再好,你一個人在那邊,怕也是孤寂吧?”

“并無。臣女很是喜歡。”

“喜歡就好。朕從前也很是喜歡那邊,常會過去住上一陣子。那會兒朕的兒子們也都還小。你應也聽說過老七曾有落雕王之名吧?”

“是。”雙魚偷偷地看了眼皇帝,見他靠在椅背上,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起先有些郁窒的神色漸漸消失,目光甚至流露出了一絲柔和。

“那會兒他才十二歲,”皇帝喃喃地說道,“就是在鹿苑裏,那天随朕行獵,他一箭射落了雙雕,落雕王的名字便由此得來。”

雙魚想象着少年射落雙雕時的情景,不禁有些憧憬。

“你覺得朕的這個兒子怎麽樣?”

她忽然聽到皇帝這麽問自己,臉便微微地一紅,也不敢擡眼了,撚着手裏的一顆棋子,慢慢地找着落點,片刻後,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落點。

她輕輕地将指間拈着的那枚棋子下了下去,終于道:“七殿下人中龍鳳,其餘,臣女不敢妄下論斷。”

她說完,許久沒聽到皇帝有回應,也不見他落子,終于忍不住擡起眼,一怔。

皇帝頭微微地歪靠在椅背上,眼睑下方被側旁照來的燈光投出兩道濃重的青色陰影,嘴像個孩子般地微微張開,呼吸均勻,一出一入,竟然已經睡了過去。

雙魚便屏住呼吸,不敢再發出聲音了,唯恐吵醒皇帝。一旁的徐令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往皇帝身上蓋了層衾被,示意雙魚跟自己出去。到了外面,阿彌陀佛了一聲,說,總算是睡了過去,多謝沈小姐了。

……

第二天,五更時分,文武百官照常來到了晁陽殿,等待朝會的開始。

雖然衆人都覺得皇帝未必就會在今日恢複朝會,但該等的,還是繼續要等。

他們已經聽說了太子被軟禁在東宮接連喊冤、昨晚楊紋也被太監擡出了宮門的事。有人站的成了一根柱子,一動不動閉目養神,有人三三兩兩低聲交頭接耳。各種猜測和流言飛竄着的時候,皇帝露面了。

他高高地端坐在那張髹金龍椅之上,并無傳言中的虛弱頹喪之相,相反,皇帝神色肅穆,不怒自威,掃過群臣的時候,百官立刻屏聲斂息,紛紛低頭垂目跪拜下去。

……

隔了一天,平郡王王妃入宮接雙魚去王府小住幾天,告訴她,她的舅父盧嵩幾天前就到了京城,這會兒正在王府裏等着她。

雙魚欣喜若狂。

從昨天開始,她整個人就陷入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裏。

昨晚她縮在被窩裏,一個人默默流淚了許久。

是釋然欣慰,也是心酸悲傷、以及,心底裏依舊還帶着的那麽一絲不甘。

昨天的早朝之上,皇帝做了一件令天下震動的事。

他發布了一個罪己诏,稱痛定思痛,日食地震,其實都是上天對自己這個天子失德的降怒,卻殃及了百姓,皇帝将會舉行祭天大禮,祈禱年谷豐稔,天下乂安,甘心願意上天移災到自己一人身上,而太子因正嫡而立,卻日漸狂癫,終傷敗典禮,難繼大統,更不可承七廟之重,即日起移居離宮。随後命制成榜文,公布昭告天下。

此時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見到舅父。得知這個消息,立刻便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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