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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罪己诏後的第七天,于寰丘祭天,民心大定,自日食後傳于街頭巷尾的各種流言終于慢慢止息。次日召見入京等待多日了的盧嵩。半日後盧嵩回來,正在平郡王府裏忐忑等着消息的雙魚得知,她不日便可随盧嵩離開京城了。
在王府裏住的這幾天,不但王妃待她親厚,郡主與雙魚處的也很好。
郡主杏眼圓臉,模樣很是可愛。年後滿十六,比雙魚才小了一歲,但論性情嬌憨,雙魚遠不及她了。皇帝賜婚有些時候了,盧歸璞這小半年也在京,但她卻一直沒見過未婚夫婿的樣子,只從王妃口中得知盧家的這個兒子儀表堂堂很是勇猛,心裏有些歡喜。後來又聽說鹿苑狩獵時他在皇上跟前露了臉,但卻受傷的事,當時擔心了好一陣子,苦于以自己現在的身份,也不好去探望。這幾天雙魚被接到王府裏小住後,郡主對她自然刻意接近。
雙魚瞧出了郡主的女孩兒家心思,知她臉皮薄,心裏明明想知道,卻不好意思問出口,便主動告訴她許多關于表兄的事,兩人關系很快便親密了。正好也是前幾天,郡王邀盧嵩到王府賞析文玩,盧歸璞送父親過來,順道來探望表妹雙魚。郡主趁這機會躲在一旁,終于遠遠地窺到了未婚郡馬的廬山真面目,見他笑容明朗,英氣勃勃,心裏十分歡喜,一顆芳心立時便系到了未婚夫婿的身上。
……
雙魚離京的前一日,被允回宮,去向皇帝拜辭。
她等了一個下午,遠遠地看着大臣進進出出,然後是太醫,最後終于見着皇帝的時候,日已将暮。皇帝半靠在榻上,眼皮阖着,仿佛瞌睡了過去,神色萎靡。
等着的時候,六福悄悄告訴她,皇帝祭天回來後便再次病倒了。這兩日的早朝也停了。說着這話時,他那張無時不刻看起來總帶了點笑勁的臉,也顯出了憂心忡忡的樣子。
雙魚在龍榻前跪了片刻,皇帝才仿似突然從瞌睡裏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動了動身子,說,來了?聽說你明兒就要離京了?
雙魚磕了個頭,說,是,是故求見,想給皇上磕幾個頭,拜謝皇上此前對臣女的諸多照拂。
宮裏娘娘們那裏去過了?都給你備置了帶回去的東西了吧?哪個小氣的,你跟朕講,朕說她們。朕知道她們手頭上有的是好東西,這會兒還不拿出來,藏着掖着就不像話了。皇帝笑呵呵地說,語氣聽起來甚至帶了點頑皮。
雙魚笑道:各宮都去過了。娘娘們先前對臣女就諸多愛護,賞賜更是豐厚,臣女愧不敢受。
有什麽不敢受的。皇帝說。朝徐令招了招手,徐令便端來一個鋪了黃緞的托盤,盤裏放了面打着璎珞的玉佩。
朕也幫元琛的母親給你點東西吧,皇帝說,這是她從前很喜愛的一面玉佩,上頭的璎珞還是她自己親手打的,常年戴着。她去了後,朕留了下來做個念想,如今就送了你吧。
雙魚急忙磕頭,說不敢受。
皇上既然賞你,你就收下。徐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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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魚不敢再辭,雙手接過了。璎珞年深日久,顯出陳舊之色,玉佩卻細膩潤滑,通體透亮,觸手溫潤,猶如美人之膚。正面兩童子笑顏相對,背面镂刻了喜相逢三字。
雙魚叩頭拜謝。
皇帝嘆了口氣,說,上回咱們那盤棋還沒下完,朕讓徐令留着。你明日要走,原本這會兒和你下完最好。只是朕這身體不頂用了,你這丫頭又不肯讓朕,朕沒精力再和你鬥。先放着吧,等下回什麽時候有機會,朕精神好了點,再和你走完它吧。
雙魚心裏忽地湧出一絲酸楚,卻微笑道:臣女必定恭候,随叫随叫。
皇帝點了點頭:那就這樣說好了。其餘事也沒了。朕有些累,想眯一會兒。你走吧。
他在徐令的扶持下,慢慢地躺了回去。
雙魚深深叩拜,從跪墊上要起身時,聽見榻上的皇帝忽又悠悠地道:“丫頭,你是不是一直還在等朕做一件事?”
雙魚心一跳,悄悄擡眼看了過去。
皇帝躺在那裏,眼皮依舊合着,神色平淡,仿佛方才那句話,不過是随口而發。
雙魚的心裏,确實一直還在等着一件事。
從皇帝發罪己诏,太子被廢遷離宮之後,那個多年來一直萦繞在她心頭、但她原本連設想都覺得是種不可能奢望的期盼,忽然如同被三月春雷喚醒了的驚蟄,一夜之間便蘇醒過來。
但這個希望,依然很快便破滅了。
太子是倒了。但皇帝似乎已經徹底忘記了,直到這一刻,她父親的身上依然還背着那個本不該由他來承擔的罪名。
遲遲未至的那個公義,她已經等待了十年。
雙魚沉默着。
“這件事,你再等等吧……”
皇帝翕動嘴唇,用喉嚨裏發出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喃喃地說道。
雙魚最後拜了一拜,站了起來,朝外退去。退到門檻前,她停了下來,慢慢轉過頭,朝裏望了一眼。
暮色從那面西窗裏斜射而入,透過一面深重屏風,光線便黯淡的近乎影影綽綽了。燈卻還未掌起,于是最裏的那個角落,顯得便朦胧了起來。
皇帝便安靜地卧在那裏,一只手沒有放進被衾,搭在了床沿上。分明已經枯瘦,手背觸的分明的青色縱橫經絡,還有凜冽如同刀斧削鑿的骨節。
這便是這位大興朝在位了三十四年的武帝留給雙魚的最後一個印象。
……
次日,還彌着淡淡薄霧的深秋清早,雙魚和舅父同坐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出了神華門。
舅父在荔縣的任期已滿,皇帝也準了他的告老。
這一趟離京,雙魚将随舅父一道回範陽老家定居。
範陽是舅父祖籍。範陽盧氏,幾百年來,本就曾是名滿天下的高華之門。從此種菊東籬,田家桑麻。
朝中許多人都來送盧嵩出京。除了平郡王,還有從前舅父在朝中的許多故交,包括劉伯玉,當然,還有雙魚的伯父沈钰。
沈钰對雙魚的去處有些讪讪,曾提出讓雙魚回歸沈家。舅父問了聲她,見她不語,便婉拒了沈钰的提議。理由是自己身邊無女,早将雙魚視為親女,如今已經舍不得放她回去了。沈钰當年理虧,提出這話,本也沒抱指望,不過就是出于套近乎的目的,自然也勉強,今日前來相送,滿臉帶笑,十分客套,也虧的他臉皮夠厚才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盧嵩立于道旁作揖致謝,再三請衆人止步歸去。挑擔進城趕早市的菜農行經,見一群紫袍绶帶的達官們圍着一個清瘦的青袍老者作揖道別,未免好奇,忍不住也多看了兩眼。
送行之人漸漸終于散去。盧嵩上了馬車,盧歸璞和随行繼續相送,行出十餘裏時,忽聽道旁一個聲音大喊:“盧大人,暫留步!”
雙魚立刻便辨了出來,這是六福的聲音。急忙讓車夫停下來,卷起簾子往外張望看去。
他們出行趕早,太陽此時方初升到了樹梢。秋日的晨光中,田野上的白霧漸漸散去。路旁一座殘破石亭,有兩匹馬系在了近旁一棵枝杈挂了幾枚紅彤彤殘果的老柿子樹上。
一個年輕男子正立在路邊。六福跟在側旁。
那個人,分明竟然就是段元琛!
雙魚呆住了。怔怔望着他朝聞聲下了馬車、朝他迎過去的盧嵩走來。
他面上帶着微笑,目光明亮,迎着猶帶深秋露意的晨風快步而來。漸漸走的近了,雙魚看的分明,他的發鬓眉梢處仿佛沾了些被晨霧所潤的濕意。也不知道在這裏,已經等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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