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太醫拔除了紮在皇帝身上的幾枚銀針,向一旁的徐令點了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徐令和另個太監扶起皇帝,喂他喝了幾口參湯,再将他放了回去。

榻上的皇帝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微微轉動眼珠,将視線落到被獨召進來,方才一直跪于榻前的這個兒子的身上。

除了臉色依然還透出些将死之人般的那種灰白,精神看起來,竟還帶了點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段元琛微低着頭,未見神情。

皇帝目光在他停留了片刻,微微翕動嘴唇,低聲說道:“朕最近,經常會夢到小時候的一些事。那時候,你的祖父還是前朝洛陽一個五品的司馬。朕和幾個兄弟,入同居,出同游,兄弟敦睦,從沒想過有朝一日……”

他停了下來,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元琛,你排行七,出生于朕登基後的第五年。”

片刻後,皇帝繼續慢慢地道,“你當也知道,你有這三位嫡叔伯的,他們都是朕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但你卻一個也沒見到過。你的大伯死于叛軍陣前亂箭,你的三叔畏罪自殺,你的四叔在五年之後,也病死于幽禁之地……”

皇帝停了下來。

“元琛,朕知道,這十年來,你一直在心裏怨朕行事不公。不止你,這十年來,朕也常常扪心自問,當年朔州之事,朕的所作所為,到底該是不該?”

段元琛終于慢慢地擡起頭,對上了榻上皇帝那雙正注視着他的眼睛。

皇帝與他對望片刻。

“朕在登基的那日,曾于太廟對着列祖列宗發願,自朕之後,大興永立長嫡,以絕內阋。十年前,朔州一役過後,朕心已知,太子不堪國用,然朕彼時為維系國體,依舊持守初願,盼他能以前車為鑒,做好分內之事。不想事與願違。時至今日,為我大興基業,也是為了天下黎民,朕不得另行考慮……”

皇帝喘息忽然變得急促,張嘴用力大口呼吸,喉嚨裏發出輕微的格格之聲。

段元琛神情牽動,急忙膝行至榻前,撫揉皇帝胸口。皇帝呼吸慢慢平順,段元琛收手之時,被皇帝輕輕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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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那只手,枯瘦而冰涼。

段元琛微微一怔。

“元琛,”皇帝注視着他,“朕當年于太廟發願時,想的是兄弟敦睦,千秋萬代。朕卻沒有想到,時至今日,非但事與願違,朕還親手将朕原本最看重的一個兒子給趕離了朕的身邊。打你回京,到了此刻,朕還是沒有聽你再叫朕一聲父皇。”

段元琛的肩膀有些僵住。

皇帝微微笑了笑。“朕不怪你。”

他仿佛感到有些疲乏了,合眼片刻,再睜開時,神色已經轉為肅穆。

“朕要不行了。大興的江山,朕不放心交給你的別的那些兄弟們……”

段元琛要開口時,皇帝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噤聲。

段元琛遲疑了下,慢慢又閉上了唇。

“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朕再清楚不過。朕這裏,立了兩道遺诏,其一,朕的第七子元琛繼承大統。其二,皇太孫東祺繼位,由你輔政。選擇在你。你要當皇帝,朕傳位于你。你不想當,朕不勉強你,但你須輔佐東祺至他成年親政。東祺有慧根,心性卻嫌不定。若好好加以引導,日後當不失為一明君。”

徐令端過來一個托盤,上有一本花名冊。

“殿下,這冊子裏,是皇上替您列出的可用官員。有些殿下是知道的,還有些,是皇上這幾年暗中遴選出來的。”

段元琛慢慢地翻開花名冊的扉頁。赫然看到第一個名字便是盧嵩,其後跟着劉伯玉。

每一個名字之後,都詳細列出了履歷及長短之處,十分詳盡。

“盧嵩德才兼備,又有威望。從前任中書令時,于律例法令上便助朕不少。就這樣退隐鄉野,可惜了。朕知他雖老,但濟世之心未去。從前只是心灰意冷,這才致仕歸鄉。朕留一親筆書信,你代朕轉交于他,他必回朝效力。至于劉伯玉,此人有大能,勘用。但醉心功利。這樣的人,反最容易駕馭。”

“別怪朕逼你……十年前将你趕走,如今還要将你置于這樣的境地。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之家。往後那些該來的,總還是會來,就看你的化解了。無論為君為臣,朕相信你應該都能應對自如。福禍相依,朕現在想想,你這十年的放逐,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望着段元琛的目光漸漸也渙散了起來。

“至于十年前的那樁冤案,朕就留給你來翻案了。”

“朕這一生,若說有愧于心的人,就是沈弼了。”

皇帝頓了下,說道。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親,目中漸漸蘊淚。

“朕昨晚上,還夢到了你的母妃。她還和從前一樣年輕好看。朕卻老了。這麽多年沒見她,朕也該去找她了……”

他喃喃低語,閉上了眼睛。

段元琛慢慢地握緊皇帝那只冰冷幹枯的手,肩膀不斷地顫抖。起先只是微微的輕顫,漸漸抖的越來越厲害。終于将整張臉俯壓在了皇帝那只手的側旁,哽咽着,用含糊不清的聲音,低低地叫出了一聲“父皇”。

皇帝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神情安詳。

……

半年後,正值夏末。

這日的午後,範陽涿郡的一處鄉下,桑榆成蔭,四下靜悄悄的。

雙魚和老媽子陸媽一塊兒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陸媽做着鞋,雙魚趴在一張矮桌上,仔細地描着一個魚蟲繡花花樣。這時,門外有人喊門。陸媽便放下鞋,過去開了門,見來的是個臉生的莊稼漢。那莊稼漢見門開了,忙不疊便作揖,恭恭敬敬問道:“這裏可是北山老大人的寶宅?”

盧氏一門在涿郡素有鄉望,盧嵩在鄉裏更是無人不知。他自號北山,去年回鄉後,給這八九間祖上傳下的老屋自題了個“北山草堂”的橫匾挂了起來,鄉鄰便漸漸都以“北山”之號稱呼盧嵩。

陸媽稱是。那漢子十分歡喜,忙道:“我是二十裏外林莊的,喚我一聲林老二便可。我家兒子過兩天要娶媳婦,門口還少一對喜聯。上回我們村有戶人家辦喜事,聽說那對喜聯就是老大人這裏求來的,全村人都羨慕。故這回我也腆着臉找了過來,想求老大人也給我們家寫一副喜聯,回去了我貼在門口,沾沾老大人的光。”

半年前,武帝駕崩。按照向來的居喪制,天子駕崩,舉國同服三年之喪。但武帝在遺诏裏卻特意提了這一點,稱“三年居喪不可行,以日易月即可”,所以出臨三日釋服,落葬後,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纖七日,滿三十七日,便視同服喪期滿,民間早不禁婚娶了。

盧嵩回鄉後,常給鄉民義診看病,之前也确實有應鄉民之求寫過喜聯,所以這個鄰村人現在上門求對聯,本也沒什麽。

“不巧了,我家老爺兩個月前便上京了,村人都知道。”陸媽說道。見林老二走了幾十裏路過來一頭大汗,聞言一臉失望的樣子,想了下,說道,“不過,我家表小姐也能寫一手好字,常給鄉裏人寫家書。你要不要請她給你寫副聯子?”

林老二起先聽聞盧嵩進京不在鄉裏了,未免大失所望,轉而又聽盧家表小姐能代替寫對聯,雖然不及盧嵩老大人本人寫來的好,但總比空跑一趟要好,帶回去總歸是說出自北山草堂,何況,請私塾先生寫的話,還要封包。急忙道謝,遞過帶來的紅紙。

陸媽讓林老二稍等,拿了進去。雙魚早聽到了對話,接過進屋,很快寫好對聯,幹了拿出來。林老二見對聯上的字十分好看,心裏便歡喜了,等聽到雙魚念了一遍,“翔鳳乘龍兩姓偶,好花圓月百年春”,更是歡喜,接過了再三躬地身道謝,又留下帶來的兩個紅雞蛋,臨走前好奇地問了聲,北山老大人進京,是給小皇帝召去又當大官嗎?

朝廷要是能多幾個像老大人這樣的好官,那就好了!

林老二又這樣感嘆了一句。

……

半年之前,武帝駕崩,皇太孫東祺繼位為新帝,定年號裕泰,因東祺年幼,遺诏命七王段元琛攝政,輔佐東祺至十六歲成年親政。

消息傳到涿郡之時,盧嵩服麻披孝,面朝京城方向,撲地恸哭不止,一度還因哀傷過度,差點暈厥了過去。

新君繼位,諸事紛雜。但國喪完畢不久,朝廷便以新君之名,發了一道平反诏,為十年前在朔州一役中蒙冤的榮孝誠、沈弼以及相關牽涉的十數人洗去罪名。已去世的榮孝誠、沈弼等人封谥享廟,尚在世的,另行起用,加官進爵。新君在诏書中也表達了要以前事為鑒,不避暗諱,納言求治的态度。

這也是新帝登基後所發的第一道诏書。

當年朔州一案,牽涉極大,榮孝誠沈弼在軍中又有威望,兩人先後這樣蒙冤而去,朝廷不少将領,尤其是中下層的軍官無不感到心寒。如今幼帝登基,攝政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朔州一案的蒙冤将領平反,消息傳開,人心振奮。

這個消息經由涿郡郡守帶至盧嵩和雙魚面前時,盧嵩再次大哭,連夜寫了一片悼文,祭奠十年前已經離世的沈弼。雙魚當時極力忍住了,後來回房,也是整整哭了半夜才止。父親的冤屈終于得以洗脫,她原本該為此感到欣慰。只是,縱然如此,親慈已去,十年後榮哀再打,終究也是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幸而她還有舅父的庇愛,也是不幸中的幸事。只是兩個月前,京城來了特使,帶來的一紙先帝遺書,把舅父又給召走了。

雙魚不知道老皇帝在遺書裏寫了什麽,她只知道,舅父看了遺書後,在草堂書房內徘徊了整夜,次日告訴雙魚,他終于還是決定應先帝诏,再次入朝為官。

舅父是在差不多兩個月前入京的。當時雙魚并沒有随他同去。舅父說法,讓她在老家這裏再留些時日,等他入京,一切安頓好了,看情況再接她過去。

雙魚并不急着上京,所以安安心心地一直住了下來。這裏近半的村民都是盧嵩本家,對盧嵩極是敬重,雙魚住這裏,自然也受到百般照拂,她甚至漸漸有些喜歡上了現在這種恬适的田園生活。

……

林老二拿着寫好的對聯歡歡喜喜走了。雙魚畫好了繡樣,回到房裏,夾在一本書中壓平。無意翻書之時,一張幹枯了的楓葉從書頁裏滑了出來,落到地上。

雙魚一怔,望着地上那枚楓葉片刻,腦海裏不自覺便浮現出了當日它飄落到了他的頭上,粘着不肯下來,最後被她擡手取下時的情景。

當時一幕,現在想起,依然還是歷歷在目。

時間過的如此之快,轉眼,差不多一年竟又過去了。

以他攝政之尊,如今想必躬勤政事,日理萬機吧?

雙魚怔忪着時,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雜亂馬蹄和腳步聲,家裏仿佛來了外人,接着,陸媽帶着驚喜的聲音便一路地響了進來:“表小姐!表小姐!少爺回來了!郡守大人領了個欽差也一道過來了!你快出來啊——”

雙魚一驚,急忙俯身撿起那枚楓葉飛快夾回書裏,合上書,轉過身,見門已經被陸媽給推開了。

“少爺回來了!還有個太監欽差,說以前認識您——”

陸媽笑容滿面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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