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先富後富
郭苗把師家要收菜的話放出去後, 小半個郭張村都轟動了。
豆子和桂香唯恐江茴等人忙不過來,一早來幫忙。
豆子是個慣會張羅的,做主将人分成兩撥,她和桂香各管一樣。
“送雞蛋的在東邊, 送菜的往西!都排好了, 咱們一個個來, 別慌腳雞似的。”
衆人嘻嘻哈哈亂了一陣後,果然挨挨擠擠排成兩隊。
那邊桂香照常木着臉, 幫忙記賬。
她不會讀寫, 便拿了草葉,核實了誰家送了幾個雞蛋, 就在草葉上劃幾下, 然後從中間撕開兩半, 師家留一半,送雞蛋的留一半。
弄完了之後再統一給錢, 到時候兩邊葉子一對,誰家幾個就錯不了。
因當日驅趕潑皮一事, 魚陣對桂香分外崇拜,見她來, 便亦步亦趨跟着,偶爾桂香低頭瞅她一眼, 小姑娘就仰臉露出個大大的笑。
桂香耳根子就有點發紅。
怕人多了磕碰, 桂香就把魚陣摟在自己身前。
魚陣頓時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座山包圍了。
一擡頭,哇!
好軟好大!
桂香收雞蛋的當兒,魚陣就蹲着跟着數:
“一個蛋蛋, 兩個蛋蛋, 三個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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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根手指頭不夠了怎麽辦?!
可給魚陣愁死了。
“你這雞蛋放了多久?”
正忙而有序時, 桂香抓起兩個雞蛋對光照了照。
送雞蛋的婦人神色不大自在地笑了下,含糊道:“都是好的。”
“這幾個不要。”桂香把雞蛋放在耳邊晃了晃,聽動靜不大對勁,便做主拿了出來。
鄉間雞蛋不好賣,最近又沒人下來收,尋常人不舍得吃,便一日日攢起來放着。
可若不下到地窖裏小心存放,一般十天左右,雞蛋就開始不新鮮了。
魚陣有點懂了。
她伸出細嫩的手指頭,輕輕戳了戳那幾個雞蛋,板起臉蛋子嘟囔道:“壞蛋蛋。”
那婦人偷瞟了正在屋檐下收菜的江茴和竈間炒菜的師雁行一眼,小聲道:“也不差這幾個……”
桂香把臉一拉,“那你咋不留着自己吃?”
都是一個村的,誰不認識誰?
對面這婦人是出了名的摳門,愛貪小便宜。
曾經她去鄰居家借面,人家給她堆了滿滿冒尖兒的一大碗,可後來她還的時候呢?也是一碗,卻是使勁刮平了的。
再有過節請客借雞蛋,人家挑大個兒的借與她,她卻滿雞籠裏扒拉最小的還……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大同她家往來。
那婦人就嘟囔起來,話裏話外只說桂香死心眼兒。
又不是你家買賣,況且那師家如今牲口也買了,買賣也做起來,還同鄭大官人家有了往來,眼見着便是大掌櫃了,哪裏就在乎這幾文錢?
桂香冷笑,還沒開口,後頭排隊等着賣雞蛋的人先就聽不下去,紛紛幫腔道:
“不是我說,柱子家的,你貪小便宜糊弄到人家孤兒寡母頭上,也不怕給人戳脊梁骨!”
“就是,人家飒飒娘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飒飒才十二,整天累得什麽似的,虧你下得去手!”
“磨蹭什麽,不樂意你就別賣,俺還急着換了錢家去做飯哩!”
魚陣也鼓足勇氣,大聲道:“不要壞蛋蛋!”
壞人!
牲口棚裏的騾子也應景兒,跟着吭哧吭哧叫了幾嗓子。
見引發衆怒,那婦人也怯了,面上漲紅,急忙忙道:“賣,賣,怎麽不賣?你急什麽!我不過是一時來得急,看岔了,拿錯了罷了!”
說着,便劈手奪過桂香手中那幾個不新鮮的雞蛋,拿了計數的葉子去了。
不收就不收,家去煮了給我男人吃!
那邊江茴和師雁行離得遠,聽不大清衆人究竟說了什麽,可眼見着桂香忽然吆喝一聲:“只要新鮮的啊,鄉裏鄉親的,別到最後鬧得沒臉。”大約也猜出是什麽情況。
對此師雁行并不意外。
眼皮子淺的人哪裏都有,以次充好不罕見,單看怎麽處理罷了。
倒是桂香和豆子的表現令她喜出望外。
兩人一個機靈熱情,一個嚴格果決,各有所長。
師雁行暗自琢磨,若日後買賣做大,忙不過來,倒是可以先聘了她們來幫忙。
有郭家姐妹幫忙,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各色事宜就都完結。
江茴抽空去取了錢袋子來,當着所有人的面,按照斤兩和個數,一文不差的付了錢。
拿到錢後,衆人頓時松了口氣。
江茴就趁熱打鐵道:“如今主要還是收白菜、菠菜、蘿蔔、豆角、絲瓜和茄子這幾樣,不管幹菜還是鮮菜,都要好的,雞蛋也要新鮮的。若有肥雞大鴨,也要。”
衆人聽了,俱都歡喜,不免說了許多奉承話,這才陸續散了。
家去的路上還暗自盤算,若師家這買賣長長久久地做下去,大家明年大可以多種幾畦瓜菜,多養幾只雞鴨,算下來豈不比單純種地更容易?
有那有心的,留下幫着打掃了一回院子。
“飒飒娘,我瞧着你家西屋上頭的瓦有幾片不大好了,回頭叫我家那小子來給你們補一補!”
說話的是村東頭張大娘,家中人口甚多,分的田地也多,便是各色菜蔬也比旁人多種好幾畦,今日也數她賣的多,十分熱心。
江茴又道謝,張大娘略說幾句,不再打擾,擺着手走了。
一時大碗菜做好,師雁行想着郭家姐妹幫了一場,讓她們帶些家去吃,就不必再忙活午飯了。
奈何兩人都甚是實在,連道不要。
“也不缺這口吃的,你們留着賣錢吧。前兒還白得了你們的那什麽好酸菜,早起婆婆就說要用肉沫炒了,再照你們說的加些粉條子進去……”
師雁行親自送她們出去。
“兩位嬸子,我這裏有個主意,你們權且聽一聽,若覺得妥當也就罷了,若是不妥,只當沒聽過。”
桂香聽得直皺眉,甕聲甕氣道:“咋大了大了,還跟你娘學的一般啰嗦毛病。”
豆子笑着推了她一把,對師雁行道:“你只管說。”
這些日子以來,她們也看出來了,這家裏俨然是大丫頭做主,別看小小的人兒,竟很有主意。久而久之,她們也就真拿着對方當個大人看待,說話做事有商有量的。
師雁行說:“咱們村子畢竟小,如今天又冷了,菜蔬也有限。我估摸着再收個三兩茬也就幹淨了。”
桂香點頭,“可不是?我婆家和娘家的都賣得差不多了呢。”
衆人還可惜呢,後悔之前沒多種些。
豆子雖沒吭聲,不過也是這個意思。
師雁行就道:“算來,咱們村也算離鎮上近的,饒是這麽着,出入買賣還不大容易,更何況那些更遠的?”
聽到這兒,桂香和豆子隐約明白她的意思了,對視一眼,都有些心動。
是啊,郭張村尚且如此,那些距離城鎮更遠的鄉村種的菜、下的蛋、養的雞鴨,卻往哪兒賣呢?
少不得得上面的人下去收。
既然別人做得,她們為什麽做不得?
左右眼下地裏農活都忙完了,閑着也是閑着……
“你又謀劃什麽?”
師雁行轉回院子去,江茴就問。
師雁行把剛才的話說了,江茴一怔,“這倒是。”
若真能把收菜的買賣拉起來,她們日後就不愁食材來源,鄉親們也能有個進賬。
思及此處,江茴瞅着師雁行又是嘆又是笑,“你這腦瓜子啊,當真是一天十二個時辰沒個歇息,如今竟盤算着全村人給咱們幫忙了。”
“非也非也,”師雁行搖頭晃腦道,“這叫先富帶動後富。”
先富帶動後富……
這話江茴沒聽過,乍一聽,似乎有些粗糙,可細細一嚼,竟是微言大義。
有壽、有福這幾天跟鄭平安住在鎮上,遠比師雁行等人更近,她們還沒到呢,就見那二叔帶着侄子侄女在那兒跳房子。
不光他們,旁邊竟吸引了許多孩童,一個兩個小土豆兒似的,挨挨擠擠看熱鬧。
有膽子大的,也排着隊上去跳。
有跳得好的,也有跳得不好的,但土豆們都一樣快活。
聽見騾車的動靜,有壽和有福率先扭頭,滿臉放光,整齊而響亮地喊道:“姐姐!”
師雁行挑開車簾子跳下地,挨個摸了摸圓溜溜的腦瓜子,“什麽姐姐,我看是餓餓,飯飯!”
摸了一半就收回來。
嗨,一手汗!
要不剛才她還奇怪,這倆小家夥臉上怎麽亮閃閃的,合着是汗吶!
鄭平安不差錢,中間侄兒侄女玩得累了餓了渴了,還專門跑去路邊點心鋪子裏買了零嘴兒和熱茶來。
周圍一群小豆丁眼巴巴看,他便大手一揮,叫大家都來吃。
一群小崽子們吃得滿臉都是點心渣子,樂得找不着北。
大多是附近住戶的孩子,也有來擺攤帶着的,有的家長厚道,見狀不好意思,還特意來道謝。
有的貪小便宜,裝不知道的,偶爾孩子跑回去,還暗搓搓打發他回來多裝……反正小官人有錢嘛!
這些小把戲,鄭平安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計較罷了。
左右也沒幾個錢兒,小孩兒湊在一處圖個熱鬧,有壽和有福高興就值了。
見魚陣來,鄭平安就摸出一個攢盒遞過來,“給你們留的。”
魚陣還是先看江茴。
江茴憐愛地摸摸她的小辮子,“拿着吧。”
這幾日有壽和有福的飯錢,她們就不要了。
魚陣過去接了,又道謝,巴巴兒跑回來舉着給師雁行看。
江茴:“……”
合着娘還是排第二是嗎?
師雁行打開一瞧,裏面是桃酥、椒鹽薄餅、蜜漬蓮子和白雲片四樣點心,十分體面。
有福熱情地介紹着,“這個蓮子好吃!這個桃酥也香!椒鹽薄餅也好吃,白雲片也好吃!”
有壽見縫插針擠兌她,“你就沒有不好吃的!”
師雁行每樣都拿了一點,跟江茴和魚陣分着嘗了嘗。
确實不錯。
桃酥自不必說,大顆粒,粉酥粉酥的,唇齒微微用力掰下來一塊,入口即化!
椒鹽薄餅有點像灑了椒鹽的脆煎餅,特別香,椒鹽面兒又鹽津津的,多吃一點也不膩。
蜜漬蓮子大約是這四樣裏面最貴的,蓮子不是本地産,蜂蜜又格外高貴,入口香甜軟糯,隐隐有種把人帶回夏日的清爽感,簡直是今日份最大驚喜。
白雲片酷似後世雲片糕,不過是奶香味的,口感非常輕盈綿密。
總體來說,糕點遠超本地飯菜水平。
有福鬼鬼祟祟瞅了鄭平安一眼,試圖偷蹭一顆蜜漬蓮子。
奈何二叔就跟腦後生眼似的,壓根兒不用回頭就抓了個現行,“有福,你今兒吃多少糖了?”
有福嘿嘿笑着裝傻,轉手塞到魚陣嘴裏去,“我喂魚仔呢!”
魚陣被甜美的味道美得眯起眼,暫時沒計較被叫成魚仔。
有福又滿臉渴望地問師雁行:“姐姐,今天有酸菜蛋餃嗎?”
師雁行噗嗤笑出聲,“那個得現做現吃才好,忘啦?”
有福哦了聲,明顯是忘了。
她和有壽都熱得滿腦袋汗,白色水汽呼哧呼哧直往上冒,整個兒一移動的熱水壺,往魚陣跟前湊的時候,魚陣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氣。
小姑娘看着兩人通紅的臉,以及腦袋上空氤氲的熱氣,滿面驚恐地對師雁行喊:“介~介!他們熟了!”
師雁行笑得前仰後合,對鄭平安道:“小官人,日頭雖好,到底還是冷,要不先帶他們家去擦一擦,換套幹衣裳吧,別着了涼。”
旁邊奶媽子們就滿臉感激。
她們剛才也想勸來着,奈何正在興頭上,不便張嘴。
鄭平安一瞧,伸手摸了摸有壽的脖領子。
還真是,都濕透了。
“呦,多虧提醒,那我們先回去趟,等會兒來吃飯。”鄭平安笑道。
“也別來回折騰了,灌一肚子風。”江茴到底是親自帶過孩子的,有經驗,主動幫着把食盒遞過去,“安安分分吃了午飯再回來玩也是一樣的。”
鄭平安摸摸鼻子,“哎!”
有壽和有福拉着魚陣不願意走。
才來呢,咋就分開?
鄭平安一手一個,拽着後脖領子就給丢上車,自己也跳上去,又回頭沖師雁行笑。
“什麽大官人小官人的,生分了。”
師雁行一怔,本以為他會說叫哥之類的。
沒成想,下一刻就見對方笑得一臉洋洋得意,指着魚陣有壽和有福一劃拉,“你跟他們平輩,叫叔!”
師雁行:“……”
我可去你的吧!
攤子擺開不多時,昨日那婦人便急匆匆趕來,見面先将巴掌一拍,難掩得意道:“小娘子,我拉了足足三十八塊呢!算團購吧?”
師雁行比她還得意,“自然是算的,不知是等會兒大家來取呢,還是我們送去學堂門口?”
那婦人便道:“若是能送去,自然再好不過。”
私學內并不管飯,學生們上午下了課,住的近的家去吃,吃完了再回來上下午的課。住得遠的,要麽外面買去,要麽就早上帶飯,晌午将就。
師雁行就讓江茴和魚陣先看着攤子,自己則駕着騾車與那婦人去學堂。
那婦人也上了車,“小娘子,你說的單給我五文錢兩塊還算數不算?”
師雁行點頭,“說出去的話砸出去的釘,怎麽不算?”
見那婦人面上泛了喜色,師雁行眼珠一轉,又說:“我看大姐一夜之間就團了這麽些人,必然人緣極佳,交際極廣,又值得信任,真是女中豪傑,便是男人們也鮮少有這般能為的。”
好話誰都愛聽,那婦人越發難掩愉悅,嘴裏雖說着謙虛的話,可眼見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師雁行立刻确定了她的性格特征:
擅長交際,行動能力強,适當吹捧能讓其火力加倍。
這類客人她最喜歡了。
百文利潤油耗僅幾句馬屁……
贏麻了!
思及此處,師雁行的态度越發親熱,“我一見大姐就覺得投緣,真是歡喜過頭,還沒問您怎麽稱呼呢。”
“我娘家姓王,叫桃子。”
“那我就喊您桃兒姐吧。”
一個敢提,一個也真敢應,于是一對年齡差超過二十歲的塑料姐妹于騾車上就地誕生。
她們之間緊緊纏繞着的是利益的紐帶,如此純粹,在秋日驕陽照耀下簡直熠熠生輝。
王桃說的私學要過了小衙門再走一條街,是一處兩進四合院,東邊還帶着個小跨院,十分寬敞。
平時那位先生和家人住正院,學生們便在東跨院上課。
她們去時,私學外面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大多是三四十歲的婦人,也有白發蒼蒼的老者,除了服飾不同,乍一看,簡直跟後世等孩子放學的家長們沒什麽分別。
相較街面上的大部分百姓,這些人的衣着明顯更幹淨整潔,款式也以不适合勞作的長裙和長袍居多,頭上、耳朵上多有絹花和金銀飾品。
甚至還有兩個穿綢緞的,顯示出這些人已經滿足了最基本的溫飽,并有餘力向精神富足邁進。
落在師雁行眼裏,那就是一群金光閃閃的潛在客戶!
縣城雖好,可畢竟暫時夠不着不是?
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先把眼前的客戶攏起來再說。
下車前,師雁行語速加倍地對王桃說:“桃兒姐,若你能一次團三斤,我每回都白送你四塊!”
聽說私學裏足有将近五十名學生,再算上他們的家人和親朋,大有潛力可挖!
王桃:“!!!”
四塊?!
白送?!
有這等好事?!
雙腳踩到地上的瞬間,王桃突然感覺到,仿佛有某種陌生而強烈的情緒自心底悄然滋生,然後瘋狂蔓延。
若她生在後世,自然會明白有種營銷策略叫“滿N送N”,有種職業叫“代購”。
晚間王桃的男人家去,見自家婆娘一反常态,非但沒迎上來噓寒問暖,反而坐在燈下埋頭狂算什麽。
“這是怎麽了?”
“哎呀我才算到一半,你這一打岔,又得從頭開始了!”
王桃沒正經念過書,也不大識字,并不擅長計算,當即氣急敗壞地白了自家男人一眼。
對方顯然被這麽擠兌慣了,也不氣,一邊洗手一邊問。
王桃被他吵得沒法兒,就把白日的事情說了。
結果她男人一聽,當即拍着巴掌笑起來,“哪裏來的精怪,這是使喚你打白工呢!”
聽聽,什麽團三斤鹵肉白送四塊,滿打滿算不也才值十二文錢嘛!
況且又是自家做的,本錢就更少了。
若他這傻婆娘一日沒團起來,也不過是五文錢兩塊,只便宜一文罷了。
可那攤主呢?半點損失沒有!
簡直是躺着白賺!
王桃一愣,好像覺得有道理,又覺得沒什麽道理。
“你管我呢,我樂意!”
頓了頓又道:“若真成了,三斤白得四塊鹵肉,四斤就是六塊,也是給你省錢了,還不高興?”
她男人就笑個不停,“罷了罷了,我不差每日這幾文錢,可你若真想折騰,我還攔得住不成?”
他日常與人家做賬房,每月少說二兩銀子,年底另有紅封,并不差這點兒。
但他素來敬重發妻,左右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她樂意做,自己且順着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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