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念成佛

那門栓早已腐朽破敗，墨堂輕輕一推，木門便應聲而開。映入眼簾的是荒蕪的雜草和撲面而來的灰塵，看來這裏确實很多年沒有人居住過了。敖若潇第一個走過那間不大的小院，邁進房門，屋子不大，只有一間小小的廳堂，廳堂東側挂了布簾，想必那後面該是主人的閨房了。

想着這屋子既然早已荒廢，一行人就将這不大的木屋前前後後翻查了遍，站在那張布簾後的閨房中，敖若潇忽然發覺，那位才情出衆的葉姑娘實際是個生活極其簡單的人。

閨房中除了疊得整整齊齊、看上去已經多年沒有動過的被褥外，幾乎沒有任何雜物，只剩窗臺上那一盞早已鏽跡斑斑的燭臺。而在那間不大的中廳裏，也只有一張方桌、一把雕花美人靠，窗前擺着幾個空的花瓶，甚至能夠想象當年那繁花似錦的樣子。敖若潇留意到，這青蘿居內，雖然簡樸古拙，卻有一個甚是壯觀精雅的書架，書架就立在廳內靠牆的角落，上面琳琅滿目地擺滿了書籍，讓人不得不嘆服這果然是才女居所。

敖若潇看那書架共分了上中下三層，每一層都擺放了滿滿的書籍，于是便随手從自己眼前、也就是中間這一層抽出一本冊子來翻看。

拍落那冊子上的塵土，她看到那藏藍色的封面上寫着“漢·樂府”幾個字，随手翻開，幾行字跡映入眼簾：“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這幾句詩她倒是熟悉，那是從七哥的藏書閣裏看到的人界漢代樂府詩句。将冊子放到一邊，她又随手拿出旁邊相鄰的幾本，無一不是《楚歌》、《史記》、《漢書》等名家典籍。讓她不由得心中暗贊葉姑娘真乃奇女子，小小凡人竟這番博學用功，自己這個龍族比起她來，當真是自愧不如，浪費蹉跎了大把美好時光。

正思索着，身邊敖若翊忽然從下層的那閣子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翻看，那下層的冊子與中間一層不同，不像是文人墨客傳閱的書籍，倒像是自己裝訂起來的一般，雖然也成冊，卻簡陋了許多。

敖若潇湊上去翻看，但見一行娟秀小字映入眼簾，一看就是出自女子手筆：“邊城夜雪馬蹄歸，月下傾酒故人回……”後面的字跡有些破損，她看不清了，卻分明看到一行小字：“贈四皇子”。

這，是葉姑娘自己的手筆！

她恍然大悟，那位四皇子，想必就是先帝，一經頓悟，她連忙去翻這一層書架中其他的冊子，發覺這一層基本都是這位女詩人自己的作品，以及先帝還是皇子時的回贈詩句，其中大多數與先帝互動，情意流落筆尖。

只是不知這其中，是否有敖雲的痕跡。墨堂也來幫忙翻找，蘇淩亦收了傘，翻看當年這位奇女子的清新詩句，至于清凜，敖若潇原本也沒指望他能幫上忙。

幾人翻了将近半日，終于從葉姑娘的諸多詩句中找到了七八首與敖雲相關，題目大多是《歲初贈友人》、《答故人問》等，詩句也大多是“琴瑟兩相知，高山流水賦”這類很明确的表達朋友之義的詩句，竟無半分暧昧情愫，若非在詩旁小字上注明了是贈敖雲，敖若潇甚至以為這位葉姑娘與敖雲毫不相關。

此時，她已很清楚地知曉，原來與這位葉姑娘兩情相悅的是先帝，而敖雲，至少在葉姑娘心中，只是一個比較知心的朋友罷了，不過從這些詩句的字裏行間，也能看出那份知音之意，想必敖雲的心意，聰明慧智的葉姑娘多多少少是明白些的。只不過最後，她既沒有選擇入宮為妃，也沒有選擇與敖雲在一起。

蘇淩雙手抱臂，倚着牆邊，聽着敖若翊讀出這些蕙質蘭心的詩句，随手伸到敖若潇與敖若翊關注的那兩層書架的最上方，也就是最高一層的書架上，想要抽出一本書來，卻在指尖觸碰到書籍的剎那，陡然頓住了。

敖若潇仰起頭，看到的正是蘇淩停在半空的、蒼白的手指，緊接着，她看到蘇淩似乎猶豫了一會，像是不敢碰觸似得，又緩緩将手縮了回來。

墨堂發覺他神情有異，不由得上前，也在他剛才的位置，将他剛剛碰到的那本書取了下來，那是一本佛家經典《地藏菩薩本願經》，他恍然明白，為何蘇淩在碰到這本書時，會有如此複雜的神情了。

“沒想到，這位葉姑娘還信仰佛教。”墨堂自言自語般說着，又從那《地藏菩薩本願經》的旁邊，取下了《無量壽經》、《阿彌陀經》、《藥師琉璃光如來功德經》等十餘種佛家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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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若潇再一次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才女刮目相看了。

許是看到墨堂上前，清凜也不甘示弱地抽下了那緊挨着佛經而放的東西，那不是一本書，而只是一張折起來的紙，空白的紙張上寫了幾行小字，敖若潇抓住清凜翻來覆去看那紙張、卻就是不看紙上字跡的手，慢慢讀出那四句話：“古道長安夢一場，君王意暖寒夜涼，深宮內院非妾意，靜緣庵中伴佛長。”

敖若潇靜靜揣摩着四句詩，既然用君王二字，想必葉姑娘在寫下這四句話的時候，當年的皇子已經登基，成了一統江山的帝王，而詩中頗有感慨世事滄桑、伴君如伴虎的蒼涼之感，更明确表達了深宮內院非妾意，拒絕了入宮為妃，那麽最後一句……

“靜緣庵？是長安城內出名的尼姑庵。”墨堂忽似想起什麽，又補充了一句“我前次來這裏時，還曾無意間看到過。”

“莫非，那位葉姑娘最終選擇了出家為尼？”敖若翊一語道破。

“我們去靜緣庵瞧瞧便知。”敖若翊似乎覺得越來越有趣了。

墨堂想了想，卻道：“據我所知，靜緣庵是長安城附近第一女衆道場，若無緣由，我們這些俗家人很難進入，更何況你我還是男子。”

一行人一時一籌莫展，聽說要進佛家道場，蘇淩更是打不起精神，無論怎樣，他這個鬼道衆生對佛自然多有敬畏。似乎唯有清凜，倒是覺得頗為有趣，也不知道他這個魔尊竟對佛有興趣，究竟是一種什麽心态。

商議的最後，衆人決定既入寺廟，便不再打诳語，只說是葉姑娘出家前摯友的後人，前來尋訪她，似乎這理由也沒什麽，況且他們中的三個，本就是葉姑娘的摯友、敖雲的族人。

敖若潇當真是佩服墨堂的手段，也不知他和靜緣庵的住持師太說了什麽，總之當晚，一行五人就退了客棧的房間，住進了靜緣庵的客房中，并且可以禮佛聽經數日。

這是敖若潇第一次來到人界寺廟。踏進廟門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心也跟着沉靜下來，聽晨鐘暮鼓，伴古佛青燈，從前，那只在書裏看過，如今身臨其境，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修行之人大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而負責接待的小尼姑給他們五人安置了房間，便雙手合十退出去了，敖若潇打量這座恢弘古樸的寺廟，一時間睡意全無。她也沒去尋其他同伴，而是就這麽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寺中走走逛逛，聽着還沒休息的尼師們輕敲的木魚聲，她發覺自己其實很享受一個人的時光。

她打開包裹，裏面是一疊厚厚的經書，從葉姑娘的故居取來。她不曉得葉姑娘當年來到靜緣庵時，為何要将那些經書留下，是特意留贈有緣人，還是其他什麽緣由，不過此刻時隔多年，她見那經書徒留空屋蒙塵，便将她們和葉姑娘的詩稿一同收拾帶了出來，心中盤算着将經書送到靜緣庵，至于那些手稿，就留着以後贈與敖雲吧。

寺中的師傅要到晚課以後才能過來拿走經書，這段時間敖若潇也就在這大殿裏随便走走逛逛，随意翻看着手裏的經書。驀然間，她指尖觸到那被藏在一疊經書之中最厚的一本，那是她白天在葉姑娘故居中第一眼看到的經書《地藏菩薩本願經》，也是将蘇淩吓回來的那一本。

不知為何，此刻她捧着這本經書，竟然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情不自禁地想要讀下去。于是，她坐在那大殿外的石階上，翻開經書的前幾頁。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她讀得入了神，竟不知何時，那一抹月色當空，那白衣飄飄的身影悄然出現在眼前，只是離了五六步遠的位置站着，沒有走上前來。

蘇淩站着臺階下，看着敖若潇讀經已經有一會了，此時的他，心中有一種莫名複雜的情緒，竟不敢走上前。他承認，白天在青蘿居，指尖剛剛觸及這本佛經的剎那，他的心裏是驚懼的，所以一下子縮回手來，沒錯，作為一位鬼道衆生，他怕佛經。可他想不通，佛經又有什麽好怕的呢，難道他不正是需要佛來渡麽，又或者說，業障太深，深到早已迷失，不能自拔。

因而，當他看到對面敖若潇擡起頭的剎那，那樣清淡如水的目光，那樣安暖恬然的微笑，驀然間他覺得心底似乎有一根弦被輕輕觸動了，曾幾何時，他也曾遇到過這麽一個帶給自己溫暖的女子，卻在那接近于熾熱的溫度，将他一下子推入萬丈寒冰之底。

其實，他很喜歡聽人讀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