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軒兒,你過來,這是文家表妹婉貞,小你一歲,你還記得她嗎?小時候你還常跟她玩在一塊呢!鬧着說要娶回家當娘子,瞧她長得亭亭玉立,溫柔婉約,秀外慧中……」
每年臘冬過後的農歷十五起,蒼雲學院便會閉院一個月,放學生回家過年,一直到元宵過後才又開課。
一如往昔的,今年的年關将近,在學院習課三年多的王秀軒也早早收拾了行囊,歸心似箭的帶着小厮得祿、得福踏上歸家的路途,滿心喜悅的期盼見到萦繞心中的那人。
其實他最想做的不是回到山北村的王家,而是位于柳鎮的朱家,當年的熱切少年已長成沉穩踏實的青年,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麽,也如期的往預定的道路走,并未走歧路。
不過他還是得回家一趟,拜見久未碰面的爹娘,做為長子的請安不可避免,這是為人子女的孝道。
他爹王至誠考上同進士後,當了正八品同知縣縣丞,在地方上待了兩年,在已升為二品官的堂伯父操作下升任正七品知縣,但他爹并未接他娘同往,反而在當地納了一位姓方的姨娘伺候。
三年了,夫妻倆分隔兩地,其中還夾着一個據稱才貌雙全的年輕女子,年華漸老的王夫人心有妒忌但不敢表達,多次寫信欲與夫婿相聚皆被拒,獨身一人被留在家鄉形同守寡。
直到這一年,王至誠回鄉了,身邊多了個貌美妾室,粉色襁褓中是六個月的小女嬰,很是白胖逗人。
王夫人恐慌了,她覺得失去了丈夫和在娘家文家的地位,感覺自己即将被陌生女人取代,因害怕而更想捉住什麽,于是兒子成了她手中的利器,她必須掌控他,讓他同她母子一條心。
因此王秀軒見到母親的第一面,不是她噓寒問暖的關懷,而是将一名眼生的姑娘推到他面前,笑得有如老鸨的介紹表妹容貌如何出色,精于詩詞歌賦。
「不記得了,我小時候沒和表妹一起玩過,也不曾說過任何天真童語,想必是母親記錯了。」王秀軒語氣稍嫌冷淡,目視前方,看也不看滿臉嬌羞的文家表妹一眼。
他熱火的心被澆熄了一半。
聞言,王夫人的表情僵了一下,略帶難堪。「那是你忘了,你那時候還小,才五、六歲……」
「我記得三歲以後的事,而三歲以前,父親似乎不贊同你與外祖家走得太近,前後數年你返鄉省親不到三次,兒子不曾跟随。」他和外祖家并不親近,是近年來才有往來。
商賈之家并沒有不好,但文家的家風……有點不妥,男子大多風流成性,妻妾成群,而後院女子則碎嘴,喜談他人閑語,不時挑撥兩句造成他人家庭不和,夫妻失睦。
他父親看不上母親這樣的婦人,娶她是逼不得已,當年兩家祖父有通財之義,王家欠了文家一個莫大的人情,因此自幼便定下兒女親事,以秦晉之好共結百年之誼。
是長輩促成的婚事,父親只好娶了,但他明顯的不喜表達在日常生活中,夫妻長期聚少離多不說,父親的書房從不允許母親踏入,兩人在家中亦鮮少交談,感情清淡得不像夫妻。
「你這孩子是怎麽回事,娘才說一句你就頂撞十句,你還有沒有将娘放在眼裏。」王夫人刻意加重聲調,用以标榜她在家裏頭仍有十足的分量,是不容輕待的。
當兒子的在外人面前揭母親的底,為人母者哪能不生惱,然而她心有不悅仍擺出慈和的一面,是不想讓人看出他們母子倆并未如表面所見的和睦,還帶着不冷不熱的隔閡。
「母親言重了,孩兒一向對你并無半絲不敬,是你想多了。」她小小的無理取鬧尚在可容許範圍。
見他一如往常的恭敬,王夫人不安的心略定。「好了,娘也不是責怪你,過來娘身邊坐坐,和娘聊聊天,你和婉貞的年紀相差不大,應該很有話聊,你陪陪她……」
一旁的文婉貞面帶羞赧的垂下頭,粉色面頰輕抹胭脂,羞紅着面龐不時以眼角餘光偷貓清俊儒雅的表哥。
「不了,父親在書房等我,意在商讨此次的春闱,父親的性情你也明白,對官場的事相當看重。」他直截了當的拒絕,絲毫不留情面,母親的作為讓他十分不。
她的手倏地捉緊繍有蝴蝶戲貓的錦帕,面上仍露出和煦笑容。「你爹找你的事不急,讓他等會兒吧!有紅袖添香,哪會記挂咱們母子,你我聊一聊,說說趣事。」
「孩兒沒什麽趣事可言。」他直言道。
王夫人雙瞳縮了一下,對兒子的不識趣感到惱怒。「怎會沒什麽好談呢!你在書院讀了什麽書,交了哪些朋友,他們的家世如何,是否和我們的門第相當,交朋友很重要,要看清對方的身分,不可結交輕狂無狀之輩。」
她只差沒點明不準和背景低微的窮小子來往,要他往高處挑朋友,文人子弟是不錯,但家裏有人當官更好,可以對他的未來有所幫助,讓他的官路走得更順暢。
還不會跑就想飛,王夫人的眼光太高了,看不見低處的風景,只知越飛越高越好,全然沒想過她的地位有沒有那麽高。
「我們在書院只求學問,不做其它。」王秀軒說得很簡潔,有意透露他對她的話題不感興趣。
「那平常呢?你總有到外頭走走吧,婉貞是第一回到咱們王家做客,你有空就帶她出去走走看看,連絡連絡久未相見的感情,別給生疏了。」嗯!郎才女貌,一雙璧人。
王夫人看自家的外甥女,越看越順眼,自覺自個兒沒做錯,多天造地設的佳兒佳女,一眼看去,美好得叫人心情愉悅。
「我要看書。」沒空。
「姑母對婉貞的疼愛是婉貞的福氣,秀軒哥哥若要看書我就陪他一起看。秀軒哥哥,你要看什麽書?婉貞在家中也多有涉獵,說不定能和你讨論一二。」看似羞怯的文婉貞主動出擊,說起話來落落大方。
秀軒哥哥?王秀軒雙眉輕颦,小有惡感。「我看書不喜人打擾,母親,有女眷在我不便久留,你與她閑聊便是,我先回房整理我帶回來的書冊,孩兒告退。」一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沒瞧見身後咬着下唇的文婉貞傾慕又哀怨的眼神,不相信他竟然無視她。
「秀軒哥哥……」她蓮足輕跨了一步想追出去,但基于女子的矜持,跨出的小腳又悄悄的收回。
「軒兒你……唉!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貼心,老是不知在忙什麽,連我想跟他說一句都匆匆忙忙。婉貞,你不要介意,他就是這性子,對人沒什麽笑臉。」王夫人尴尬的解釋,但是越解釋越讓人覺得有鬼。
她太想掌控兒子了,偏偏又能力不足,老以為一切胸有成竹,實際上不過是別人故事中的過場,無足輕重。
「姑母說哪兒的話,我們是自己人哪需客套,表哥是讀書人,自是木讷了些,婉貞……婉貞很是中意。」她随即羞答答的垂目,雙頰飛紅,嬌媚的表達出愛慕之意。
「好,好,這件事姑母做主,絕對不會讓你等太久,軒兒都十八了,早該娶妻生子了。」她也有孫子好抱。
文婉貞好不歡喜的嬌着嗓音。「婉貞都聽姑母的。」
這邊是喜上眉梢,媚眼生情,那邊的王秀軒卻是面色清冷,眉目俊朗得宛如玉盤翠影,流洩着碎玉光華。
「噓,噓!大哥,看這裏!」
樹影搖動的月洞門內,一顆黑色頭顱緊張兮兮的探進探出,拿着雞腿……沒看錯,是拿着雞腿的手在那招呀招。
王秀軒一瞧,不免失笑。
「秀材,你在幹什麽?」
「喔……」先是沮喪的聲音逸出,而後是和王秀軒有三分神似,有點嬰兒肥的臉孔探出。「大哥,你可不可以叫我二弟,別喊我的名字,秀材秀才,可我真的不是讀書的料,不要再叫我看四書五經了,我的腦袋快爆掉了。」
「那你躲在這裏做什麽,在自個兒家中還躲躲藏藏,真是不象話。」讀書有那麽苦嗎?分明是一件樂事,可瞧他眼、耳、口、鼻都擠皺了,一副被荼毒甚深的模樣。
王秀材伸出食指抵唇。「噓,小聲點,不要讓爹聽見,他派了得喜監視我,我只能溜出來一會,我的好大哥,你要解救解救你的親弟弟,跟爹說我不适合走科舉之路。」
「那你想做什麽?」王家人不參加科考,他的路很難走。
「行商。」他兩眼發亮的說道。
「行商?」王秀軒訝然。
「是呀!大哥,你說朱家的丫頭跟我同年,她怎麽那麽厲害,又辟棉田,又用水田養鴨法提升稻米質量,同時又開烤鴨鋪子,她賺得缽滿盆滿呀!讓人看了好生羨慕。」他也想成為大財主,揮金如土的讓所有人看他臉色。
「朱家丫頭?」不會是他認為的那一位吧?
「就是大嫂呀!她賺錢的本事是我想學習的。」哪有女子像她這般灑脫,想賺就賺,不想賺就收手。
「大嫂?」王秀軒頗為愉悅的揚唇。
王秀材促狹的以手肘頂了兄長一下。「大哥,我早就看穿你的心意了,不用藏着掖着,像這樣的大嫂我接受,早點娶進門吧,可別像那個文家的表姊,看了就叫人讨厭。」
「你幾時見過小蟬妹妹?」他怎麽毫不知情。
「素聞聞香居的脆皮烤鴨很好吃,可惜我去晚了買不到,她知道我是你弟弟就送了我半只,我問她為什麽不多開幾間,她說她是小財迷不是錢奴才,錢財夠用就好,多了徒生煩惱,當時我一聽茅塞頓開,原來這就是我要的。」随心所欲的當一名不受拘束的商賈,鋪子賺錢就好,不用在意錢的多寡,是人在花錢,不是錢在駕駛人。
「不是每一個生意人都能一帆風順,其中付出的精力和辛苦并非你能想象的,還要有經商才能……」萬丈高樓平地起,根基不穩,想得再多也枉然,全是空想。
「我知道,我知道,總要試一試嘛!如果不去做,怎麽曉得做不做得到,大嫂說人要為自己而活,做過了才不會有遺憾,至少沒有白來人世一回,對得起自己就好,管他日月春秋,那是別人的歷史,不是自個兒的輝煌。」他聽了以後激動不已,覺得找到知音。
「的确像她會說的話。」那個膽大的丫頭,老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帶給他莫大的驚喜。
「所以說我可敬可佩的大哥呀!你千萬不能受娘親擺布,文家那表姊是雙面人,太假了,虛僞得要命,看兩本書、讀幾篇酸文就自認為是大家閨秀,還擺起千金小姐派頭。」忸怩作态,真夠惡心人了,還以長輩自居。
「她來多久了?」一提到文婉貞,王秀軒松開的眉頭又輕擰,露出一抹疏離的冷意。
王秀材嫌惡的撇撇嘴。「來了十來日!一開始還有做客的客氣,見人便羞怯的打招呼,嬌嬌弱弱的惹人憐惜,可是過沒幾天就端出大嫂姿态,居然帶着關懷語氣要我虛心向學,不怠惰或貪玩,還隔三差五的督促翠蕪妹妹要勤于女紅、刺繡,否則她沒法替她找個好人家。」
王秀軒聽後,目光深冷。
「聽聽,我們的爹娘還在呢!何需她越俎代庖,就算是親大嫂也管不到小叔小姑的婚事,最多從旁協助,她憑什麽說出擾亂人心的話,把翠蕪妹妹吓得日日躲在屋裏,十只手指都是針紮的痕跡,她呀!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一找到宣洩口,埋怨聲成串的王秀材就停不了口,一下子抱怨家裏來了個外人管太多,快鸠占鵲巢的讓他沒有活路可走,一下子怨他娘裏外不分,搬了座大佛來讓家人難過。
很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到了他口中便成了抄家滅族的大事,從他口中說來精采萬分,宛如是說書的,硬是說得口沫橫飛,欲罷不能。
總結只有一句話,那就是他們的娘找來娘家人當王家長媳,完全不知會一聲自作主張,以為兩人連手能霸占王家。
顯然他們的爹新納的姨娘是主因,她給娘帶來極大的危機感,不論受寵與否,她都覺得自己的地盤被侵占,她必須找個足以信任的幫手助她鞏固在王家的主母地位。
「我明白了,她不會在王家停留太久。」他是不會允許有人算計他的,即使是生他的親娘。
「真的?」王秀材欣喜的咧開嘴。
王秀軒笑笑的拍拍他肩頭。「她總要回去過年,沒得外姓女不回家圍爐還待在姑母家的道理。」
他用力的點頭,表示贊同。「嗯!趕她走,哪有死皮賴臉不走的大家閨秀,就用這點紮她。」
單純的王秀材沒見過世面,心性如孩子般不設防,随便哄兩句便信以為真,若是文婉貞堅決不離王家,王夫人又執拗留人,王家父子也不能真的攆人,讓人在小年夜趕路。
只不過王秀軒心意堅定,不可能讓一個懷有野心的待嫁姑娘留下,瓜田李下,人心難防,他得避嫌,不能讓有心人制造假象,散播流言。
「好了,你回屋子好好想一想,真想走上商道再告訴我,我找父親有事,先走了。」弟弟的路,很艱辛。
「嗯!那我回屋了,你要跟爹提一聲,我不讀書,咱們家當官的人太多,我就不摻和了。」王秀材邊說邊回頭,目露希冀。
「知道了。」
王秀軒到書房時,見坐在書桌前練字的王至誠身旁站了位美麗女子,绾着垂雲髻,發鬓插上一對對簪和珠花掐絲金簪,身形袅娜的挽起袖子研墨,面若桃花的笑着。
那是王家家主新納的姨娘,姓方。
「你先出去。」王至誠對方姨娘說道。
「是的,老爺。」方姨娘福了福身,低眉順眼的退出書房,一言一行都十分有規矩,讓人挑不出錯處。
「找我有事?」他聲如洪鐘,低沉有力。
「娘把表妹找來的用意,相信父親也知深意。」他不直接說明來意,用迂回的方式表達。
未顯老态的王至誠有着中年男子的成熟沉穩,他撫須冷笑。「由着她鬧騰幾日,她蹦跶不出一朵花。」
她也只能管個小家,鬧幾個無傷大雅的事,由她去,被迫迎娶的發妻也只有這能耐,上不了臺面。
他明了的點頭。「先前父親應允孩兒的事可還作數?」
「你是說?」他一臉納悶。
「我的婚事。」攸關他的一生。
「你的婚事……」他低吟着撫弄垂至胸口的長須,靜默了好一會兒,随即發出低沉的笑聲。「你還是不死心,想要娶這幾年突然發大財的朱家二女兒?」
「是的,她是孩兒心之所系之人。」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心之所系呀!年輕人的少年情懷,真好……」他幽遠的眼神似是飄遠,若有所思的像在懷念什麽。
王至誠畢竟也年輕過,有他口中的少年情懷,只是不能宣之以口,那是他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父親……」
他輕笑地正視兒子已然長成的面容,與他十分肖似。「別急,春闱的事準備得如何?」
「約有七成把握。」他不敢說死。
「七成……」他思忖。
「孩兒與你約定的是百名以內,只要在榜上就不算違背當初的話。」只求上榜,不求高位。
狀元、探花、榜眼他不做多想,槍打出頭鳥,中庸即可,明哲保身,朝廷的動蕩不是他能管的。
「是呀!百名之內,那年我是一百七十二名,考中同進士,你堂伯父明白的告訴我最多止于七品官,不可能再進了,我想也該心滿意足了。」他不能強求太多,他的能力就在那裏,想爬也爬不上去。
「可是你不同,你比為父強,是根苗正的好苗子,一番細心栽培後必成大器。」他會超越他,如果他想要。
「我志不在此。」權力和高官不是他追求的。
王志誠深瞳一眯,似失望,又似釋然。「也好,這條路不好走,跌跌撞撞一身傷痕,你有先見之明。」
「我會當官的。」這是他的自我期許,他想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又會受到多少挫折和阻礙。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看着親兒堅毅的神情,他又笑了。「那丫頭同意了嗎?她好像很戀家。」
「孩兒會說服她。」她只能跟他在一起,她是他的。
「好吧!年後我會去提一提,成不成看你運氣。」日子過得真快,他的兒子都快成親了……
秀茹,你嫁得好嗎?說要娶你的承諾我做不到,請你原該我的懦弱,我得先盡孝道才能考慮到自身……
窗外梅樹染上一抹紅,王至誠輕聲一喟。
「過年後就啓程到京城應考?」
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待不到一個月又要遠赴他鄉,連個年都沒法好好過,他是在鞭策自己還是考驗她呀!看彼此的心是否堅固,能不能應付同富貴共患難,兩情不離。
看着他已脫離稚氣的俊逸臉龐,曾幾何時他消痩的肩膀也有男子的寬厚,堅挺結實起來了,有着彷佛能包納萬物的胸膛和挺直的背脊,挺然卓立,豐姿飒爽,清透氣度如玉質般高潔。
若說并無牽挂是騙人的,知道他要走,一絲依依不舍油然而生,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朱小蟬很不想去計算他何時歸來,可是腦子裏卻自動盤算來往日期,若無意外的話,短則半年,長則近一年才能見到面,遙遠的路程阻隔着千山萬裏,相思難寄。
唉!如果取消了科舉該有多好,像她那年代用人民的意見來決定誰當官,以出生地來定勝敗,不用千裏迢迢趕考。
「你嘆什麽氣,人家說嘆一口氣老一歲,來,讓我瞧瞧眼角的細紋又長了幾條,年歲大了總嘆氣,老得快。」她雙眸像鑲嵌在綠林中的湖泊,水亮亮的真好看,似波光潋濃。
一聽他的取笑,朱小蟬氣呼呼的朝他小腿一踢。「你才年歲大了,我才十五歲,花骨兒似的小花苞,正等着綻放,我青春貌美,膚若凝脂,玉筍一般雪嫩呢。」
「好,是我年歲大了,想娶老婆了,再不娶就老了。」他自嘲垂垂老矣。
「想娶就娶呗,幹我什麽事,沒人綁着你手腳不讓你娶。」他這年紀娶老婆養得起嗎?她惡意的想着。
「所以小蟬妹妹是同意嫁給我了,我們琴瑟合鳴,共度白首。」王秀軒笑着執起她的手,輕握。
沒有忸怩,只有瞪圓杏仁似的黑眸。「你娶老婆與我何幹,看着我小就想占我便宜,心眼壞。」
「因為我只要你,有你相伴,此生無憾。」她是他心中的野草,瘋狂亂長,占滿他整個心窩。
這話一出,難得的,自诩「年長」的朱小蟬也會面色微紅,手心還熱熱的。
「沒有亂七八糟的小妾、通房?」
「我敢嗎?家有悍妻。」他笑着說起俏皮話。
「誰悍了,你想娶幾個就娶幾個,誰管你死活。」這世上又不是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天涯何處無芳草。
朱小蟬自認對他有情,那是青梅竹馬自小累積的深厚情感,在她的心裏,他是擁有個小小角落,但是還不到生死相随的地步,會有難過,會有不舍,會有他破壞兩人永恒的氣憤,可走過了,那份深情也就淡了,她會繼續往前走,把錯過的風景再複習一遍,學會珍惜。
她的腦海中不存在從一而終的觀念,這個男人不好就扔了吧!她努力過,用心去經營,結果不如人意也沒辦法,她不會用自己的一生去賭這男人會不會變好,她沒有慈悲為懷的聖母情結。
「別說幾個,光是我們之間多出一個,你都會毫不猶豫地将休書往我臉上扔,霸占我的家産叫我滾,妒婦。」他喜歡她無容人之量,就兩個人平平靜靜地過日子。
聞言,她面上一讪,有些心事被人看透的局促。「我就是妒婦怎樣,你愛要不要,不用勉強。」
這便是自小一同長大的壞處,他太了解她了,了如指掌,她是什麽心性一清二楚,瞄不了人。
王秀軒捉住她輕捶他胸口的柔白小手,放在手心細細呵護。「是妒婦我也要,這世上只有一個亂我心的朱小蟬,我心裏有你,想你給我暖被窩,生幾個白胖娃兒。」
「要是我生不出來呢?」根據穿越定律,女生不是大好便是大壞,有的一年一個像母豬似的生個不停,有的怎麽也生不出來,求神又拜佛,幾年以後什麽表妹、義妹、恩人的女兒、自幼服侍的丫鬟都來了,等着排隊爬床。
朱小蟬是悲觀主義者,習慣先把最壞的預想好,以防事到臨頭手忙腳亂,一哭二鬧三上吊叫人笑話。
說到子嗣問題,身為男子的王秀軒略頓了一下,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還有秀材,叫他多生幾個,我們可以過繼,再不濟去領養一個,咱們百年之後有人侍奉香火就好。」
他是真的不在意有無親生子女,兩個人過活也不錯,彼此相扶持,互牽對方的手,笑看日出日落。
若有一、兩個像她或肖他的小蘿蔔頭更好,漫長人生中,多些孩子的笑聲也是好的,讓人不寂寞。
「要是你娘硬要你有幾個親生孩子呢!這邊塞一個莺莺,那邊弄一個燕燕,左擁右抱享齊人之福。」一想到做娘的非給兒子塞女人的作法她就覺得惡心,做女人的何必為難女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們不也是深受其害的過來人。
王秀軒雙臂一張将她擁入懷中。「你看,我的臂彎裏只圈得下你一人,哪來的莺莺燕燕。」
「認真點,少打馬虎眼。」她故作惱怒,小嘴兒卻咧開的拍打他手臂,心裏喜泡一顆一顆的往上冒。
雖不知他是否做得到今日的誓言,但此時的朱小蟬是動容的,為他肯用缱绻情話哄她而感動,心頭軟得像她地裏種出的棉花,一壓就軟得塌了。
「那就離遠點。」他說。
她一怔。「你是說……」
「此次的科考我有七成的把握中舉,名次不會太靠前,等過了殿試後我就申請外放,我們遠遠的避開,不為誰受委屈。」她吃得了苦卻受不得屈辱,看似随和的她有一身傲骨。
「你是為了我……」這個不知為自己設想的傻瓜呀!他不曉得他犧牲了什麽嗎?更多的責難将加諸在他頭上。
王秀軒玉潤食指朝她櫻紅唇瓣一點,如墨眸色亦加深。「也是為了我自己,母親是不會放棄掌控我的念頭,她不想父親注意別的女人,她要用我綁住父親日漸飄遠的心。」
他不會告訴她他心疼她,舍不得她早起晚睡的晨昏定省,站在母親身後像個丫頭似的為母親布菜,一站少說半個時辰,最後只能吃冷菜冷飯,只為了那該死的規矩。
而這還是在母親不刁難媳婦的情況下,要是母親刻意為難,一家的少夫人可是會過得比下人還不如,一句規矩不好便足以将人打入谷底。
「說穿了你是怕你娘找我麻煩,我了解,聽說她還給你找了個溫柔娴靜的表妹,勝過我百倍。」王夫人真是迫不及待,想先下手為強,免得兒子不聽話,娶了她不中意的媳婦。
他挑起眉。「聽誰說的。」
「秀材。」她不介意出賣「小叔」。
「用半只烤鴨?」他笑言。
「很好收買是吧!」朱小蟬皺皺鼻子,滿臉堆笑。
他也笑,并輕輕地在她唇上一啄,臉紅紅的有幾分歡喜,「三月二十七日科考,連考九日,我大約一月底,二月初左右便會從學院啓程出發,同行應考的同窗有七人,四月底發榜,我大概會停留到六月,等過了殿試。」
「然後等分發,再回到咱們縣裏都九月了吧。」朱小蟬不想嘆息,可又忍不住輕聲一喟。
半年還是最保守的估算,若是京裏的貴人對應試的學子頗感興趣,什麽菊花宴、秋賞會、圍林狩獵,一拖又拖到入冬,風雪凍路難行走,又得拖到開春,那時又有:白花詩會,畫舫放歌,春日宴,美人圖……人離得遠,人就野了。
「我會盡量在九月底趕回來,然後上門迎娶,年底前把事辦了,過個年,咱們就到外地上任。」
他設想的遠景令人向往,聽得朱小蟬都神往了,眼神如細雨迷蒙。
「真有你說的那麽好嗎?可不要到時你娘又見不得好,非要把媳婦留下來代替兒子盡孝道,讓你帶個小妾到任上服侍。」折騰媳婦,讓別的女人快活,他娘肯定做得出來。
「你會任其擺布?」她的性子可不軟。
朱小蟬把鼻頭一仰,神色焊然的冷哼。「想都別想,她敢開口我就鬧她個天翻地覆,讓她不敢留我。」
「這就是了,咱們山北村的小財迷誰敢招惹,用銀子砸也把人砸暈了,何況我申請外放可不是為了夫妻分隔兩地,有你就有我,我們是分不開的。」王秀軒低下頭,含住渴望已久的殷紅小口。
「別……別這樣,會被人看見……」她半推半就,心跳聲如雷,桃腮紅豔豔的,媚色初綻。
「這很隐密,不會有人瞧見,我專挑這兒。」行事正直的君子也會情難自持,想一了私心。
柳鎮之所以命名為柳鎮,主要是鎮外有條長達十裏的垂柳堤防,堤岸旁植滿上千棵楊柳,不分春夏秋冬,柳條低垂着,任那東西南北風一吹,柳條兒輕擺。
正處融冬時節,水量較少,水位降低,抹上一層白霜的河面結了冰,五、六個身着厚棉襖的孩子在冰上嬉戲,你追逐我,我趕着你,腳步不穩的滑成一堆,相擁哈哈大笑。
朱小蟬和王秀軒就走在一排排柳條兒搖曳的堤岸上,細細的柳條半遮半掩的隐去兩人的身影,隐約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卻不知是誰家的兒郎和閨女在此私語。
「二姊,二姊,你在哪裏?出了大事兒,你……呼!呼!快出來,有大事發生……」
大事發生?
拍拍發燙的臉頰,朱小蟬羞惱地甩開王秀軒的手,兩人一前一後的從柳條兒垂落的隐處走出,迎向上氣不接下氣,身着雲白厚襖的少年。
看到他倆,朱仲夏喜得快落淚了。
「什麽事?瞧你跑得急,地面滑得很,當心腳滑。」都多大的人還這麽毛毛躁躁,少了沉穩。
「不……不好了,有媒……媒人到咱們家說親,阿爹阿娘好像應了。」這可是會出人命的大事,他趕緊來報訊。
「什麽?!」
兩人同時臉色大變。
一路上,姊弟倆都走得很快,半跑半走的快步疾行,他們的身後跟着面色緊繃的王秀軒,三人一路疾走,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到了朱家大宅正堂前,朱小蟬停下來喘口氣,她理理雲鬓,拍平裙上的褶痕,從容不迫的進入。
「阿爹、阿娘,聽說你們替我應了一門親事。」
喜事臨門,顯然很高興的朱大壯笑得眼睛都眯了。「是呀!這是鎮上的許媒婆,她是官媒,替你媒合來着。」
朱小蟬不鹹不淡的向許媒婆一颔首,繼而又看向端坐正位的父母。「不知許的是哪一家?」
「呵呵……閨女呀,你的準公婆在此呢!都不是外人,你也熟得很,快來問安。」這丫頭有福氣,能得到這一戶人家青睐,他朱家祖上墳頭冒青煙了。
「我也熟得很?」她狐疑的朝父親所指的方向一瞧,當下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同時也哭笑不得。
說實在話,她真松了口氣,白擔心了一回。
「父親、母親,你們怎麽在這裏?」看到地上擺放的各式禮品,王秀軒的訝色不亞于朱小蟬。
官媒……他爹他娘……很是詭異。
「哈哈,不就是為你這個傻小子來的,你都老大不小了,該為王家傳宗接代了,既然是你自己看中意的,爹也不難為你,找朱老爺聊一聊,看他閨女給不給人。」
「父親你……」他驚訝父親居然親自出面,還帶了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母親,兩人的神情很微妙。
「哎呀!王大人,你這話是折煞小民了,給給給,哪有不給的道理,能得你高看是我朱老二的福分,我這閨女沒別的本事就只會賺錢,你可別嫌棄。」朱大壯都成了朱老爺了,骨子裏還是莊稼人的憨厚,話說得直。
「那就這麽說定了,正月初九來下聘,先把這事定下,等秀軒考完科舉後再行婚禮,你看可好?」王至誠沒有官架子,一如往昔像同住一村的鄉親,溫和親切。
「我……」王夫人想反對,但丈夫冷銳的一橫目,她話到嘴邊又縮回去,神色顯得蔫蔫的。
「好,好,就等你們來,你家公子可是秀才郎,來年肯定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