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還有多遠?」
「快到了,快到了,你再忍一忍。」
「『快到了』這句話你已經說了二十幾遍了,還要再幾回?用個新詞吧!我快不行了,你到我墳頭上香……」天哪!這是什麽路,她的骨頭颠得快四分五裂了。
啪的一聲,巴掌落在某個翹臀上。
「又在胡說什麽,老是這麽說話不經大腦,你若有個不妥我便得好嗎?你要和我過一輩子的。」他最聽不得的是她咒自己不好,她對他而言比性命還重要,少了誰都不能沒了她。
「嗚~嗚~你打我,果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到手就不值錢,成親前你對我多好,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一聲,如今都動手了,我……嗚——所嫁非人,遇人不淑,上了賊船……」她受傷了,很重。
王秀軒好笑又無奈的撫着妻子柔順秀發。「好了,別假哭了,讓外人聽見多難為情,你的面子挂不住。」
「裏子都沒有了還要面子幹什麽,要嘛讓人說你禦妻不嚴,要嘛讓人知道你懼妻、畏妻,把你官老爺的名聲弄臭。」她被家暴耶!還不能讨回公道,她要向縣太爺告狀。
青江縣是個僻遠小縣,位于更北方的一座高山縣城,出了山北村走水路一路往北行,光是坐船就坐了半個多月,搖搖晃晃的大船就讓朱小蟬吐了十來天,暈船暈得厲害。
後來下了船上岸,她以為終于解脫,可以腳踏實地了,看到寬敞的四輪馬車她多快活呀,笑得小嘴都快裂開了。
誰知坐了馬車,她才曉得她不只暈船還暈車,雖然中途找了大夫開藥不再吐了,可是整天昏昏沉沉,頭昏腦脹的比暈車還難受,睡不好,吃不下,人整個消瘦了一大圈。
這可把寵妻、疼妻的王秀軒急壞了,想盡辦法要讓她好過些,馬車內鋪上三、四層被褥,以免車輪的轉動颠了她,還盡量讓馬車走慢點,盡挑大路走,避開颠簸小路。
只是這些年的豐衣足食把朱小蟬養嬌了,她還是承受不住長途趕路的疲累,打從上了船,坐上馬車,她的腰酸背疼就沒停過,不時聽她有氣無力的問着:到了沒,到了沒……
「是是是,娘子說得是,就讓地方老百姓知曉我怕老婆,免得人家巴結我,又送小妾又送美女的賄賂,家有悍妻如有一寶,防狼防虎防小人。」一舉多得,少了他不少麻煩。
「還防小人呢!你當我無敵萬能嬌妻,一女當關,萬夫莫敵呀,那些見不得人的破事若敢沾手,小心我閹了你。」她往他腰肉上一掐,表明她是焊婦兼妒妻,他敢當負心漢她就敢讓他好看,她離鄉背井的跟着他也就把一切都豁出去了。
看到她裝出龇牙咧嘴的兇悍樣,他反而覺得她可愛的低頭一吻。「我還想要兒子呢,哪敢得罪娘子。」
「只想兒子,不要女兒?以後若生了閨女我就告訴她她爹不要她,叫她長大後也不用孝順她老子了,父女無緣。」他要敢重男輕女,她絕饒不了他,兒子、女兒都是當娘的心頭肉。
「調皮。」他笑着擰她鼻尖,眼中滿是柔情。
一臉慵懶的朱小蟬将兩手圈住他頸子,将身子偎向他懷中。「你給個準話,到底還有多久?」
聞言,他怔了一下,苦笑。「說實在話,我也不清楚,當初住我隔壁的考生自稱來自青江縣,我看他人品談吐都不錯,便随口問了一句青江縣好不好,他滿臉懷念的說是個好地方,因此授官時我想都不想就選了青江縣,那時衆人看我的眼神很是古怪。」
他哪曉得這麽遠,像是走不到盡頭。
「那你說說我們還要走幾天,不會一輩子都到不了吧。」望盡天涯路,茫茫無盡頭。
王秀軒被她傻氣的話逗笑了。「前兩天我問過,大概再三到五日吧,若是你不怕累就趕一趕,兩、三日內也能到達。」
要不是她太嬌氣,這裏酸、那裏疼的,他們早到了。
挪了挪身子挑個好躺的位置往他臂彎鑽,她幽然的嘆了口氣。「那就趕吧,長痛不如短痛,早知道這麽累人我就同意你娘的提議,讓你納了文家表妹,讓你們累死累活的趕路,像條老狗似的喘息。」
原本王夫人想借着侄女刁難媳婦,借口父母在,長媳得留下來侍孝,由兒子帶妾室到任上伺候衣食起居。朱小蟬是新婦又如何,她是婆婆,婆婆管媳婦天經地義。
但是誰理她,不用王秀軒夫妻拒絕,臉一沉的王至誠當下駁回,還明白的表示王家不是客店,非王家人要自覺點,不要留着不走,別等人趕就難看了,最後連親戚也做不得。
文婉貞的臉皮也忒厚的,人家都說出這樣的話了還賴着不走,不時對着王秀軒露出傾慕眼光,還總是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好似她自願為妾是他天大的福氣,他不收是對不起天地良心。
是以為了怕節外生枝,早做好準備的小夫妻未等到第三天,他們第二天晚上就偷偷溜了,先到朱老二家告別兼回門,天一亮便在渡口搭船,從此天空任鳥飛的離巢。
可想而知王夫人氣得有多深,他們才一下船就收到二十幾封家書,由驿站快馬送信,聽說還累死了幾匹馬,不過他們一封也沒拆開,在上馬車前又托驿站寄回。
他倆的意思很明了,她氣她的,小兩口照樣樂得逍遙,天高地闊,任君翺翔,老人家就少自尋煩惱,兩地相隔遙遠,她想管也管不了,還是心平氣和的過她的安穩日子。
「又說胡話,剛才那一下沒打疼你是吧!」王秀軒冷着臉,假意要再執行夫權,教訓惡妻。
看他很辛苦的裝出訓妻的樣子,朱小蟬噗嗤一聲笑出聲。「好了,不鬧你了,我知道你對我心意,此情不渝,我就再忍一忍吧,總會好起來的,以前在棉田跑來跑去不也健壯如牛,半點事也沒有。」
「健壯如牛的是你爹,你在田邊指手劃腳,棉花種得起來,岳父他居功甚偉。」那時種田、除草、播種幾乎是別人代勞,她最多拿了本農民書指稱幾月開花,幾月收棉,蟲害要如何預防。
「喂!你別揭我底嘛!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沒了顏面,你面子上就好看嗎?」她就嘴上功夫厲害又怎麽着,那一大片棉田還不是被她整治出來了,還是當地百姓的主要收入呢。
看着她的小臉失去原有的紅潤,變得蒼白憔悴,王秀軒心疼的撫撫她眼眶下方的暗影,「睡一下吧,盡量把心情放松,我們就快到地頭了,一切會如我們所願的好起來。」
「嗯,你抱着我,聞着你的味道我比較好入睡,阿軒,我跟着你,你到哪去我就去哪裏,你不要丢下我。」她微閉上眼,小手始終不放的握住他厚實手心,緊緊的。
「好,天上人間,我們都會在一起,誰也不能将我們分開。」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不離。他在心裏承諾着。
前方的路越走越狹隘,馬車也因為路況不佳而左右搖晃,王秀軒面上泛着溫柔的凝視睡得不平穩的妻子,雙臂環抱着她細腰,抱在懷中不放開,以自己的身體為屏障減緩車行的颠簸,讓她睡着的眉心能松開。
走走停停的趕了幾天路,總算進入青江縣縣境,青江縣幅員遼闊,但人口比想像中稀少,境內幾乎是高山丘陵少有平原,因此無地可耕種,大多數的青壯男子都選擇到外地打工。
雖是進了青江縣境,但離縣城其實還遠得很,大約要半日路程,這幾日半睡半醒的朱小蟬大概是知道快到目的地,原本萎靡的精神突然振奮了許多,暈車的情形大為改善。
既然近在眼前,那就不必急着趕路了。
為了讓妻子有氣力應付接下來的事,王秀軒他們便以游玩的心态半走半休息的看看青江縣的景致,同時探訪風土人文,了解一下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靠什麽維生,百姓的生活過得如何,一個地方官能做什麽。
但是他們稍微逛了一逛,越逛越心涼,也對未來越不确定,未來幾年真要定居在此處嗎?
「這裏是青江縣?」朱小蟬問得有幾分懷疑。
王秀軒很是遲疑地扶着發疼的額頭。「我想是的。」
「山明水秀,尋秘探幽的好地方?」山,嗯!很高,水,從山壁間澗出,一踏入山裏絕對會迷路,的确是耐人尋味的秘境,人一進去就出不來了。
「有山有水,還算不錯,記不記得你七歲時背着小籮筐到山上摘野菜、摘香菇,設陷阱捕山雞、野兔?」只要有一條活路走,百姓們就能走出屬于他們的康莊大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她很想瞪人卻沒力氣。「你要我上山挖人參,采靈芝,捉雪蛤貼補家用嗎?這座大山看起來有很多寶物。
聽妻子說起反話的埋怨,王秀軒笑開了。「為夫還沒窮到養不起妻子。」
「你瞧這地方看來像什麽?」她指着荒涼的一片,草木不興所以黃沙居多,兩旁的樹木枯黃。
現在才入夏,還不到秋天。
「什麽?」
「窮鄉僻壤。」她的第一印象。
「……」很貼切的形容。
「你知道下一句要接什麽嗎?」她可以肯定這裏的日子很難過。
他笑而不答。
「是窮鄉僻壤出刁民,王大人,你真挑了個好地頭。」他運氣真差,一當官就走黴運。
「也不一定是刁民,說不定是和睦熱情的良民,人要往好的一面去想。」既然不能再糟了,那就順其自然。
朱小蟬不想打擊丈夫,但是……
「這一路走來你有看到幾個和我們打招呼的人?個個面無笑容,沒點朝氣,眼神漠然得好像我們是路邊一棵快枯死的老樹,不值得多看一眼。」
冷漠,他們根本不與人打交道。
「會好的,要有信心,你靠着幾粒棉籽就能種出一片棉田,眼前的情形還不到絕望的地步。」他相信只要用心,石頭也能變黃金,路是人走出來的。
她一臉驚恐的瞠大眼。「你不會想指望我吧!」
看她錯愕的表情,他先是不解,而後了然的失笑,牽起她微涼小手。「娘子,你想多了。」
「你保證不算計我?」她覺得自己像塊肥肉。
王秀軒頓了一下,面色讪然。「官是我在當的,與你何關,在我轄內的百姓我會自己顧全,給他們一口飯吃。」
「你不把我扯進這個看不見底的漩渦裏最好,這幾年我要當個閑時看書,睡卧花間的清雅夫人,凡事不操心,前幾年太累了,我得休息休息。」她規劃着美好的藍圖。
賺錢太累?她明明樂在其中。「好。」
朱小蟬一聽他的承諾,樂得露出八顆雪白貝齒,好不愉快的依偎丈夫懷中。
只是,她能允許自己不勞碌嗎?
此時的朱小蟬因為又坐車又坐船,身心倶疲,累得什麽都不想動,放任自個兒有怠惰之心,可是等她緩過氣來,發現處處要用到銀子的時候,怕是那股和銀子誓不兩立的沖勁又起來,誰來阻攔都不行。
「咦!田裏蔫蔫的作物是什麽?」有點眼熟。
王秀軒眯起眼眺望遠處的田地。「是小麥。」
「小麥?」她驚訝萬分。
「大概是少數能種活的作物。」這裏地太旱了,土壤不肥,礫石多過黃土,水量不足。
「你在說笑吧,那是麥子?怎麽比去了稻谷的白米還幹癟,你是不是看走眼了。」麥子扁成這樣哪輾得出粉。
「沒錯,是小麥。」他再一次肯定。
朱小蟬愕然,久久不語……「青江縣真的很窮。」
「窮不窮我不曉得,還得再瞧瞧。」也許城裏當地的百姓有別的謀生法,人不會任自己陷入絕境。
她已經不抱希望了。「辛苦了,王大人。」
「不辛苦,你是我的妻子,我們同甘共苦。」他相信有妻子在一旁支持,他們沒有做不起來的事。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我不要。」她大聲的說。
王秀軒笑着将妻子擁入懷中。「我們先到縣衙再說,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糟,全是庸人自擾。」
鬼話能信嗎?她第一個請張天師來斬妖除魔,收服惡鬼。
兩人是走着進城門,後頭跟着小厮、丫頭、幾個腿腳利索的婆子,馬車載着行囊,一行人緩步進入城中心。
城裏的情形比城外好多了,還有商業往來及市集交易,說起來還算是熱鬧,幾個孩子在街道上跑來跑去,玩着草編蚱蜢,至少有幾張面容是帶着笑的,并未刁難外地人。
只是一行人看到破爛的縣衙大門時,傻眼是在所難免的,還有一只看似剛生過小羊的母羊正滴着乳汁,被丢棄在縣衙門口。
這時代的人不喝羊乳,他們覺得腥,難以入口,殊不知羊奶最滋補,養顏又養胃,對氣喘極有療效。
「這……」也未免太慘了,掉了漆的門居然還破成這樣。
朱小蟬不是吓到,而是驚悚,前任縣令是怎麽管理的,能讓代表朝廷的官府敗壞到慘不忍睹的地步。
「走走走,不能站在這裏,這幾天會有縣太爺來上任,你們走遠點,不要擋路。」穿着邋遢的衙役出來趕人。
「我們是……」王秀軒正想說自己就是要來上任的縣太爺,可是他話還沒說完,手上已多了一條繩子。
「這只羊是你們的吧!又幹又痩沒三兩肉,牽走牽走,不要來搗亂,拉了羊屎在門口就罰你們銀子。」沒肉的羊吃了也嗑牙,又剛生過小羊,一定腥得很,宰了也麻煩。
看着丈夫牽了只羊站在大街上,朱小蟬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他好生無奈,大感尴尬。
「阿軒,我們當養羊大戶也不錯,把羊養肥了肉能賣,羊皮能做羊毛大衣、羊皮靴、羊皮筏、羊皮帽,羊毛煮爛了再曬幹能撚成線,織成暖和的毛衣,羊奶加工變成奶粉,熱水沖泡即可飲用……」羊的一身用處甚大,連羊角都能制成手工藝品販賣,羊骨煮熟了曝曬幾天再敲碎磨成粉,是很好的磷粉,與草料混和是飼料,撒在田裏是磷肥。
雖然聽不懂什麽是毛衣,什麽是加工成奶粉,可是看到她神采奕奕的說起賺錢大計,王秀軒的心窩暖起來,眼神如妻子一般的明亮,笑睨她比誰都耀眼的明媚嬌顏。
「啊!我怎麽又想悶頭賺大錢了,你肯定又要笑我小財迷了。」她懊惱自己太熱衷于攢金賺銀,才說要當閑散夫人的,立時就忘了。
王秀軒眼露柔情的輕撫妻子嫩白如玉的面頰。「我很喜歡這樣的小財迷,你比前幾日有精神多了。」
她微羞的輕吐丁香舌。「就你會贊我,不嫌我市儈,滿身銅臭,你呀!中了我的情蠱,這輩子只能死心塌地的守着我。」
「我願意。」為她中蠱,心甘情願。
她吃吃的笑着,滿眼的感動。「你說我們要一直站在縣衙門口嗎?人來人往像是傻子。」
他把眉一挑,輕勾唇角。「把咱們的羊顧好,這可是你的生財本錢,待為夫前去敲打敲打衙役。」
朱小蟬怔了怔,她手裏牽着繩子,母羊朝她咩咩叫,叫得好不凄楚,讓她很……悶啊。
「喂!你怎麽又來了,我不是說過……」剛才的衙役很不耐煩,語氣帶着三分嫌棄,認為他沒事找事做。
「我是新上任的知縣。」王秀軒面如溫玉,潤澤生輝。
「你是縣太爺……」他愣了一下,但是……「哈哈——別逗了,哪有這麽年幼的縣太爺,你年紀看起來比我家小兒大不了多少……」
一張就任的公文往衙役面前一晃,他笑聲戛然而止。
「你……你真是縣太爺?」
「我是縣太爺。」他不厭煩的重申自己的身分。
「啊!縣太爺來了,縣太爺來了,大家快出來迎接縣太爺,我們青江縣終于有縣太爺了,等了三年多了……」
三年多?王秀軒眼皮一抽,有着不太好的預感。
縣衙內湧出若幹人影,看他們身上穿的陳舊衣物,有些洗得泛白了,他心裏頓時飄來一片烏雲,湧現不祥,而那片烏雲在慢慢擴大,有點沉的往他心頭壓,重得讓人很心寒。
窮鄉僻壤出刁民。
其實不然。
青江縣雖然窮了點,但民風純樸,少有争亂,百姓們之所以少有笑容是因為餓的,因為餓得說不出話來,因此也少了熱情,少說點話能保存體力,多活幾日。
窮,真的很窮,王秀軒沒見過比青江縣更窮的地方,上一任知縣便是被青江縣的窮給吓跑的,幹不到三個月便不知所蹤了,留下空蕩蕩無人主事的縣衙。
這一走就是快四年了,還沒一個官員肯到青江縣上任,他們一聽是窮縣便打退堂鼓,不是告病請辭便是想辦法調任,縣官的空職一直懸着,直到某個自告奮勇的傻瓜。
撫着額的王秀軒頭痛不已,苦笑的看着歷年來的賬冊,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江縣轄內有十三個鄉鎮,四十三座村落,人口上萬,可每年的稅收不到一千兩。
而這還不包括上繳朝廷的稅金,零零總總扣一扣,能用在縣衙的銀兩最多不超過二百兩,還得發給縣衙內做事的人薪饷、補貼。
重要的是,縣內的三座糧倉是空的,若有重大災情發生,青江縣餓死的百姓将會不計其數。
「成主簿,你說說縣衙內還剩下多少銀子能支使?」他總得知曉青江縣到底有多窮。
成主簿是名痩小的中年男子,年約四十歲。「啓禀大人,還有五十兩,不過……」
「不過什麽?」還真不錯,能有剩餘,不過這一年才過了一半,另外半年的開銷要從何取得?
稅收分春稅和秋稅,青江縣繳的是秋稅,每年秋天一收成後,便賣了糧食繳稅,然後繳交國庫再撥款下來。
縣衙大概會在年前收到朝廷撥下的銀兩,皇上的美意是底下的官員和百姓過個好年,有錢好辦事。
可是收來的稅金就那麽多,發下的肯定更少,別說鋪橋造路,造福鄉裏,光是縣衙的嚼用就不夠用。
「這個月的銀錢還沒發下,不少人等着這筆銀子。」從典史、主簿、捕快到衙役,甚至廚房的燒柴丫頭,整個縣衙上上下下不多不少二十五名,包含打雜工的雜役。
其實縣衙還欠缺一些人手,但青江縣實在太窮了,又少有重大刑案和天然災情,所以遇缺不補,目前資歷最淺的也有五、六年,混着混着過日子。
王秀軒的感慨含在喉頭,面上不顯。「你只管報上實際數目,其它我再來琢磨,不會拖欠你們。」
「不足二十兩。」他硬着頭皮說起。
「啊!」他啊了一聲。
本朝縣官的俸銀一年約一百二十兩左右,白米四石,衣着、用度瑣碎開支自行處理,除了收點孝敬再無收入,但糟的是這筆俸銀別想等朝廷發,大多是由縣衙收入自個兒扣除,若有不足便有辦事不力之嫌,因此也沒人敢向朝廷要,算是心照不宣的事。
換言之,他接下來的幾個月是做白工,得了個官名卻是入不敷出的窮酸縣官,若想改變現狀就得另謀財源。
「大……大人,你沒事吧!」成主簿面色惶惶,憂心年輕的縣太爺承受不了,上任沒幾日又要走了。
沒了主心骨他們什麽也做不了呀!日子越過越糟,糟到他們已經不敢期待能變好,只要別再更糟。
王秀軒力求鎮定,不讓苦笑顯露于臉上。「本縣百姓以何維生?可有特殊生産,像是産玉石或是岩鹽。」
高山通常蘊含着未曾開采的寶物,只是民識閉塞,不知站在寶山上。
「未曾聽聞,青江縣的地層貧瘠,早年朝廷也派人來探勘過,但一無所獲。」
缺水還導致土地幹枯,難以種植。
「沒想過種些旱作嗎?我看山腰以下至山腳這塊可以開辟成梯田,不能種稻也能栽些蔬果,或者改辟為菜園。」山上多霧,很适合茶樹的生長,茶葉也能成為地方特産。
他想得很理想,充滿抱負,卻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大人,我們縣裏沒錢呀!要雇人開墾需要銀子,買樹種也是一筆很大的款項,而且茶樹一種下不能馬上采收,起碼要三年以上才能開采茶葉,而且這幾年的茶農要吃喝什麽,他們是完全沒有進項,只能守着不能吃的茶葉。」
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
聽着成主簿越說越絕望,王秀軒的耳朵嗡嗡作響,他覺得前路難行。「沒有解決方案嗎?」他忍不住喃喃自語。
「大人,你說什麽?」這位縣太爺看來很沉穩,至今尚未被窮困的財政吓走,應該會留下來……吧?
他揮着手,努力壓下心中的無奈。「沒什麽,本官在想着如何增廣財源,這個月的薪饷過幾日再發下去,本官想想辦法怎麽賺錢……」
賺錢的事他不在行,恐怕還得勞煩小財迷夫人。
有什麽辦法,還不是坐困愁城。成主簿在心裏嘀咕,并未宣之于口。「是的,大人。」
「不用擔心,會變好的。」他這話不知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自我安慰。
原本也想要有一番作為的,以己所能為地方上做點貢獻,不敢說留下千古賢名,至少無愧于心,他一直認為只要肯用心付出,回收的成果就會是甜美的,起碼受人尊重。
可是說得容易,做得困難,等到真正接手了才知道自己還是太稚嫩了,全沒考慮到現實面。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萬事起頭難,他就邊做邊學着吧!人總要遇到了才會成長,這也是他的課業。
「大人,縣衙內的官舍早已老舊不堪,一下雨還會漏水,那修葺的銀子……」
他很不想開口,可住在後頭小院裏的同僚抱怨連連,巴望着他能開這個口好讓大家好過些。
屋子裏潮濕發黴,人住久了容易生病。
一咬牙,王秀軒做了個揮手的動作。「先擱下,等變天了再說,叫大家多忍耐一段時日。」
一下了堂,王秀軒急忙奔回後院,難得一回的長籲短嘆,神情疲憊的抱着妻子大嘆無銀真痛苦。
「怎麽會很難?」
這句「不食人間煙火」的話一出,朱小蟬很無辜的得到一記瞪眼,認為她說得太輕松,不曉得為官者的難處。
但是看看她的四周,前堂和內室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對比公堂裏的蕭條和陳敗,發黴的腐臭味,女眷所在的院子可說是鳥語花香,富麗堂皇,處處充斥着溫暖的陽光。
主要是縣官夫人有銀子,而且她敢花錢,大手大腳的撒金角銀角,為求能過得舒适,她把屋子布置得有如柳鎮的家裏,有曬過太陽厚厚的被褥,全套花梨木家具,生氣盎然的小盆栽,博古架上擺滿收集來的小玩物,她還讓人挖了冰窖想存點冰,等熱得受不了的時候可用。
更惬意的是她還在院子裏搭了座可坐可躺的秋千,秋千上方是可遮陽的涼棚,涼棚的四角分別種下絲瓜苗和葡萄藤,等到入秋後便會開花結果,她能用絲瓜水保養皮膚,摘葡萄來釀酒,在月光下,享受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惬意。
之前在縣衙門口牽的那頭母羊也沒浪費,朱小蟬命人喂足了草料,每日早晚都有一大碗現擠的新鮮羊奶可喝,還有多餘的可拿來洗臉,羊乳是天然的保養品,養分又高,可食可淨面。
對照王秀軒的消瘦,她過得多滋潤呀!一掃之前長途旅程的僬悴,整個人容光煥發,白裏透紅,細嫩的肌膚有如凍住的凝脂,水滑水滑的,嫩得一掐就出水似的。
她的清爽看得王秀軒好不嫉妒,她是個懂得照顧自己的人,用不着他操心,不論身處何地她都能讓自己過得好。
可是王秀軒卻有點吃味,感覺自己不被需要,好像妻子沒了他照樣過日子,有他無他沒多大意義,她靠自個兒也能生存。
「娘子,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可知青江縣有多貧困,縣衙裏僅存的銀兩不夠買半年的糧食。」也就是說再無進項,他們過幾個月便無米可食,竈冷米缸空。
「大人,你這是在抱怨嗎?」朱小蟬取笑他當初的大話,要讓她吃好、住好、做個威風八面的官夫人。
王秀軒笑得一臉惆悵,帶着大志未展的郁悶。「很難走的第一步,我甚至在想我娶你是讓你享福的,而不是來吃苦,我有些後悔做了錯誤的決定,把你拖進這灘死水中。」
朱小蟬戲谑的搖搖青蔥纖指。「是不是錯還不用太早下定論,走一步也不是那麽難,窮也有窮的商機,只是你不會用而已,說起賺錢呀,你遠遠不及我的本事。」
士、農、工、商,商賈排名末微,士人為人景仰、敬佩,可是沒有商人的居中運作,哪有百姓們的安居樂業,讀死書的讀書人只知之乎者也,哪曉得百物從何而生,由原料做成成品供其使用,吃、穿、用皆需經過商人的手。
他們哪知道在千百年的将來,是生意人在掌控這個世界,用富可敵國的財産支配所有資源,拿錢來砸人,甚至是買下一個國家,用大把的鈔票養出一名元首,掌控經濟大權。
「商機?」王秀軒雙眼微眯,對她的信心小有疑心。
「青江縣不适合種稻,水田養鴨的方式也不适用,他們又真的太窮了,一時半刻找不到好的生財辦法,只能從短期效率試試。」先撐過危機再尋長遠之計,人活着就是希望,不可被絕望打敗。
「你有辦法?」
她很自信的一眨眼。「開源節流。」
「開源節流。」他也想,但太難了。
「要增加稅收是不可能,百姓都吃不飽了哪來銀子繳稅,若是節流嘛,你是窮鬼縣官,縣衙又是擺着好看的空架子,省也省不下幾文錢,不如你把銀子交給我,半個月後我還你一百倍。」銀子不會長腳跑了,但會生錢子錢孫。
「一百倍?」他兩眼發亮。
朱小蟬看向院子裏養得已經有點肉的母羊,唇邊挂着寧和笑意。「你讓人把不要的老羊或是自家養想賣的瘦羊送到縣衙,再以一只半兩銀子的價錢收購,我看他們也拿不出多少只,頂多一百只。」
有人不想賣,有人嫌錢少,只有活不下去及養不活家的人才想要賣羊,而這些羊通常也長得不太好,都是瘦羊。
「你買羊要做什麽?」他實在想不出有何作用。
「做吃的。」民以食為天,好吃的東西沒有賣不出去的道理,為了口腹之欲,多得是人肯撒大錢。
「做吃的?」他訝異。
羊肉那麽腥,誰肯吃。
「要找沒生病的羊,瘦一點沒關系,入口的食物不能害人得病,只要做得起來日後也是一條出路。」她的小金庫也能有進帳,趁機發點小財。
朱小蟬這幾天也沒閑着,她趁上街閑逛時也大略的看過一遍縣城裏的情況,她發現牲畜的養育普遍不佳。
羊不夠肥她也無可奈何,像她想了許久的羊肉爐、羊肉火鍋、清蒸羊肉等都不能用瘦羊,少了油花的羊肉吃起來不夠味,而且也較腥。
所以她思前想後,窮則變、變則通,路不是只有一條,拐個彎也是柳暗花明,能吃就好。
「你要怎麽做?」一只瘦巴巴的羊哪有多少肉好啃。
「烤全羊。」她想到的是蒙古烤肉。
「烤……全羊?」王秀軒的神情是震驚的,他想都沒想過羊可以整只拿來烤,他甚至是不吃羊肉,嫌腥。
「嗯!将羊宰殺了以後,整只羊裏外都用蜂蜜塗過一層,放在架子上轉動,底下是火堆,邊烤邊塗蜂蜜,等快熟了再撒上孜然,烤到表皮金黃酥脆,火不能太大……」
用蜂蜜來烤羊……他光聽就口中生津,很想咬上一口。
「烤全羊可以是熱食,也能做成冷盤,不過熱熱的吃口感較佳,但是因為肉少無油,所以價格不可能太高,一只賣上十兩銀子就差不多……」朱小蟬還沒說完就聽見丈夫的驚呼聲。
「什麽,十兩?!」她賣的是金子嗎?簡直是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