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小禮服

他的目光太興奮,像要把人燒出一個洞。

“上帝”扶住額頭:“也沒什麽,好幾年前的事了,比賽之前,她弄壞了別人的禮服。”

“這種事情……是意外吧?”秦顏忍不住插嘴。

畢竟要說故意,也做得太明顯了。

“不。”“上帝”搖搖頭,“她就是故意的。”

“……”

“弄壞了別人的禮服,然後向別人挑釁。”少年摸摸下巴,有些玩味,“本來吧,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太張揚,就成了黑料。”

“而且,很多事情說不清。拿你們剛剛提到的,盛梵的電影《星軌》來說……”他意味不明地眯起眼,“那首曲子的演奏者是不是她,現在還是個謎。”

秦顏一愣:“為什麽這麽說?”

“耳朵。”男生笑了,“普通人可能聽不出來,但學音樂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分辨出曲風。她的風格前後變化太大,讓人很想做有罪推定。”

秦顏沒想到還有這出。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心裏微妙得不行。

“好啦。”“上帝”直起身,“說這麽多沒意思,人都走完了,我們也回去,早點睡吧。”

江連闕幫秦顏拿包,走進電梯,“上帝”笑着一拍腦袋:“對了,這都玩一晚上了,還沒問你倆叫什麽呢,我叫林鹿。”

“江連闕。”

“秦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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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鹿跟前一個握了握手,聽見第二個名字,卻是一愣:“你叫什麽?”

秦顏和氣地重複了一遍:“秦顏。”

電梯叮咚一聲,她剛打算揮手跟少年告別,後者手臂一伸,突然擋住電梯門,呼吸驟然急促:“複賽名單上那個,小提琴組的秦顏,是你?”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秦顏雲裏霧裏,遲疑地點點頭:“對……”

江連闕看林鹿表情不對,下意識往前一步,站到她身側。

這人是……也要犯病了嗎。

可林鹿卻像是陷入了沉思,沒有再說話。

電梯停在四樓,保持着這種尴尬的狀态,她不知道該不該打破沉寂:“林……林鹿?你沒事的話,我們先走……”

“秦顏。”林鹿在心裏默默地過了一遍年齡,不管怎麽算,年份都對得上。擡起頭,他肯定道,“當年那個跟曲映寒一起備選做《星軌》演奏者的人,是你吧?”

明明是問句,可一點兒疑問的意思都沒有。

秦顏一怔。

“這個問題超綱了。”江連闕眉峰微聚,打掉他橫在門上的手,拉住她往外走,“我們改天再談。”

電梯門又有重新閉合的趨勢。

“秦顏!”林鹿掙紮着按住門,急促地喊,“那首曲子是你拉的嗎?”

少女的身形微微頓了頓。

可她沒有回頭。

電梯繼續上行,空間內出現了短暫的安靜。秦顏走出去沒幾步,突然捧住臉,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

江連闕一停:“怎麽?”

“好久沒見到這麽多小夥伴了,有點兒興奮。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興奮……唔,想想比賽完就要分開了,那先嘆一下氣吧。”

她亮起星星眼,他卻哭笑不得,舌根發苦:“你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比賽了?”

“是呀。”也很久沒見到過,這麽多同行的人了。

“雖說最早是我撺掇你來參加國青賽,順路玩一玩……但我沒想到……咳,會在這種地方,還聽見曲映寒的名字。”

簡直像團烏雲,陰魂不散。

“你不是跟林鹿聊得很興奮?”秦顏眉眼彎彎,“何況,那又不是你的錯。”

江連闕沉默了一會兒,“……你會因為她,心情不好嗎?”

“會。”她很坦然,“我不喜歡她,那時候是,現在也是。”

他眉頭微展,他喜歡她的坦誠。

因為她以前并不是這麽坦誠。

“這麽說,你的心态還很健康。”江連闕握着她的手,埋着頭笑起來,“我真怕你心裏讨厭得要命、嘴上還說沒關系,時間長了憋出病來。”

“我不喜歡她,也就私下跟你講啊。”她眨眨眼,“只告訴你。”

他心裏一軟:“好,那以後遇到讓你不開心的人和事,也要告訴我。”

“不過……其實我小時候,還挺羨慕她的。”秦顏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人不管不顧護着我,我也想做個日天日地的小公主。”

“……”

心疼。

江連闕也想嘆氣了。頓了頓,他挑眉:“那你走運咯,你認識了我,以後也可以日天日地了。”

“你罩着我嗎?”

“對,我罩着你。”

女生目光清淩淩,半晌,噗嗤笑起來:“那謝謝你了呀,大哥。”

他從沒見過她,這麽頻繁地笑。

不管是那時候在濱川市,還是後來她回到明裏市。

她好像總是拒人千裏,眼底有隔膜,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

她是屬于外面那個世界的。

他愈發确信,她不該留下來,她天生屬于更大的舞臺。

或者是,那個更大的舞臺……需要她。

“可是我沒機會了。”她笑道,“我過了人格塑造期,現在‘我’只能是‘我’,做不了曲映寒了。”

“而且……世界上大多數事情,都有兩個面。”她慢慢收斂了笑,平靜道,“成為‘秦顏’要付出代價,成為‘曲映寒’,也要付出代價。”

“小時候羨慕她,是因為只看到了其中一個面,現在不那樣想了。”她說,“我不太清楚我以後能成為什麽樣的人,但至少現在,我很喜歡我自己。更重要的是……”

“你喜歡的,也是現在的‘秦顏’吧?”

走廊上橘色的燈光溫暖而柔軟,他安靜地望着她。

少年眼神深邃,仿佛有海,含笑時春風拂面,水面波瀾不驚。

“猜錯了,扣分,今天沒有小紅花了。”許久,他笑。

“秦顏,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你,并不是因為,你是什麽樣的你。”過去也好,現在也罷,“人總是會變,你也在改變。可不管是什麽樣的你,都要命地吸引我。”

秦顏愣愣的。

“所以,你只要做‘你’就好了,就現在的趨勢來看……不管什麽樣,我都會很喜歡的。”他眼底含笑,俯下身擁抱她,“去睡吧。”

他的氣息鋪天蓋地,秦顏耳根泛紅,少年含笑的聲音落在耳畔:“我就在隔壁,你今晚可以不開燈,權作為酒店省一點電。”

“沒有安全感的話……想想我好了。”他溫柔地嘆息,“如果能讓你有力量,對我來說,也是榮幸之至。”

秦顏被他按在懷裏,已經開始發暈。

她人生頭一次,想讓時間停在這裏。

不要再向前走了。

***

翌日,複賽如期進行。

國青賽的複賽是指定曲目五選一,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比賽分開了,分別在上午和下午。林鹿大清早爬起來換衣服,正裝出席,端坐在小提琴的會場裏……

等,秦,顏。

昨晚話說了一半,心裏像有只貓爪子在撓。

他是真不信邪,自己雖然不是學院派,但好歹作為愛好,也學了那麽多年大提琴,沒道理連曲風都聽不出來。

語言會騙人,可音樂不會。

選手陸續進場,他搜尋一圈找不到秦顏,越來越焦躁。正敲着扶手等人,肩膀被人一拍:“林鹿學長?”

一回頭,景年的臉映入眼簾。林鹿有些意外:“你昨天去哪兒了,一晚上沒見你人?”

景年比林鹿小一級,高中時,兩個人曾經在同一個校樂團裏共事過兩年。小學弟做事細致認真,林鹿一直很喜歡他,也是一次無意間聊起來,才知道他學小提琴,最早是為了追一個女生。

所以他對秦顏的了解,很大程度上,都來自景年。

“我昨晚很早就休息了。”景年在他身邊坐下,“你們玩兒得開心嗎?”

“玩兒得怎麽樣另說,我昨晚,見到你的女神了。”林鹿回憶起女生那雙仿佛宿着寒星的眼,摸摸下巴,“她跟另一個男生在一起,跟着我們打了一晚上狼人殺……你說這都幾點了,怎麽還不過來。”

景年一愣:“她是碰巧,也住那個酒店吧?我昨天還在飛機上遇見她了呢,她說她不是來參加比賽的。”

林鹿沒料到有這一出,驚訝道:“她不參加比賽?”

那不是見不到人了?

他突然有點兒郁悶。

不過……摩挲着下巴,林鹿突然想到,“昨晚那個男生說,他們兩個人中,有一個是來參賽的。如果不是你女神,那難不成……是那個男生?”

可是國青賽的組別那麽多,江連闕也沒說自己是學什麽的。

他糾結了一會兒,考慮要不要換場地蹲人。

正想起身離開,場內後排燈光一暗,主持人款步走上臺。

開場很精簡,林鹿身形一頓,重新坐回去。

景年抽到的簽號很靠後,眼下悠哉悠哉,低着頭玩手機:“不走了?”

“都開場了,再離開,不是很沒有風度?”

于是兩個人坐在場內,聽完巴赫聽帕格尼尼,聽完帕格尼尼聽莫紮特,聽完莫紮特……再換選手,重頭輪一遍。

“評委不會覺得無聊嗎?”林鹿每一次參加比賽,都習慣性懷疑人生。

“會的。”景年認真道,“我覺得聽得多了,會聾。”

“……”

林鹿開始考慮,要不還是溜了算了。

他半躬下腰,身體剛剛離開座位,下一位選手上臺,漫不經心人群中一瞥。他一怔,又重重地落回座位。

景年連頭都沒有擡:“又怎麽了?”

林鹿抓住他,想尖叫:“嗨,朋友,快擡頭看看,你女神,你女神!”

景年一愣,擡起頭。

隔着遙遙人海,他看到女生拿着琴,不急不緩,走到舞臺中央。

聚光燈落到身上,流水一樣傾瀉開,流瀉過她如瀑的長發。

目光聚焦,她微微笑。

劉海微微顯得有些長,被一只精致小巧的透明蝴蝶夾子夾了上去,露出東方人的面孔,膚色凝白,眉若遠山。

最打眼的,是她身上那條裙子。

簡單清爽的月白色小禮服,在不顯眼的地方恰到好處地點綴着繁複的暗紋。那抹屬于月白的藍色極淡,淡得幾乎與白色無異,卻又不同于銀白色近乎張揚的華麗,反而安寧,素淨,與身形本就偏瘦的她相得益彰。

渾然天成,天然去雕飾的,東方人的美。

景年幾乎要停止呼吸。

安靜而低調的少女,像仲夏夜第一縷照進眼瞳的銀色月光,一颦一笑之間,都奪目得令人挪不開視線。

風聲極慢,慢得令坐在前排的江連闕,也有不期然地,一瞬間的失神。

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能這麽好看。

那是秦顏。

他的秦顏。

她選的曲子是《恰空》。

樂聲一起,景年才稍稍回神。

“那件禮服……”他喃喃,“是不是跟二十年前那個小提琴穿的……一樣?”

林鹿沒有搭話。

秦顏一出現,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他從來不知道,東方人的美,能在一個人身上,展現得這樣透徹,集中,又淋漓盡致。

仿佛她站在那兒,不說話,就是一首韻律嚴格的古體敘事詩。

可偏偏,選的又是《恰空》這樣的曲子。

開篇以頗有張力的和弦為引,莊重而肅穆,臺下聽衆情不自禁,跟着屏住呼吸。

作為巴洛克後期恰空的最高成就,巴赫的《恰空》沉重而決絕,少女琴弓起落,輕重緩急,行雲流水。

她是低回的,婉轉的。像是嘆息,又像是對生命莫可奈何。

可樂曲進入第二部分,D大調開始變得明朗,喜悅與歡愉接踵而至,樂曲推向高潮。

熱烈的感情,從火海裏重生的鳥,有強烈致死的痛,強烈致死的愛。

林鹿目不轉睛,腦海裏卻不由自主,想起福田進一的話——《恰空》就像人的一生,開頭是啼哭,然後人生坎坷,戲劇變化,喜悅,歡愉,勝利——轉調之後,衰老,悲傷……

那是天才的作品。

她與它相輔相成,為彼此而生。

當第三部分回歸至d小調,短短六個變奏,總結第一部分的主題,生命來自零,又歸于零。小提琴的琴音婉轉哀涼,嗚咽着低了下去——

全場一片靜默,時光仿佛被誰按了暫停,窗外卻能瞥見,天際之中飛速游過的流雲。

沉默着,如同度過了一整個世紀。

不知是誰最先醒過來,掌聲自一個人的中心快速擴散,成了全場表演的最為熱烈!

潮水般的掌聲裏,林鹿後知後覺,發出驚嘆:“謝天謝地我學的不是小提琴……就她都拉成這樣了,後面的人怎麽還好意思上臺?”

他從她的琴聲裏,聽見一個時代。

景年像模像樣地嘆氣:“因為這個世界上得有我這樣的庸人,才能讓女神的光輝更明亮啊。”

林鹿同情地拍拍他。

“不過……學長。”景年突然想到什麽,“你覺不覺得,女神那件禮服很眼熟?”

林鹿一愣。

經他這麽一說,他突然想起來,“那件禮服,設計風格很像是,二十幾年前那個,打破了‘D&B’記錄的華人鋼琴家……”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異口同聲:“容塔。”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遲了,咳,祝……祝大家情人節快樂w

林鹿和景年,都是我以前的短篇男主,打醬油的不用在意w

順手安利一下《恰空》吧,感覺跟劇情迷之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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