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他哥哥

話語如同水入沸油,在人群中激起狂瀾。

“喂,這是在幹嘛?幾個意思?”

“樂正謙不是評委嗎,長見識了,暗箱也不是這種玩法吧?”

“你們等一下,沒人覺得剛剛樂正……有點帥嗎?”

……

助理眼前一黑,下意識地去拉樂正謙。卻被對方笑着拂開手,他只抓住流動的風。

他看着他走向舞臺。

燈光刺目,秦顏一愣,心頭湧起濃烈的幻滅感。

這個人……這個人?!

青年身着熨帖的正裝,面帶笑意,身形颀長,優雅得像一匹鹿。

他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上臺。

秦顏腦子嗡嗡響,像是被剝奪了思考力,不自覺地放慢呼吸。

他在全場喧嘩中,走到她面前。

燈光垂落下來,他朝她笑,眼中流光四溢——

“你好,秦顏。”

目光交彙,秦顏腦子裏嗡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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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雜喧嚣不作數,離得這樣近,光柱裏有盈盈飛揚的塵埃,她只能看清他的眼。

隔着這麽多年,她好像是直到現在,才真正地看清他。

他有一雙與江連闕一模一樣的眼。

風流的,寫意的,似笑非笑的。

透明如琉璃,盛着盛夏的海。

她握着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腦中一片混亂。

燈光熹微處,秦時不動聲色地皺皺眉。

助理小跑着從後門走進來,微微喘着氣,俯身低聲道:“路上堵車,伴奏剛剛到門口。”

秦時沉吟一下,“不用了,讓他回去吧。”

幾乎篤定了江連闕不會出現,秦時不想讓小姑娘尴尬,仍然為她找了別的伴奏。

但眼下……

他環抱雙手望着舞臺,燈光昏昧處,臉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我算作特邀評委,但并不參與比賽評分。”他見樂正謙拿過話筒,笑着向大家作解釋。

年輕的鋼琴家,臉上的笑意儒雅溫和,“伴奏不影響最終成績,今天我和秦顏……”

他頓了頓,有意無意地看看她,“這也算個巧合,希望大家能好好欣賞她的小提琴。”

秦顏面色有些微妙。

“就算是……”

耀眼的燈光裏,青年笑意飛揚。

“……幫我一個老朋友的忙。”

***

跟國青賽相關的決賽微博,熱度噌噌向上蹿。

“卧槽!團寵跟我男朋友同臺了!爸爸知道嗎!姑娘要被搶走了你慌不慌!瘋狂@秦時”

“哭了,我男朋友背着我有了別的狗,自動變綠樂正謙”

“哈,你們不要亂拉CP好嗎?看你們這麽激動,我真是好氣又好笑,我跟團寵呢平時是很好的朋友,她跟我先生樂樂也只是合作一下,沒有其他關系。希望大家不要瞎猜,給我和樂樂的婚姻造成困擾。[手動狗頭]”

“樓上你能不能坐下?看看外面,我給你種了一排橘子樹。”

“算了算了,今天大家一起失戀,提議組團安慰老父親@秦時”

……

秦顏一首曲子沒拉完,秦時發現自己又上了熱搜。

tag叫#影帝不哭,我們陪着你#

秦時:“……”

秦顏決賽的奏鳴曲部分,選定的曲子是《魔鬼的顫音》。

作為塔蒂尼最著名的作品,G小調奏鳴曲有一個奇妙的傳說,傳說他在夢中向魔鬼出賣靈魂,換來了神奇的小提琴演奏技巧。

秦顏深呼吸,将注意力轉移到提琴上。

第一樂章的慢板如泣如訴,草蛇灰線的情緒潛伏其間,魔鬼從悲傷的世界裏走出,叩響大門。

鋼琴緊随其上。

秦顏沒有跟樂正謙合作過,這個伴奏竟出奇地合适,沒有出現哪怕一處合不上的音,她微微有些驚訝。

轉入第二樂章,埋伏着的修飾顫音在這裏紛紛出現,仿佛魔鬼的音樂會,步調優美,在急速旋轉的舞步中,望見超脫尋常的世界。

明暗對比,宛如清醒與夢境。

等慢板回歸,快板開始交替出現。

仿佛掙紮不斷,情緒矛盾而綿長。

好像游走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的人——

鋼琴緊跟其後,秦顏的注意力始終無法完全集中。腦海中的記憶零零碎碎,交織着,遙遠地碰撞到一起。

“你們倆的曲風那麽像,我幾乎以為他就是你……”

“容塔和我媽媽樂正珂,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江景行早知道妻子抑郁,只是借她的死在掩蓋財務危機……”

“我的老師,是容塔啊……”

“我跟前妻離婚很久了,她不是圈內人,我也祝福她……”

她突然覺得冷,仿佛有股寒意,密密麻麻地順着脊柱往骨子裏鑽。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交織的感情延續到華彩部分,情感矛盾卻堅決。

——我向魔鬼出賣靈魂,交換琴技。

——我與魔鬼簽訂契約。

場中靜默三秒,響起潮水般的掌聲。

樂正謙面上帶笑,施施然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伸手來牽她。

秦顏退後一步,甩開樂正謙的手。

他微微一愣,有些錯愕。

青年身形高大,這個角度巧妙地擋住了攝像機,沒人看到他的手被甩開。

風從耳畔過,秦顏腦海中一片清明。

她用手掌蓋住麥克風,盯着他,一字一頓:“樂正謙,你比江連闕大三歲……你是他的哥哥?”

“樂正珂抑郁的時間遠比江連闕想象中要長,她在生下他之前,就一直患有抑郁症。”只是因為相關的消息都被封鎖了,所以無論是她還是江連闕,都看不到樂正珂完整的病例。

她的聲音微不可察地顫抖,“江景行的想法……江景行想要她死的的想法——她也早就察覺到了,所以她早早地,就讓容塔帶走了你。”

樂正謙沉默了一下,“秦顏……”

“我媽媽……不,容塔——”她感到荒誕,且不可思議,“容塔因為你,放棄了我;而樂正珂是為了保護你,才生下江連闕。”

因為樂正珂同樣清楚,無論出于什麽需要,江景行都需要一個兒子。

可她太愛樂正謙,所以選擇讓江連闕留下來。

樂正謙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們在這兒站太久了。”他回過神才看到場控的眼色,冷靜下來,扶住秦顏的肩膀,安撫性地壓低聲音,“換個地方說。”

說着,他帶着她往後臺走。

“樂正謙。”

走出攝像機的拍攝範圍,秦顏停下腳步,深呼吸,緩和了一下情緒。

她覺得自己好像變得比以前溫柔,卻也更加脆弱了。

只是幾句話的功夫,就有掉眼淚的沖動。

“江連闕他……他是無辜的啊。”

手攥着裙子,揪成皺巴巴的一團。

樂正謙的心也跟着皺起來。

他長久地望着她,千言萬語說不出口,良久,化作唇齒間一句綿長的嘆息:“秦顏,又有誰是有罪的嗎?”

“在我十八歲之前,甚至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

“我拼命地練琴,就是因為我的老師告訴我,成年之後,我就自由了。”

此後怎麽選擇,全由他自己來。

“我心心念念,想回東方看一看。”

所以那個時候,才選擇去應聘“JC”,在母親生前的電臺做鋼琴師。

JC,江城。

——與“闕”字對應,那才是他原本的名字。

“JC”電臺,是母親生前送給兒子的禮物。

B市人來人往,高樓大廈,他穿梭在人潮中,一直生活在離父親最近的地方。

卻也無法再靠近一步。

他應該擁有什麽樣的人生?樂正謙比任何人都迷茫。

他不屬于任何人,也不屬于任何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什麽,又為誰而活。

可他在那裏遇見秦顏。

深夜電臺沒什麽人聽,女生卻對古典樂懷抱着一種溫柔而不張揚的熱情。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他們交流不算多,那卻成了他伶俜歲月裏,難得記住的執念。

所以千裏迢迢,他往華沙去而又返。他想感謝她,但當年的時機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開口的意義。

等故人真正站到眼前,他才發現,感謝也好,別的也罷,她并不需要他多餘的心意——或者說是,已經不需要了。

“你不該這麽……”思緒落回來,過往他一字未提,眼下仍舊語調艱難,“這麽苛責我。”

“這不公平,也沒有道理。”

秦顏紅着眼移開視線,胸口劇烈地起伏。

卻慢慢冷靜下來。

“……對不起。”良久,她說。

那時樂正謙和江連闕都還太小,沒有一個選擇是自己做出的。

她也一樣。

可他們的人生軌跡卻因為這些改變,完全地不同了。百轉千回地繞一圈,最後還是千絲萬縷地纏繞在一起。

秦顏胸口仿佛壓着一塊巨石,讓她喘不過氣。

短暫的沉默。

“你剛剛,是不是在找江連闕?”樂正謙略一斟酌,主動轉移話題。

秦顏一愣,心頭浮起三分喜悅:“你知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誠懇道,“但我可以帶你去江家。”

她有些失望:“我今天上午去過了,可是進不去……”

“振作一點。”她的情緒變化太明顯,樂正謙有些想笑,又有點兒哭笑不得。

“我啊……”青年眼底閃着狡黠的光,“我有別的辦法。”

***

他帶着她翻了牆。

鋼琴家動作敏捷,同樣的事不知道幹了多少遍,看得秦顏目瞪口呆。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花圃外兩米高的鐵栅,樂正謙穿着正裝,翻得臉不紅心不跳,“我以前在我老師家……就是你媽媽家——的時候,經常這麽幹。”

不想練琴的時候,他就一個人跑出去。所以這樣的牆,他從小翻到大。

“他們這種房子,構造都差不多。”他輕呵一聲,“繞着找一圈,總能找到比較矮的地方。”

助跑兩步踩一腳,就能翻過去了。

立在繡球花叢裏,樂正謙整理一下袖口,自然而然地朝她伸手:“來。”

秦顏出門時換下了招搖的小禮服,她今天的常服是長褲風衣,即使翻牆也沒有關系。

但是……

她踩在鐵栅上,指指他背後,不忍心提醒,“你以前在容塔家裏時,也裝着這種攝像頭嗎?”

樂正謙一愣,轉過身。

與攝像頭面面相觑。

樂正謙:“……”

攝像頭:“……”

他飛快地轉回去,把小熊一樣慢吞吞的秦顏一把抱下來,拉住就跑,“趕緊走!”

跑出去沒兩步,後面傳來保安噼裏啪啦的腳步聲:“你們倆哪來的!別跑!”

從花園裏跑出去,樂正謙來不及看,拽着她往主建築跑,“這邊!我們是不是不要走正門比較好?”

“正門我們也進不去吧?”

“那……等一下,”他猛地停住腳步,“哪個是正門?”

秦顏:“……”

別問她,絕對音感的人沒有一個能找到路。

“人……人少的地方。”背後的安保窮追不舍,她帶着他繞過噴泉,朝着白色建築背後拔足狂奔。

午後出了太陽,熱烈的陽光中,噴泉的水珠把光芒折射成無數片。

走到樓前,秦顏若有所覺,突然停住腳步。

她的心跳劇烈地加速起來。

“走啊。”樂正謙急了,“後面還有人追……”

秦顏猛地擡起頭。

風帶起三樓的窗簾,把白色的輕紗卷出來,映着天空,宛如旗幟。

落地玻璃,窗口大敞,風聲作祟。

樂正謙随着她的視線向上看,微微一怔,繼而瞳孔猛地收縮。

陽光劈頭蓋臉。

沒有錯……

江連闕。

坐在窗邊,搖搖欲墜的……江連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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