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謝大人的馬術極是高超。

古代的名門千金沒什麽鍛煉身體的消遣。

踢踢鍵子,捉個迷藏都是十歲小女孩時才能做的事兒。

檀婉清的這具弱不禁風的身子骨,實在像極了母親,三天一頭疼,五天一小病,美則美矣,卻是玻璃娃娃,自小在府中又是精細着養,更顯體質嬌貴,這些年為着改善,檀婉清也是想過諸多辦法。

有一段時間京城貴婦十分熱衷于賭馬球,她便想,這馬球是打不了的,但馬兒卻是可以騎練一番的罷。

無論如何,也是素有運動之王之稱的項目。

為了學會騎馬,她也是受了不少蹉磨,總算是學會了,自此後,閑時便會騎上一會兒,雖不說技藝精湛,但身體确實好了許多,若不如此,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流放途中咬牙堅持那般久。

可就算時常乘騎,但騎的多也都是帶鞍的良馬,從未像這樣無馬鞍腳蹬,空蕩蕩的骣騎過。

極快的速度之下,不安感是成倍增加的,她也只能有些驚吓的揪住馬鬃,以防被馬身甩下來。

可是,非常穩,沒有絲毫僵硬與不适。

她餘光注意到,身後的男子,只是靠着小腿力量,與缰繩就能自如乘騎,這般技藝,恐怕沒有熟練的鞍上騎乘的經驗,是絕對做不到的。

馬術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人馬合一了吧?

檀婉清仿佛也能初竅一二。

雖有些誇張,但身下軍馬極有靈性,想必是與其主人經過無數場浴血苦戰磨合出來信任與默契。

那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産生的。

他并沒有策馬直走北門,而是繞過大路,順着僻靜的小道,進入人并不多的谷街,最後自西城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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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門多走車輛與馬匹,今日進出的人并不多,兩個看守城門的守門軍士頗為清閑,見到自家守備大人還打了招呼,可是當見着大人一日三刷的愛馬上,居然坐了個女人,一個個不敢置信的将眼晴瞪的溜圓。

直到連馬後灰都看不見了,才回過神兒來,兩人同時用手揉了揉眼晴,對視一眼,低呼了聲。

“黑炭頭可是救過大人的命!大人也一向視其若寶!除了自己,從不讓別人碰,更別說騎了……”

“更別說是讓女人騎!”另一軍士加重女人兩字。

“你看到臉了嗎?”軍兵偷偷的問。

“沒有,那女人低着頭,過城門時,大人還用手臂替她擋了一下。”

右面軍兵聽到露出一臉誇張之色,道:“不會這麽神秘吧,難道是曲家的大小姐?”

“不可能?”軍士撇了撇嘴,曲家不過仗着當初對大人有恩,想硬塞他家女兒進來,也不看看大人瞧不瞧的上,“聽說上次曲家大小姐騎着馬來見大人,等了半天,也未見到,若喜歡會避而不見嗎?連面都不露,怎麽會讓那女人碰大人寶貝的戰馬。”

“如果不是曲家大小姐,那剛才馬上的女人會是誰?瞧着大人剛才過城門時,護的那般緊……”

“回營地跟校尉大人打聽一下,校尉大人一定知道。”

誰說男人不八卦,尤其是在母豬賽貂蟬的軍營裏。

……

一出城門,目光所極的盡頭,是畫中水墨裏那般影影淡淡,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峰,山峰之上,一塊深邃幹淨的碧空,碧藍的下方,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荒野,因着冬日,荒野之地全是黃焦焦的野草,與稀稀落落零星的樹木。

偶有幾處人煙,更顯得這一片空曠,越發的空寂荒涼。

雖震撼于眼前這般蒼涼廣闊的景色,但無高聳的城牆遮擋,撲面而來的冷風,直吹得檀婉清的臉頰細如刀割,單薄衣衫也擋不住馳騁馬上的刺骨冷意,裙角甚至在風中獵獵作響。

謝承祖單手握缰,目光掃過左右,最後落到了側坐身前的女子身上,自上馬起,因他突然一夾馬腹,黑炭頭竄了出去,使她有些狼狽,不過很快就直起身,将臉上的神色收拾妥當。

但之後,卻是将脊背一直挺直,始終與他隔開一分距離,并不貼上。

可是越是這般收腰前傾,越是顯出一身舒展優美的姿态來。

因沒有馬鞍與手環可借力,腳下又空虛無蹬,檀婉清在馬上坐得頗為吃力,只能将放在馬前的手指用力抓着黑炭頭的馬鬃,以支撐着身體平衡,哪怕是側坐的一條腿已是微微顫抖,她弄不清這位謝大人将她帶出來是何意,威脅還是取笑,難道是行到荒野處,将她從馬上丢下洩憤?是否幼稚了些?

可離開了城門,走了好一會兒,卻仍不見他絲毫動靜,雖琢磨不透,但她也不願給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機會。

謝承祖本就專注于她,見她這般刻意避開,眼神卻也有些沉沉起來,并慢慢抿起了嘴角,目光再落在她抓着馬鬃泛着白的手指上,握着缰線的手微微一動,沒有什麽動作,只是馬的速度卻降了下來。

平原之地無山無嶺,實在是風大寒涼,對一向比旁人更畏冷的檀婉清來說,簡直如酷刑一般,身上又少了棉夾襖禦寒,被風一透,刺骨的冷,不多時,身體就冷僵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還要盡量側坐于馬上,若不是她真的習過兩年馬術,身體的平衡感良好,恐怕早便被馬巅了下來,可這般上下不得,又冷又更冷的,實在不知自己還能忍上多久。

且與冷相比,檀婉清心底的寒意更甚,因她已看到遠處一片搭建的軍營,出了城?莫不是要将她送到那裏去?她臉色微微一變,犯人之女落在邊境軍士的手裏下場大多凄慘,可軍妓卻是其中最慘的一種。

臉上雖不肯露出半分怯懦,可卻蹙着眉尖,心下亂糟糟,竟是不知自己怎麽落到這般境地。

就為當年的三鞭子嗎?真的有那般深仇大恨?

想來她還是看錯了這個自以為為人正義的謝守備謝大人。

不管表面是好是惡,人心底有恨,卻是不挑報複的方式。

畢竟直接要命,哪裏如親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對自己趾高氣揚的人,狠狠的跌落進泥塵裏,沾滿污穢,受盡屈辱解氣呢,這樣方才能解心頭恨吧?

檀婉清越想,便如坐針氈,她甚至有些坐不住的向前傾了傾手臂。

這時馬前蹄突然踩到一塊突起,向後仰了仰,馬身一颠簸,本就坐不穩人便晃了晃,眼見臀部坐不住,就要滑下馬去,一只手突然圈住了她,另一只修長的腿,抵在她膝彎處,單靠大腿的力量,便硬生生将她托上了馬背,手掌帶着她纖細的腰肢往後移了移。

後背避無可避的貼在了一聲,雖隔着厚冬衫,但與她冷得如冰的身體相比,完全如靠上個火爐,從中傳來源源不斷的暖意,單是那只放在腰側的手掌,便熱的快燙傷皮膚。

這股暖意讓檀婉清精神一震,之前揪着馬鬃的手,慌亂之下已扶在了他手臂上,本來要拿開的,但手臂上的溫暖十分舒服,這位謝大人穿着極少,只着了一件單衣,身體卻絲毫不冷,衣下皮膚的暖意泛上來,暖的竟讓人舍不得撒手。

她輕吸了口氣,微微回頭,可惜目光只到他的肩膀處,她故作不在意低聲道:“謝大人,你要帶我去哪?”

看到身前女子,一只細如青蔥的雪嫩玉指,正輕輕搭在他握着缰繩的手臂之上,雖是面色如常,但口中卻吐出天生溫軟清曼的聲音,這般柔軟的腔調,便是天大的火氣,也讓人生不出來,

他手下微微緊了緊。

“大人,可以不必摟那麽緊嗎?”聲音仍是溫軟。

但謝承祖的手突的松了松,可是沒有放開,停了停,才語氣淡漠的道:“若再掉下馬,還要讓我再撈一次嗎?”

“大人若要帶我去軍營,還不如讓我掉下馬去,任着馬蹄踩踏,一了百了。”

感覺到腰間的手臂又緊了一緊,聽到他冷哼一聲,便拉了下缰繩調轉了方向,沒有再沖着軍營而去,這讓檀婉清心底微微松了口氣,心下也有一絲微妙感。

身後這個男子,雖因長期騎馬征戰,身型挺拔而健美,上馬時那般一撞,如背撞石,她也不是初為女子,當然知道,那一身全是堅硬的肌肉,就算穿着厚實的棉衫,也能感覺到那飽滿的肌肉與骨骼間微微的滑動。

這是一個外表極為成熟的男子。

可是對檀婉清來說,五年前,他似乎還只是個莽撞的小孩兒,一臉的青澀,不知輕重好歹,不拉走母親保命,卻是倔強的站在路前,打都打不走,差一點便死于馬下。

算算年紀,恐怕二十也不到,或許更小些,人都說寧欺老莫欺少,當真不假,她一堂堂成年人,兩世為人,竟被一小孩兒吓得驚慌失措,手軟腳軟,甚至占盡便宜。

雖然對她來說,共乘一騎,算不得什麽事兒,可是在這個男女大防,貞操觀嚴重的朝代,這等行為,已是清白有損。

但她如今是罪臣之女,早也不是什麽名門之後,走到哪裏,躲到哪裏,猶如過街老鼠,人人都可踩上一腳,欺上一欺,便是個小孩兒,伸個手指頭,也能捏的她生不如死。

随便一個人,也能為母報仇雪恨,落的這般境地,還談什麽尊嚴臉面,身家清白。

不過是枝頭的花,飄零落地,人人皆可拾起來拿手輾磨了。

她坐在那裏,一時意興闌珊,只道:“謝大人,你到底想怎麽樣?就算是階下囚,也該有個話兒吧?”

“前面就是謝家墳。”他握着缰繩,手臂圈着她,緩緩的駕着馬前行。

檀婉清突然将手從他手臂上拿了下來。

謝家的墳地?是要在母親墳上手刃仇人,還是讓痛哭流涕嗑頭認錯?當真是孝!檀婉清用力掙了兩下,卻掙脫未果,回頭盯着他,道了句:“放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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