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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衛安城內,春節這一日,從早至晚都彌漫在鞭炮響聲中,濃郁的年味兒也随着陣陣“噼裏啪啦”響聲散了開來。
衛安的百性,不論是內城,還是暫居于外城,且數量還在不斷增加的難民,都過上了一個無比“安心”的年。雖然外城的難民地,大多衣衫褴褛,面容焦黃,每日供應的是最差的黑面與黍米。
可是他們有地方住,又能夠吃的飽飽的,帶了崽的婆娘,分食的軍士還會照顧的多給一勺菜粥,每日都有大隊的軍士巡邏,圍起來足有二人高堅固厚重的城牆,阻擋着亂世的土匪與兇厲的蠻子出沒,只怕他們流亡前的家鄉,也不曾這樣安心過。
再看向城牆內大片大片的土地,足夠他們耕種,那一刻,除了對衛安守備收留的感激之情,還有對土地無盡的渴望,已有不少人下定決心,哪怕是入了軍籍,也要在這裏安家落戶。
百姓們都過上好年,而鄰近城北被守備大人買下的小小宅院,更如世外桃源一般。
小小的院子被正月與瑞珠打理的幹幹淨淨,謝守備親自壘的羊圈,頂上還鑲嵌了瓦,看着不僅不粗糙,更像一座小房子,裏面的三只羊被正月伺候的舒舒服服,其中一只送來時懷羊崽,前兩天多了一對小羊羔,被母羊圈在了腹下,一身白色乳毛,實在可愛的緊。
羊是正月親手接生的,這幾日她就跟看着眼珠子似的看護着,小福蔭最愛小陽陽,每日早上一來,就見一大一小兩個,蹲在羊屋往裏瞅。
書院停了課,五歲的小福蔭就被送到這裏來,把他送來,似乎是謝承祖授意,對他來說,送給檀婉清教養,遠比送到書院放心得多。畢竟檀大學士之女,便是不精通詩詞歌賦,也絕不是一般的私塾夫子可比。且那一手讓人驚豔的丹青之術,只怕是長年掩于閨閣之中,不曾示人,否則京城之內,絕不籍籍無名。
檀婉清喜歡孩子,并不嫌小孩子鬧,并且,她對謝福蔭不比謝承祖,內心深處确确實實有那麽一絲內疚,雖然這個孩子心智上的遲緩發育,未必就是當初那一鞭子惹出的禍端,可她也知道,寒冬臘月,有孕的婦人吓跪于地上,又被一鞭子甩的就地一滾,只要丁點的行将差錯,這個孩子就永無出生的可能了。
所以待福蔭,總歸與待別的孩子不同,也耐心的很,每日就算懶懶散散日上三杆起身,也會教上他兩個時辰的書畫,她的字雖不如畫,畢竟畫術精通多年,可書畫相通,也在檀府練了多年,雖然經常被檀承濟道字裏美中有餘缺了鋒骨,可她又不是铮铮鐵骨的漢子,寫個字還必要帶着犀利的劍鋒來。
她的字融和古今自成一派,筆鋒反之當下的犀利尖銳,頗于圓滑柔美,美中可愛,有一段時間流出的字樣,女學中争相模仿,更有人将她的字珍而收藏,便是如今,也有不少名門貴女喜愛并在臨摹,以習得其中十分三四的神韻。
如今,空餘了一身技藝,做個夫子倒也不浪費,教個小孩子更是綽綽有餘。
暖融融的室內,帷帳四角以流蘇挽起,旁邊的白玉香爐中燃着香餅,清幽的香味布滿了整個房間。
美人塌前填了一張小小的花梨書案,書案下鋪着一層虎紋獸皮,案上磊着當下的幾張名家字貼與畫本,并數兩方石硯,一方玉硯,各色筆筒,因檀婉清擅畫,畫作時需要不斷調整各色筆,或纖細,或濃重,或扁或圓,皆是定制,在幾個筆筒內如樹林一般。
本來當做寶貝,現在卻任案前五歲的男孩随意使用。
美人塌前一張茶幾,上面擺放着煮茶的器具,一只長頸細瓷觀音瓶,瓶中插,着幾枝開着正豔的梅枝,梅枝下擺着兩碟哄小孩子的酥糖零嘴,與女子喜歡的糕點,還有一小碟炒的噴香的南瓜子,不過檀婉清不愛那個,容易嗑成瓜子牙,倒成了正月與瑞珠的最愛。
正月端着在爐子上過了腥氣還溫熱的羊奶走了進來,以前三頭羊産奶,現在只餘兩只,檀婉清一人喝不完,所以正月瑞珠也都跟着喝。
自福蔭過來後,她也讓他用些,福蔭捧喝得嘴角一圈白,原來到現在仍沒有斷奶,估計他身子弱,那邊還養着奶娘。
正月已經來了一月有餘,羊奶喝的臉上光潤多了,加上每日夥食好,跟着吃小姐一樣吃用,不僅日日精致菜色,白面米飯吃不完,就是肉每日都不斷,偶爾吃個窩頭,裏面都是夾着豬肉或臘肉的,現在不僅臘黃的臉色好看多了,面皮也嫩了起來,個子也竄高了些,枯黃的頭發有了光澤。
這麽一進來,檀婉清打眼一看,竟覺自己走了眼,眼前這個小丫頭長開了容貌,居然還是個小美人胚子。
正月哪知自家主子心中所想,她小心冀冀将奶放到福蔭桌子上,福蔭正手攥着筆,專注筆下的畫,雖然她看不出這一堆亂糟糟的線條畫的是什麽,但小姐看的認真,她也就又看了看,可惜除了一團黑乎乎,還是看不出什麽名堂,且福蔭拿着筆的姿勢,哪裏像畫畫,倒是拿着把劍在紙上四處橫沖直撞,案子上都弄了不少墨。
在她看來,浪費的緊,紙墨是非常貴的,以前在莊子裏住的時候,有幾家省衣節食送孩子去私塾,卻耗不起筆墨。
她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見她毫不在意,随着五歲小童折騰,不僅不出言阻止,還拿起小童“糟蹋”畫完的畫兒”看得仔細。
在正月眼裏,檀婉清卧在美人榻上,腿蓋着錦被,根根如玉雕琢的手指拿着泡幹花的瓷懷,拿着案幾上五歲的小童信手塗鴉的東西看着,實在是驚豔。
她不懂什麽畫兒,可眼前這般玉面桃唇暈染,微微垂眸時,整個人就似躺在了畫裏,若不動的話,這幅畫千金難買,有市無價。
瑞珠正在邊上泡着茶水,嘴裏嘟囔着:“這雪水太澀了,茶也不行,要不是小姐說最近吃多了肉,膩的慌……哪能入口啊?”
檀婉清卻覺得挺好,人吶得分得清身份,懂得此時彼時,她現在能悠閑的喝着這樣的茶就極好,否則就是跟自己過不去,跟心情過不去,跟過去過不去。
正月知道這是瑞珠一早掃的梅花雪泡成的茶,她聞着還是很香的,她實在不懂好好的水不用,非要費事去取雪,更看不出哪裏澀,還以為她嫌雪水不好,主動道:“那不如我去打些井水。”
瑞珠瞪大了眼晴看向正月:“井水?井水是重水,口感又硬又沉,怎麽能泡茶?便是露水也好過井水的。”說完又哼了一聲:“你是不懂的,咱家小姐以前煮茶的水,都取得京城千鶴山頂渺無人煙最幹淨的梅松雪水,那雪泡出的茶,才是真正的極品,小小的一盞就是滿屋子的茶香,那水煮的茶入口也最是滑潤甘甜,韻味深長。
稍次一些就是尋常人家雪後第一岔梅花雪,可有人住的地方到底沾了塵氣,水就差了一籌……”
瑞珠本想取些梅花雪,可這蠻夷之地,竟然無幾家栽種梅樹,最後無奈,只好勉勉強強取了點高處檐上中間那一層幹淨的,誰知道差了這麽多,可就這兒,也比井水好。
正月過了年十三歲,從來不知水還有這般講究,在她看來吃飽穿暖就極好了,再看屋子裏那麽多奢侈的擺置,梳妝臺的匣子裏也裝滿了首飾,裏面大半都是沒戴過,只是放在那裏,在想到自己家人,還有外城一起逃難的人,吃都吃不飽,渴的時候連口熱水都喝不着,只覺心裏有些難受,也沒有回嘴,低着頭站在旁邊。
檀婉清教福蔭是随心所欲的,從不訓斥或苛責他,必須這樣必須那樣,對她來說,福蔭是個特別孩子,雖然他在某一方面自閉了些,可是人生偏就是這樣,上帝給你關上了一道門,卻又給你打開一扇窗。
他在五感上的遲鈍,全部都彌補到亂畫中,無論他畫的是什麽,那份專注,便是在背後叫上數聲也無所覺,拿起了筆,他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當中,而筆下,就是他的世界,他可以将自己所有的無法釋放的情感放進畫裏,放進他的世界裏。
小孩子也有情感,是的,小孩子的情感更加純粹,更加直接,她拿起那些被墨塗過完成的紙張,認真的看着,瑞珠看不懂,正月也看懂,可她卻看得懂。
她也曾是被叫做“小天才”的人,她對色彩對線條天生的敏感,能從毫無規則的顏色與形狀裏,感受到作畫者內心的世界,他的情感,他的喜好,甚至他的性格。
她的這種敏感給了她吃飯的飯碗,作為一個曾以畫為生的人,沒有點天賦怎以行,可她知道自己的這份細膩的天賦,同樣也局限了發展,雖然給她時間,也必會在畫壇界有一席之地,可她知道自己終究缺了一樣重要的東西,那是她傾盡能力的極限,也無法達到的。
而她從手裏的紙張,從那些“亂畫”的線條中,似乎找到了那樣東西的雛形,所以她小心冀冀的啓蒙,鼓勵大于糾正,任他的想象力布滿一張又一張紙,用暗沉的顏色去繪出他喜歡的世界的樣子。
她的耐性出奇的好,就算握筆的姿勢如握着一根棍子,也只道一句“執筆無定法”舒适便好,只偶爾會在他看着的時候,畫個小東西,而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于,他注意到了那個細小的地方,并在不經意用到了。
檀婉清教的不刻意,他學的也不刻意,反而達到更好的效果。
謝福蔭雖然只有五歲,但因為自閉的關系,十分敏感,誰人對他好,誰人有惡意,他都知道,以前到學堂總是扒着床柱不肯,每次都要謝承祖挾在臂下,也因為這一點,他對謝承祖并不親近。
反倒來檀婉清這兒,每日早早穿戴好,甚至謝承祖送他慢了些,還會跑到門口着急的等着,因為到了香香的地方,沒有人逼他說話,沒有人呵斥他,也沒有人勉強他,不僅有好吃的,還有一張神奇的案子,好多的筆,好多的黑黑,他可以在那裏呆上一天,可以弄得身上全是黑黑,也不擔心旁人的冷眼,他還看到自己的畫沒有被亂丢,而是被一個漂亮姑姑整理在一起,放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匣子裏,并蓋上蓋子。
雖然他不知道那種歡喜的心情是什麽,可是他喜歡那裏,喜歡那裏的香香,喜歡那裏的黑黑,也喜歡那裏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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