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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亦繁?”慕容器輕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忽展眉輕笑道, “公子好名字。”

慕容器與簡之聊的還算愉快,幾番交談下來慕容器得知了對方比她大上了三歲,家中是做生意的, 少年時就曾跟着父親兄長走南闖北做生意,去的地方多了,人的見識便多了, 慕容器覺得他十分有趣,溫文爾雅,心下對他也有了些許好感。

說來也不奇怪,慕容器雖為王室, 但她自小就是在宮中長大,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楚國了, 可那也屬于因公出差,一路縱然有嚴無為在, 相較簡之往來經商的經歷來說,她的經歷便顯得太過無趣了。

二人聊得很愉快, 簡之這人年少知事,言行舉止皆有禮有節,加之相貌出衆, 很難不讓人放下戒心,更何況他還是慕容凡的好友,如此一來,慕容器自然便信上簡之幾分, 到了後來,簡之還笑着邀請慕容器他日到府上作客。

慕容器剛應下來,正欲問簡之年初在齊國的經歷時一名宮人就尋了過來,對她們三人行禮道,“殿下,世子爺,公子。”

慕容器大抵知道宮人是來尋她的,便問道,“怎麽?”

“回殿下的話:王上在找您。”

慕容器聽了這話,便也知不宜再與簡之多言,須得回席位上去了,便對二人賠了不是,又托慕容凡替她招待下簡之,随後便跟着宮人離開了。

剛走出幾步,一名穿着藏青長服的青年男子便擋住了慕容器的去路,慕容器一擡頭,見到來人,怔了:

“舅舅…”

來人正是慕容器母親的親弟弟公叔誠,亦是慕容器的舅舅。

見慕容器叫他,公叔誠的眼裏閃過一絲厭惡,但面上笑意卻是不減,無論無何,作為慕容器的舅舅,作為秦王臣子的兒子,他都不可能在這種場合上敢把慕容器怎麽着了,所以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的,好在世家弟子出身的他模樣氣度皆是不差的,甚至笑起來的時候還讓人頗有幾分好感在的。

秦宮晚宴,他出現在這兒也不奇怪,作為舅舅,同侄女說兩句話更是不奇怪。

“器兒回國了?”

“是的,昨個傍晚回來的。”慕容器自小受母親教誨,對她這個舅舅還是十分恭敬的,所以當公叔誠問起時她也就實話實說了。

“一路辛苦了。”公叔誠笑得和藹,外人一眼看去不知道的可能真就當“舅侄情深”了,但只有兩個當事人知道,他們之間可還不存在什麽“情宜”可言,至少對于公叔誠來說,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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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過來,可還順利?”因為嚴無為與楚相盟的國書楚使還未送至秦國,所以公叔誠不知道秦楚已聯盟也很正常,但光憑着嚴無為與慕容器能從楚國平安歸來他便能肯定中間嚴無為定是同楚國約定了些什麽。

“托姑姑的福,還算順利。”

“哦?是麽?”公叔誠忽然上前逼近了一步,低聲道,“可我怎麽聽說……你險些回不來了?”

慕容器一怔,繼而仰視迎上公叔誠無辜的眼神,她心裏一瞬間鬥轉千回,良久,她只道,“于器而言,多些磨難總歸不是壞事的。”

公叔誠聽她說道,“日後本宮會成為王,為王者,受些苦,是應該的。”

聽聽,多麽好聽的話啊,公叔誠冷冷地笑着,直到慕容器對他行禮告退時他又再度開口道:

“說的也是,太子殿下可要好生小心些哦。”

慕容器步子一頓,明白過來公叔誠說的是什麽事了以後一下氣的臉通紅,可她又拼命地忍住,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她知道若是自己回了頭,也許她下一刻就會忍不住撲上前去同公叔誠扭打在一起了…斷然不能如此。

至少現下不能如此,她是太子,是秦國儲君,當着群臣的面,她要顧及自己的一言一行,絕不能出任何差池,絕不能讓任何人借故說她。

“謝謝舅舅的提醒,本宮會記着的。”

“……”

到了宴會上,慕容器在殿上找到慕容壡,作揖行禮道,“器兒見過姑姑。”

“去哪了?”

“與凡哥…與小叔一道去見了位他的朋友。”慕容器老老實實道,不知道為什麽,她又隐下了方才碰見公叔誠一事,可能潛意識裏她怕慕容壡會擔心她吧。

慕容壡還沒專制到管起侄女交朋友的份上來了,聽了她這麽說了以後便也沒多說什麽,只道,“你性子有些悶,若是遇上三兩知己好友,倒也不失柱好事。”

慕容器應了聲。

姑侄二人又說了些話,後面慕容壡又問了問她去楚國的一路,昨個慕容器進宮來找她時她已經出了宮去,現下回來了,若再不過問下自己侄女,也實在太不像話了。

慕容器老老實實說了個仔細,包括楚王是如何當着她的面說要納嚴無為為妃的事,生怕慕容壡不想聽,還義憤填膺道,“那楚王着實過分!竟如此折辱相國!”

慕容壡是知道楚王生性好色,但也沒想到竟敢好色到嚴無為的頭上去了,得虧了嚴無為們一行人在楚國時沒人告訴她,要是她事先知道了,恐就不是派三十萬秦軍壓境這麽簡單了!

“還有呢?”

“他們還派人行刺相國!”慕容器氣憤之極,“姑姑,這樣的國,這樣的王,我們為什麽還要同他作盟呢?!”

“為什麽?”慕容壡笑了一下,神色不明道,“你有一天終會知道的……”

“會知道,做了一個王以後,是多麽身不由己的。”

慕容器一怔,一下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半晌,慕容壡又問道她,“除過這些,你還有別的收獲嗎?”

“別的?”慕容器想了一下,“跟着嚴相學了很多詩書。”

“是麽?”慕容壡看了下坐在臺下的某個人,對侄女道,“嚴相待你好麽?”

“——好!”慕容器重重地點了點頭,“她很好的。”

聽了這話,慕容壡一下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身前這個半大的侄女在提起嚴無為時欣喜的神色,皺了下眉,腦子裏一下閃過了一個念頭。

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她很好?”

“是的,相國很好,一路對我照顧有加…”話還未說完就被慕容壡打斷道,“所以你便對她心存感激了?”

慕容器一下止住了話,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的姑姑。

“她對你好,所以你便記着她這份恩情,心存感激了麽?”

“不、不對麽……?”慕容器結巴道。

“呵…”慕容壡輕笑了一聲,然後上前一步,扶着慕容器的身子将她轉了過去,讓她看着殿下的衆人,對她道:

“看看臺下的人,這臺下的每一個人,你都看仔細了。

知道麽?這些人,只要你想,只要你願意,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像嚴相一樣待你好,甚者,還能為你抛妻殺子…這些,你都該心存感激麽?”

慕容器被慕容壡問的說不出話來,“我……”

“他們待你好,是因為你姓慕容,你叫慕容器,你是太子,是孤的繼承人,可除去了這些,你又是誰呢?你又能得到誰的好呢?”

慕容壡的話像是一打鑰匙,一下打開了慕容器那已經忘卻了的記憶大門,那是她還未當上太子的時候,那時的她失去父親,失去“太子嫡女”這個身份的榮耀,所有宗氏子弟都在盯着那王位,都在暗處盯着她的一舉一動,在那之前,他們還曾是她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但當絕對的權勢擺在眼前時,他們又有誰關心過她?問起過她?

他們都想要殺了她,想要她死,那怕是她的母親,外公,舅舅,皆是如此。

“孤的好太子,孤讓嚴無為做你的太傅可不是為了讓你去感激她的。孤要你借着她,踩着她,一步步地往上爬去,去争,去搶,去奪回你的所有,直到你得到你所有想要的了為止。

臺下人臣,世間百姓,皆為你盤中棋子,而你是執棋人,你不用去感激誰,更不用去記得誰的恩情,因為執棋人永遠只能有一個,棋子的作用只能是助你贏得這盤棋,若是有棋子幹擾了棋局……”慕容壡伸出手,攤開,掌心放着的是顆花生粒,“——你便要學會舍了它。”

說着便是一翻,那粒花生粒便跌入地上,彈起了一個極小的弧度,然後墜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愛人如此,子女,亦是如此,況乎臣子?”

況乎…臣子?!

慕容器一怔,瞳孔一擴,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猛地一下回過了頭,仰着頭驚慌的目光就那麽一下闖入了慕容壡那潭漆黑如墨的眸中,她急聲道,“我、我我……”

她想說她不想那樣,想說自己不能那樣,她知道慕容壡說的是什麽意思,也聽得懂慕容壡在說什麽,可她不能啊……

那個人…如果是相國呢……?如果那個人是嚴無為呢?是一心待她好,視她如己出的嚴無為呢?她也是棋子嗎?到了該舍的時候她也要舍了她嗎?!

可當慕容壡拉起了她的手,将一粒花生粒放入她掌心時,她忽的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是太子,你總要明白的。”慕容壡低聲道。

她心一下跌入了谷地,是啊,她是太子,好不容易才成為的太子,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太子位,如果沒有這個位置,沒有這個身份,那她将重回泥潭,再無榮耀。

……那樣的日子,是她想要的嗎?

慕容器在心裏如此問道自己,她緩緩撫上自己的腹部,在名貴的衣料下,那兒藏着一道駭人的傷口,那是一道母親刺傷自己孩兒的傷口。

她的右手慢慢握緊,握緊那粒花生粒,握的太緊,硌得她手心疼,可與心口的疼相比起來,又似乎不算得什麽。

慕容壡是聰明的,三言兩語就在慕容器那剛生的情愫裏埋下了劇毒,日積月累,那劇毒會終有一日滲透到她的五髒六腑之中,讓她再無法言愛,再無法去擁有愛。

良久,慕容壡聽到慕容器略微沙啞的聲音道,“器兒明白了,器兒懂了,謝謝姑姑……”

慕容壡卻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她似乎是為慕容器的識實務而感到欣慰,可同時她又為慕容器的識實務而感到悲哀。很多年前,她也曾聽下自己的父王講過同樣的話,而那時的她卻只道:

“執棋雖好,可孩兒獨愛一子。”

她父王問:“哪怕為了那一子,舍了全局?”

“又何不可?”

回應她的是她父王一臉高深的笑,時至今日,當她再以同樣的話問到慕容器時她忽然就懂了她的父王那時的那個笑了。

做為父親,他當是為她而自豪的。

作為秦王,他當是為她而失望的。

而今亦然。

為王,她為慕容器而欣慰。

為壡,她為慕容器而不齒。

諸世間,能為一人而舍天下的,終歸只有她與嚴無為兩人罷了。

也好,如此便誰也不會負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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