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實習
對于醫學生而言,實習就是即将成為醫生的開端了,是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一件事兒。
今天,是容芷荞來仁和醫院實習的第一天。
跟着領隊老師大致參觀完醫院後,老師例行叮囑:“好了,接下來是各科室輪轉。一定要努力,後續的環節,每一個都會影響到你們的實習評分。”
楊曦附耳過來,偷偷跟她說:“畢業後要是能留在這兒就好了,我可不想去小醫院蹉跎。”
芷荞笑笑,不置可否。
誰都想留在三甲醫院,可大醫院,從來就不缺人。
只缺人才。
到了醫教科,楊曦還在念叨:“不知道是誰帶教我們?楊教授、周教授,還是……”
醫教科的宋主任笑着說:“何夏和趙然跟着楊主任和朱主任,你跟雷主任,至于容芷荞……”他說到這裏頓了下,目光在她明豔的臉上掠過,有點吃不準。
“老師,怎麽了?”
“沒什麽。”宋主任合上筆蓋,說,“原本帶你的周教授這幾天在臨床,這樣吧,開頭這幾天,你就跟李成奚學着點吧。說起來,他還是你師兄呢,也是北華醫科大的。”
芷荞怔住。
宋主任走了,楊曦才拉着她的手羨慕地說:“要跟你換換就好了。”
芷荞不解,壓根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這有什麽好換的?跟着老教授不好,難道像她一樣跟着一個大不了他們的幾歲的年輕醫生好?
無外乎她有偏見,像醫生這種行當,向來是年紀越大,越能安人心。
這工作是靠經驗積累的,哪怕天縱奇才的也有,可按照慣例和經驗,人們還是更相信鶴發的老人。
君不見專家門診日日爆滿,供不應求?普通醫生連個排隊的都沒有。
一旁,另一個實習生給她解釋說:“像我們這樣剛剛畢業的,不管是哪個科室都是混不到手術的,連打下手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旁觀。這位李師兄就不一樣了,急診科的拼命三郎,還特別樂意給新人機會。”
楊曦說:“不過李師兄脾氣不大好,芷荞,你要小心點。”
芷荞心裏一墜,難免有點緊張:“好的。”
……
要說芷荞對急診科的第一印象,除了忙、就是亂。
來來往往的醫生,急急忙忙的護士,還有過道裏都快堆不下的病人。
領她來的護士長笑着說:“急診就是這樣。你等一下,李總應該還在忙。”
話音未落,通道盡頭傳來車輪滾動聲,一個年輕的醫生帶着一幫醫生護士匆匆過來。
護士長眼尖,喊了一嗓子:“李總。”
李成奚忙着手術,只是點了點頭,随即想起什麽,皺眉問:“李佳呢?”
李佳是他帶的住院醫,平常是給他打下手的,配合比較默契,向來是頂一助位置的。
護士長說:“她出去了,好像家裏有事。”
“她沒毛病吧?關鍵時候給我掉鏈子?”手術迫在眉睫,李成奚也顧不得多說,對身後一人說,“趙琦,你頂一下李佳。”
趙琦成了一助後,二助就沒人了。
于是,芷荞就這麽莫名其妙被護士長欽點,并被推進了手術室。她還沒來得及說兩句,護士長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轉身拿着病例風風火火地走了。
“趙琦幫我清創,準備麻醉劑。”
“百分之二的利多卡因。”
喊了老半天,卻沒人應。李成奚心頭火起,轉頭望去,卻見趙琦呆呆地盯着一旁,手裏拿着裝滿局麻藥品的針管。
李成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小巧的面孔,哪怕戴着口罩,也能看出皙白無暇的皮膚,精致秀美的輪廓,額頭的碎發有點兒蜷曲,微微貼着兩鬓。
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烏黑澄澈,弧形飽滿,眼尾還有些自然的上揚。似乎沒見過這種陣仗,她有些局促的模樣。
李成奚剛剛太急了,壓根沒注意,被拉來頂壯丁的是這麽個清豔絕倫的美人。
他的嗓門提起來,喝道:“趙琦,你睡着了?”
趙琦如夢驚醒:“啊……李總!”
李成奚瞥芷荞一眼,心情很差,似乎是非常厭惡她這樣空有皮囊卻什麽都不會的女生:“出去!”
芷荞只覺得被兜頭一盆涼水澆了下來。
手術室裏的其餘人也用怪異的目光望着她,有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她從來沒有這麽難堪過,抓了抓手心,轉頭就頂開了氣閥門,奔了出去。
……
手術很順利。
李成奚歪頭摘下口罩,換下衣服,一出門就看到了笑眯眯站在外面的宋主任,一愣:“老宋?你還沒下班?”
宋主任嘆了口氣:“我說你啊,這脾氣能不能改改?人家小姑娘第一天來實習,你就給人家罵哭了,回頭我怎麽跟人交代?”
“交代?交代什麽?”李成奚擰起眉,有點吃不透他話裏的意思了。
宋主任“哎”了一聲:“人是院長舉薦來的,聽說,家裏頭挺有背景的。”
李成奚聽到這裏,哪裏還不明白?
當即就是冷笑,心裏生出些許厭惡:“我以為呢,配個藥不會,剪子都分不清幾號幾號,原來是個關系戶啊。”
也就那張臉能看看。
可他這人,脾氣差,死擰,在這些子弟圈子裏也是出了名的倔驢,除了手術就是手術。
憐香惜玉?
不存在的。他最讨厭的就是那種自以為長得漂亮就自視甚高,以為別人都要遷就她的女人,這邊吊着一個備胎那邊又搞着好幾個,偏偏還有傻蛋心甘情願被她們耍。
宋主任咳了一聲,責怪地看了他一眼:“別這麽說,人家小姑娘才第一天來實習呢,你別這麽刻薄。”
“你第一天認識我啊,老宋?我最讨厭的就是關系戶。”李成奚說,“而且,長成這樣,跟個狐貍精似的,做助手都影響手術。”
宋主任苦笑:“這怎麽的,還長相歧視了?人家是正兒八經通過成績和考核進來的,你別這麽說人家。實習生嘛,哪有一開始就能上手的?”
“反正我不待見她。”
宋主任沒再說什麽,只是在心底嘆息。
心道,這段日子,這小姑娘可有得苦頭吃了。
……
這就是她實習的第一天。
糟糕透頂。
芷荞懵懵地走出醫院。外面鉛雲低垂,漫漫壓在頭頂,似乎是要下雨了。
這時,她收到了一條短信。
點開一看,是白謙慎發來的——
“實習的第一天,感覺怎麽樣?”
她的手指摩挲着這句話,眼前不由浮現出白謙慎溫雅寬厚的笑容,心裏更加難受。
他把她保護得太好了,就像是象牙塔裏的小公主一樣。漸漸的,弄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
今天的事情,就像一記重重的耳光掴在她的臉上。
她吸了吸鼻子,回複他:“大哥,我是不是很差勁?”
過了會兒,那邊才回複:“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嗎?”
“沒有,沒人欺負我。”芷荞打字,“就是忽然這麽覺得了。”
白謙慎沒再多問,直接道:“你人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你不是在指揮所嗎?”
白謙慎這一路走得很是順遂,近來又逢高升。但是與之相對的,他工作也很忙,平時一般都住在指揮所那邊的家屬樓,不回這邊大院。
芷荞也有很久沒見他了。
“今天回去。”
芷荞想了想,回複:“我在醫院這邊東門口等你。”
……
不知何時,天上下起了雨。
她連忙躲到一旁的小賣部門口,順便買了包紙巾,低頭擦拭裙擺上的污漬。
有車開進來,緩緩壓過路口的水坑,在門口停下。
芷荞聽到剎車聲,回頭,就見車門打開,下來個穿松枝綠軍裝的年輕人,是個上尉,一絲不茍地撐開傘。
随後走出的青年,瞧着比他還要年輕些,銜位卻遠在他之上。
帽檐下,是一張皙白端麗的面孔,軍制筆挺,很是斯文。
不就是白謙慎?
“大哥。”芷荞喚了聲,露出笑容。
白謙慎從副官手裏接過傘,邁步上了臺階,笑了笑:“等很久了?”
他笑容溫文,驅散了芷荞郁悶了一天的心情。
她搖搖頭:“沒有,我也剛剛出來。”
白謙慎順了順她的頭發,把她送到車裏。
司機回頭問:“去哪兒,首長?”
白謙慎自然地疊起腿,想了想,吩咐道:“回大院吧。”
司機應了聲,發動車子,沒再多問。
車裏有些安靜,安靜得能聽到雨滴敲打在擋風玻璃上,噼裏啪啦的聲音。
沒有預兆的,白謙慎問了句:“今天實習不順利?”
芷荞心裏一驚,遲疑地,回頭看他。
他笑容雖淺,卻是在人前沒有的真摯和關懷。芷荞心裏一酸,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想把這種丢人的事情告訴他,免得他看低自己。
她心裏怎麽想的,怎麽可能瞞得過精明的白謙慎。
小姑娘臉上一颦一笑,他捕捉到一分,就能把事情猜個八九不離十。
“有什麽困難,告訴我,跟大哥有什麽好瞞着的?難道我還會笑話你?”
芷荞羞得臉紅,為自己可笑的自尊心。分明他是最關心自己的人,她有時候還是難以解下心房。
她深吸一口氣,坦白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帶教的老師好像不大喜歡我。”
“帶教老師?誰?周教授嗎?”
芷荞一怔,沒想到他連自己要實習的科室主任名姓都知道。轉念一想,他大概是不放心,所以私底下派人去問了。
一想到他這樣日理萬機的人,還要操勞她這些個旮旯小事,她又是感動又是羞愧。
“周教授在臨床,帶我的是急診科主任,也是一區的住院總,叫李成奚。”
“李成奚?”白謙慎笑了,食指輕輕叩在膝蓋上,“是他啊。”
……
要數空司大院比較出名的年輕一輩,肯定是白靳和沈遇。可要是比他們上點年紀些,除了白謙慎和徐堯,就是李成奚了。
這個年齡段的,早就步入了工作,不如沈遇他們那麽張揚,但是,能力、為人處世都是出挑的。
當然,李成奚有點兒例外。
他脾氣不大好,也從來不會左右逢源。
白霈岑在上任前,曾經做過空軍駐京某軍區的軍長,并以此為跳板,成功晉升,成了這華北地區數一數二的人物。
李成奚父親則是北空指揮所的高層,滿門榮耀。
兩人打小一塊兒長大,性格卻是南轅北轍。一個內斂精幹,很會處事,一個是大院裏有名的“大噴子”,脾氣火爆,得罪的人不勝枚舉。
李成奚年少離京,在國外深造多年,論醫術,确實是可圈可點的。模樣也生得不錯,就是這脾氣,讓京城多少名媛望而卻步。
白謙慎笑着說:“他要是欺負你,回頭我幫你教訓他。”
“沒有沒有。”芷荞連忙擺手,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是我自己不頂用,幫不上忙。”
“你是實習生,又不是經驗老道的主治,他有什麽好抱怨的?這家夥的脾氣我比你清楚,逮着人就噴。回頭,我幫你說說他。”
很快到了大院門口。
白謙慎這車挂的是駐地的牌照,也是白牌,不過不是空司的。好在挂了通行證,警衛沒問兩句就給放行了。
兜兜轉轉,汽車在家門口旁邊的空地上停下。
“怎麽了?”白謙慎回頭看她,伸出了手。
“沒什麽。”她笑了笑,把手放入他的掌心。
兩人一道進了門。
很難得的,白霈岑和顧惜晚都在,一個在沙發裏看報紙,一個在金魚池前投喂。看到兩人一塊兒出現在玄關口時,兩人都有些詫異。
尤其是顧惜晚,表情諱莫如深。
白霈岑倒是淡然,很快恢複平靜:“回來了?”
“嗯。”白謙慎應了聲,低頭換了鞋,又從鞋櫃裏取出一雙女士拖鞋,彎腰要給她換上。
“大哥,我自己來吧。”芷荞有些局促。
白謙慎語氣和緩,卻是不容置疑:“乖。”
原本在打掃的傭人也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望過來。管家鐘姨更是皺了皺眉,心裏有些咯噔。
對于這個名義上的小小姐,她心裏是不喜的。
當年,她來到白家時只有十幾歲,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聰慧靈巧,倒也惹人喜愛,就是太不知輕重了,以至于犯下那樣的過錯。
二少爺因此離開,被發配到了南京,夫人也傷心得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淚。
她名義上是白家的小姐,但是,在這裏工作的,誰不知道她只是寄住在這兒。
白家收養她是人情,當年她父親救過司令的人情,這些年供她衣食無憂的,也該還完了。
可是,誰知她竟然這麽不知檢點,還勾引二少爺。
這些年輕女孩,總是心存着不該有的妄想。
好在她有自知之明,畢業後就搬了出去。
只是,這麽長時間沒回來,今天怎麽又突然回來了?
……
餐桌上的氣氛有點古怪。
白霈岑向來嚴肅,白家又是軍人家庭,向來奉行“食不言寝不語”。白霈岑不開口,其餘人也就不開口。
芷荞覺得有些壓抑,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她作勢要離開,卻被白謙慎牽住了手。
他按了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來,又給她夾了兩只雞翅:“吃怎麽少怎麽行?”
“我真的飽了。”她小聲道。
白霈岑這時說:“謙慎說的沒錯,你吃的太少了,要多吃點兒,長點肉。”也給她夾了一筷子茄子:“記得你愛吃這個。”
芷荞可以推拒白謙慎,卻不能推拒白霈岑。
她應了聲,低頭乖乖吃起來。
顧惜晚拿着筷子的手指有些僵硬。
一頓飯,終于在各人各懷心事下吃完了。
芷荞準備上樓洗個澡,路過書房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有些尖刻的女聲:“為什麽要讓她回來?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兒子!”
“你在胡說什麽?”白霈岑的聲音,帶着怒意。
“胡說?我哪裏胡說了?如果不是他,你們怎麽會把我兒子扔去了南京!”
華北才是白家的根基,在顧惜晚心裏,待在這兒才算是前途大好。雖然白靳一開始離開時,她被白謙慎說動了,但是這段日子靜下來一想,又覺得不對勁了。
心裏頭鬧騰得厲害。
芷荞剛來白家時,顧惜晚原本對她很不錯,就因為這件事,生了隔閡。而且,随着時間的推移,白靳遲遲不歸,這種情緒就越擴越大。
如果不是白霈岑壓着,白謙慎護着,她連人前對她的笑臉都維持不了。
芷荞聽得沉默,也有些尴尬。
當初就是為了不讓白伯伯和大哥為難,她選擇了去外面住。
正想着,肩上被人搭了一下。
芷荞擡頭,正對白謙慎溫柔的笑臉。她先是一怔,有些意料之外的模樣,然後也對他笑了笑,掐了掐掌心,想掩飾臉上的那種窘迫。
他卻像是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彎下腰,隔着白手套拍了一下她的頭:“傻丫頭,杵這兒幹嘛呢?”
芷荞心裏清楚,他這是為了照顧自己的面子。
心裏說不清是感激還是什麽,勉強笑了笑:“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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