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冰生火

日入二刻

銅陵關三面環山,山脈皆成東西走向,因而這山谷裏頭的夜風格外大,又因為多沙石少草木的緣故,太陽只剛一落山,關前就驟然冷了下來。

此時那偌大的校場已經空蕩一片,光禿禿的土地給那凄風一吹,除了差那麽兩嗓子的狼嚎,以及最外頭圍了圈一人高的圍牆之外,和荒原也沒什麽區別。

将士們此刻要麽還在吃晚飯,要麽已經跑到膳堂後頭或是營區南面的深井邊上沖澡,有些動作快點的,已經在自個兒的營帳前生起了火堆,早早躲裏頭休息去了。

那綿延了近十裏的營區此刻也陸陸續續亮堂了起來,一叢又一叢紅焰伴着清脆的噼啪聲響和那木頭的香氣,似乎驅走了夜的苦寒,順帶還有一日的疲乏。跳躍的紅光落在泛黃的營帳之上,似乎綻開了一束又一束的映山紅。

“嘶——顏将軍這也太狠了,我這把老骨頭都要給折騰的散架了。”

“你別說,老子那袋黃豆沙包,現在都給踢成黃豆粉了。”

“有我慘?我今兒個躲棍子慢了些,給抽的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了。”

“別亂叫了,還不趕緊的滾去睡覺,明兒個只會更累。也不知道西戎的小崽子到底什麽時候打過來……”

“看将軍那架勢也怕是快了,也好,老子還得回鄉找媳婦兒呢……”

“去去去,就你那豬頭臉,誰家小娘子要跟你?”

顏止帳內

這銅陵關最豪華的營帳因為大的緣故,裏頭甚至還隔開了好幾個小帳,分成了寝房、浴房、書房和外頭最大的會客處,那幾個副将和軍師的營帳和這裏一比簡直窮酸的不成樣子,又沒有另設專門的議事處,因而平日這些個高層都是聚在顏止的營帳裏搞搞謀劃。

會客處內置了半人高的火爐,設了長桌、圈椅、書架甚至卧榻,最大手筆的還是正放在中間石案上的巨大沙盤,長約八尺,寬近五尺,上頭精細地塑了銅陵關周邊的山勢地形,連每座山頭的高度都嚴格按照比例換算下來,甚至小到山上的棧道、山腳的井眼和兵營裏細細密密的小道。

只光光看上一眼,便也能料到這如此還原真實地貌的沙盤,是出自某位甚至是好幾位大師的手筆。

而此刻的營帳裏頭,顏止、袁超、韓子胥、慕玦以及軍師許平,都到了個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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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爐因為沒有加夠炭火的緣故只是半燃着,長案上點了五六支蠟燭,所以這帳內的光線不太充足,每個人面上的神情都看不太清晰,只能見着半張臉的輪廓,此刻團團圍坐在長案邊上,氣氛頗有些詭異。

“許平,把你今日收到的消息說說吧。”顏止自然是坐在長案正對帳門的主位,左右則是袁超和韓子胥二人,此刻換了身淺色的蟹殼青長衫,并未束發,雖說仍是一身男兒打扮,但好歹也少了幾分平日在玄刃軍面前的殘暴淩厲,顯得頗為懶散。

“是,将軍。”那許平坐在顏止的左下方,正對着慕玦的方向。應了聲後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疊了三疊的細長紙條遞給顏止,一邊道:“今日午時收到前方探子的來信,西戎軍隊五日前已在岐山關集結,兩日前由征東大将軍章鳴山領軍出關,目标直指銅陵。”

“有多少萬軍馬?”顏止拿過那張紙條之後看都沒看便順手給了韓子胥,兩手交疊置于桌案上,脊背卻軟塌塌地倚着,只差沒翹個二郎腿,一邊問道。

“将軍,我們原先在軍隊裏安插的眼線在半月前被抹掉了,剩餘的探子只潛伏在岐山關,加上西戎這回的行事格外隐秘,所以沒有精确的人數。”那許平回答道,面上浮現出些許憂色,頓了頓又道:“算上後勤,大概也會在二十四萬上下。”

“眼線給除了?怎麽沒收到消息?”袁超一聽這話便瞪大了眼,一拍桌案直嚷嚷道。

顏止也是皺了皺眉頭,這近百的人手派出去已将近三年,按理說身份已經坐穩,不該這麽容易給拔掉。

慕玦聽了這話只是微微動了動,卻仍舊是低頭垂眉,好似沒有在聽一般。此刻也換下了那騷包的紅衣,改穿了身翠藍,雖說這顏色在周圍一圈人的對比之下仍是亮眼的很,但總算少了那麽幾分濃豔,多了些清雅貴氣。

“西戎軍營裏頭把這事做的很幹淨,沒露出風聲,營外的探子也是因為許久沒收到消息的緣故進去一查,這才發現給除掉了,等他們傳書來的時候,已經是過去半個月。”許平嘆了口氣兒,一邊道:“想來西戎那邊是因為這次的出兵,才在軍營裏頭大血洗了一番。”

韓子胥在聽到這些話之前都沒什麽動靜,此刻才轉頭看了許平一眼,片刻後默默地移開視線。

“我草他娘個西戎……”袁超的拳頭緊了松松了緊,低聲罵罵咧咧道。

“此事絕對沒有這麽簡單。”顏止眉間的褶皺卻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消融,反倒更加深了,沉默一二後開口:“細作和探子之間的來往都固定在兩日一次,從被除到被發現絕對不會超過三日,岐山關到銅陵關的飛鴿傳書……幾日來着?”

“最多兩日。”韓子胥接過顏止的話頭,“多出來的十天有三種可能,要麽,是探子知情不報故意延誤時間,那今日收到的消息便不可靠了;要麽,是探子的消息被截獲,眼下收到的,是第二封或是第三封,那麽探子或許已經遇險;要麽,就是銅陵關接手過這信的一路子人中有奸細……”

慕玦這時才緩緩擡起了頭,把目光落在韓子胥身上來回掃視,那放肆的模樣簡直像個老變态。只是他滿帶玩味的眼裏,卻留了束餘光給韓子胥身邊的那人。

“好了,不管是哪種可能,現在都沒有時間去追究。若今日的信上寫的是真的,按照二四十萬人的腳程來算,他們大概在何時抵達?”顏止揮了揮手,看起來頗為不耐煩地打斷韓子胥的話,開口問道。

韓子胥被打斷之後只是一個停頓,很快便反應過來,一邊回答道:“若不作修整,就在今明日之內。”

“什麽?今明兩日?那也沒這麽快吧,一年前他們想用快攻,結果給我們将軍一紮紮死了,這回應該會學聰明些,先找個營地駐紮下來再做進攻的打算。”袁超聽前頭疑似陰謀論的東西簡直給聽的頭皮發麻,這會子才找了個縫縫開口道。

“或許吧。”許平點了點頭。

“還有這次怎麽只有二十四萬人?去年可都來了三十萬。”袁超聽到軍師的認可連臉上都樂開了花,又道。

“上回西戎慘敗折損精兵十萬有餘,距今也不過一年半不到的時間,西戎想要調養過來絕非易事,如今能出軍二十四萬也是極限了。何況現在我們關內的駐軍,除去後勤雜役,真正的将士離十八萬還差上些。”許平開口回答。

袁超點點頭,覺得很有些道理。韓子胥坐在他對面,仍舊是一臉冷漠。

“許平,他們若是要駐軍,會駐在哪兒?”顏止站起身來,向帳中央的沙盤而去。

這銅陵關外有三山,皆為東西走向,最北的殷山,長一百二十二裏,發于西戎而止于齊佑,以山地面積大,山脈走向蜿蜒,山勢崎岖為特征。殷山南面與銅陵關相連,乃天險,非飛鳥而不能過也,從未失守。

中部有一山名岐,長七十八裏,山勢起伏,直指銅陵。岐山無草木,多玉石,以琈之玉為天下盛,歷來多有兩國礦脈之争。

南極有駱山,分南北兩脈,北脈長六十五裏,南脈長三百八十一裏,兩脈交于南越西戎兩國邊界,中有峽谷名曰陰陽界,其南脈多歸于齊佑,是為齊佑南面國界。駱山為三山之首,峰頂積雪近百丈,多草木,多異獸,發大澤于此。

“将軍,這十年內西戎曾犯銅陵三次,分別為鹹緒十九年、鹹緒二十四年和鹹緒二十五年。”許平從位子上起身,向顏止所在的方向而來,後頭還跟着個袁超。

韓子胥坐在原位上将那封信細細看了一遍,收入懷中之後才跟了過去。

慕玦則是起身往另外一個方向走。

“鹹緒十九年,西戎領軍二十萬,銅陵關內駐紮軍隊十四萬,由前鎮軍大将軍帶兵。當時西戎選擇從岐山和駱山北脈之間單線進攻,因為這條路地勢較低平且多水源,駐紮地則避開了多野獸的駱山北脈,選擇了較為平坦的岐山。”許平從邊上取過一根木棍,在沙盤上緩緩指點道。

顏止點點頭,在許平最後所指的岐山南面的山腳處放了枚銅錢。

慕玦在一旁拿着火鉗,往火爐裏加了些木炭,一邊聽一邊不太走心地撥着火。那火爐這才燒亮了起來,光影在沙盤上一彈一彈地跳動,莫名有些熏眼。

“鹹緒二十四年,西戎兵分兩路,一路十三萬人從岐山和駱山之間進攻,一路二十萬人從岐山和殷山之間進攻。當年的鎮軍大将軍幾乎剿滅了南線的軍馬,更追軍五十裏,把西戎逼進了殷山,最終……也是在殷山遭到不測。”許平說到這裏,不着痕跡地擡眼看了下顏止,發現她面色如常,這才繼續開口道:“而那時的駐地,仍是在岐山。”

顏止又将一枚銅錢放在岐山北面的山腳下。

袁超在一邊摸了摸下巴,開口道:“第三次打就不用說了,就是咱們将軍剛來的那場,那次我們四人都在銅陵,除了慕兄弟不在。”

鹹緒二十五年,西戎軍三十萬,于岐山駐紮,深夜子時疾行三十裏,欲快攻銅陵關……

顏止将第三枚銅錢疊在第二枚銅錢之上,岐山北面。

“三次都駐紮在岐山,西戎那群小崽子還真是對岐山肖想得很吶。”袁超搡了搡一邊的韓子胥,問道:“你說他們這幾年三番五次的來我們齊佑挑釁,是不是打着打仗的名號,實際上是去岐山偷玉石去了?”

韓子胥只是冷哼了一聲,斜了袁超一眼。打仗得費多少錢,玉石就算再名貴就算偷盡了岐山又值多少錢?兩者對比下來,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我就是開個玩笑……”袁超撓了撓腦袋,笑得正憨。好像這本來作戰前夕分外嚴肅的氛圍诶他這麽一攪和,就全然像是在過家家了。

“那依軍師所看,此次西戎會駐軍何處?”顏止看着那沙盤內起伏的山巒,眯着眼問道。只是眼角的餘光剛碰到那一身翠藍,桃花眸灼灼的某個人之時,又飛快地轉了開來。也不知道為何,明明這慕玦什麽都沒做錯,可她看着就是滿心不悅……好像是前世宿敵的宿怨一般。

“若是不出所料的話,應當還是駐軍岐山。”許平開口答道。

“那進攻路線呢?”顏止只又自顧自地問了下去,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銅陵關前只有這兩條路可走,駐紮之地若是定在岐山,要麽北線,要麽南線,要麽兩線同時進攻。”許平皺着眉看着那岐山的位置,緩緩說道。

韓子胥聽完了這話,仍舊是板着一張臉的,視線也只落在下頭,可那面上偏就是浮現了幾分莫名的味道,似是譏嘲。

“有這麽簡單?”袁超聽得直撓頭,低聲嘟囔了一句。

“倒也沒錯。”韓子胥不鹹不淡地應了句。如果駐軍岐山的話。

慕玦靠在沙盤的一邊,只在嘴角帶上一抹酥酥麻麻的笑意,眼底卻像失了神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眼下已是時間緊迫,不知軍師可有何對策?”似乎這屋裏頭五個人,就只有顏止和許平在一問一答。

“既然西戎的軍隊快到了,我們還是早些通知下去,讓将士們做好準備,免得打個措手不及。關外最好編排十支巡邏的小隊,一有敵情就點燃狼煙。除此之外,也只能加強城樓上的巡邏,畢竟眼下的情報出了纰漏。”許平的面色也頗為苦惱,只想出了這麽幾個法子。

“袁超,你叫幾個人下去通知吧,就說西戎的小崽子要打來了,別的東西一個屁都別放放,每個營帳都不要漏了。韓子胥,你把八千衛統領召到一起,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他們,讓他們不要自亂陣腳。”顏止揉了揉眉心,對身邊的兩人吩咐道。

“是。”袁超和韓子胥便領了命下去。

“許平,今日你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若是還有什麽消息,及時彙報。”顏止擺擺手遣他下去,一邊轉身往裏頭走。

慕玦聽着還沒趕他走,顯得頗有些驚訝,轉頭确定了許平等人已經離去,這才樂滋滋地邁開步伐跟上顏止。

“慕副将,你聽也聽了,看也看了,可有什麽想法?”顏止本想坐椅子上的,可礙于最近的椅子是反對着她的,她又懶得再往裏走,便索性坐在了桌上,可就是這樣,一雙筆直的長腿還是拖着了地。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有很多細節,以後回過頭來看就能懂了。

我家顏帥比和慕美人又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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