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善惡會

亥時初刻

銅陵關駐地

“叽——”原本入夜後安定下來的營地被一聲尖利的竹哨聲劃破。

竟是從膳堂的方向傳來。

營區裏頭密密麻麻排滿的營帳紛紛掀開,帳前燒了近半的火堆劇烈地抖動起來,幾乎就像是被風吹得倒下,要沿着土地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一般。從帳內快速沖出的将士轉眼間就黑壓壓地站成了一大片,有些已經朝後跑去,把後頭沒聽見哨響的營帳一個一個叫醒。

那些将士的穿着都分外整齊,甚至不像是要去睡覺一般,面上雖然有些緊張和茫然,卻還不算驚慌。昨夜裏就給通知過了,說西戎的狗崽子已經出兵,如今個個的神經自然都繃得緊緊的,只打算早些打完了早些回家。畢竟在這銅陵關,已經駐兵三年有餘了。

“叽——”那哨聲再次傳來,緊接着就響個不停,直催得人心慌意亂,尖銳的聲音似乎是有千百只爪子在石板上用力地磨,聽的人寒毛倒立,喉嚨發癢。

“西戎的小崽子打來了?”

“他們這是要連夜攻城?”

“別瞎叫了,哨聲從膳堂傳來的!”

“不好,夜襲!糧倉!”

只聽着這一聲落下,那不遠處的糧倉便陡然蹿起了二人高的火焰,那一刻,似乎整個軍營都亮了幾分。而那火焰開始只是一堆,轉眼間就接二連三燒成了一片,幾乎和一大面的火牆一般。看起來像是燒了前頭的一片糧倉,後頭的正對着他們,還算安然無恙。

“都滾回軍營拿桶去,走水了!”顏止這會子已經從營帳裏出來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幫手,直接自個兒上手“梆梆梆”地敲着鑼,那聲響大得直接蓋過了那群将士嘴裏亂七八糟的聲音,聽得人耳朵都要聾了。

那群将士屁滾尿流地就飛快地鑽回去拿桶去了,簡直和泥潭裏的泥鳅一樣麻利,也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就提了桶出來,往營區前頭排好。

顏止這才放下銅鑼,快步在将士們面前站定,轉頭看了看那片幾乎給包進火光裏的糧倉,狠狠地皺着眉頭,吼了一嗓子:“都去救火!她娘的!留百八十個人去糧倉幹、他、娘的狗崽子!敢燒老子的東西!打斷了腿把他們都扔出去喂狼!”只是嘴上罵得雖響,那雙眸子卻沒什麽波動,暗得見不到底。

“是!”那些将士們只聽得這一聲令下,就飛開腳丫子往膳堂後的井眼跑去。一時間腳步便亂做了一團,幾乎要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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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別去井眼!那才幾個洞啊!去大澤!”顏止看着他們飛奔的身影又大聲吼了一句,轉而罵道:“腦袋都給豬拱了嗎,這和你們沖涼的時候一樣嗎!快點跑快點跑!平日裏光會唧唧歪歪發牢騷,現在知道腳慢了吧!這糧倉要是給燒光了,全都給我吃土去!軍饷也別要了!”

那群将士這才稍稍分散了一些,聽顏止一句一句的威脅速度自然更提上了好幾分,朝着南面駱山腳下的大澤而去。

顏止看去救火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剛剛才跑到營區前頭的,再剩下的大概都還不如何知情,還在營帳裏頭,不過人也夠了……這才狠狠地一揮手,招呼道:“剩下的都跟我過來!老子倒要看看那群狗崽子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到時候都十個砍一個,弄不死他們!”這種話恐怕也就只有顏止說出來能臉不紅心不跳。

“是!”那群将士們聽了也是面色不善,一個個也都捏響了骨頭只等着揍死那群不長眼的,燒他們糧草就該死了,還半夜打攪不讓人睡覺,更該死!

慕玦這會子換了營帳,離營區前頭近的很,此刻自然是聽到了外頭的聲響,只是仍舊呆在營帳裏頭風雨不動安如山。躺在床上不說還蓋着被子,身上只穿了件就寝的中衣,一手撐着腦袋一手看着本書,床邊的燭光映在他的面上,就仍是個溫潤如玉的俏郎君。那副悠閑的樣子,在外頭的嘈雜之中有說不出的違和,就像是暴風雪裏兀自豔放的薔薇。

只是他那本書看着看着目光就游離了起來,微微偏了偏腦袋聽着外頭的動靜,良久之後才是忍不住輕笑出聲,喃喃了一句:“她應該覺得很無聊吧,不過……裝的還挺像。差點信了。”

許平帳內

“終于來了麽……”許平放下手上的兵書,起身向外走去,剛掀開帳簾便見着了眼前頗有些混亂的局面,轉頭往西邊的方向望去,霎時便見着火光沖天,明晃晃地刻在人的眼裏,在那片夜色的熱浪裏,似乎半個身子都感受到了這樣的溫度,開始滾燙起來。

許平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眸子,嘴角甚至開始微微上揚,腳下也輕輕地往外邁出一步,想要離這樣的火光更近一些,離他的勝利更近一些。

“軍師!”邊上站着的一直被他忽略過去的侍衛忽然出聲喝道。

許平的嘴角一僵,心下忽地一漏,一時間便有千百個思緒在他的腦中迸濺開來。被發現了?露餡了?剛才怎麽沒有看見有人?不會看到他剛才的反應了吧?想要幹什麽?把他抓起來?那整個計劃該怎麽辦?會不會被處死?

只是這種心驚膽戰的後怕已經持續了不知多久,在每次和顏止的對話之中,在她莫名其妙撲朔迷離的言辭之中,那種似笑非笑似乎洞察了一切的神色之中,他總有種自己已經被戳穿的錯覺。只是可惜了……一直都沒有,他就在這銅陵關呆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他國家的勝利越來越近……而他,締造了這樣的勝利。

許平的面色一變,一霎時轉為慌亂和緊張,轉頭對着那兩個侍衛搶先開口道:“外頭怎麽了?那火光是怎麽回事?軍營裏走水了?”

“是,西戎有人馬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在糧倉放了火。不過軍師別急,顏将軍已經在處理了。”一個開口回答道,面色正常。

“西戎此次的來人都是精銳,目前還不知道人數如何,恐怕會有趁亂潛進營區刺殺的,軍師不會武,顏将軍吩咐我們在你帳前駐守,等到亂子解決了再說。所以現在外頭太亂,軍師還是不要出去的好。”另一個也是恭敬地開口,轉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軍師一定要出去的話,請讓我們跟随,保護您的安全。”

許平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面上的慌張也收斂了回去,松了口氣道:“這樣啊……那我呆在營帳就好。”說着便退了回去。

那兩個守衛等許平走遠之後才對視了一眼,揮手讓營帳後頭藏着的人過來,湊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麽。

許平這一邊則是回到了桌案邊上,皺着眉頭思忖了一番,這才從邊上取來一張不大的宣紙,草草地磨了磨墨,用筆蘸了寫下幾句話。把那張紙抖了抖晾幹之後,又細細地卷成了一條,彎下腰來。

從那張桌案下偷偷嵌好的隔板上方,許平拖出一只籠子來,裏頭養着兩只鴿子,一只是正常的雪白,一只給墨漆成了黑色。把那籠子打開,他一手摁住雪白的鴿子不讓它往外竄,一手把黑色的鴿子掏了出來,轉而關上籠子扣好。

裝好了紙條之後,許平這才松了一口氣兒,竟就在這帳內松開了抓着鴿子手。那鴿子費力地撲騰了兩下才穩住了中心,朝着營帳正上方鑽了出去。那兒開了個約莫拳頭大的一個洞。

帳外的兩人一直眼巴巴地擡頭看着,等到那幾乎看不清楚的一團黑影閃過,才終于放下了心。若是這事兒弄個不好,恐怕會給将軍弄死吧……

次日

“顏将軍。”許平一腳邁入顏止的營帳,一邊喊了聲。

“坐過來吃早飯吧。”顏止擡了擡手上的筷子,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昨夜雖說半宿沒睡,可仍舊沒有半分疲态,甚至比往日更多了滿身的煞氣。

顏止的一邊還坐了個白吃白喝的慕玦,見到許平進來,手上一刻不慢地端着粥喝着,順便在百忙之中抽空擡起頭來沖他微笑點頭了一下。

而除了顏止和慕玦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人了。

許平見狀也是一愣,走到桌邊拖開椅子坐下,一邊問道:“韓将軍和袁将軍怎麽沒來?”平日裏這顏止的早餐,其實也就是個晨會,一半是四個人都到的,但也不是天天都有,總是隔個幾天的,今日見那兩個沒來,反倒是這個慕玦上位得很快,許平也是吃了一驚。

“坐下再說。”顏止聽到那兩個人就是眉頭一皺,頗為敷衍地說了句,一邊也端起面前的白粥,和慕玦一起“咕嘟咕嘟”地往下咽。

許平用筷子夾起面前的肉包子,啃了一口也不說話。

“昨天晚上的事可知道了?”顏止手上的碗在放下的時候就已經空了,又把手伸向一邊的糯米燒麥。

“知道了,不知道糧倉可有損失?”許平的吃相還算斯文,和顏止一比簡直像兔子一樣。

顏止一邊把燒麥一整個扔進嘴裏,一邊冷笑了兩聲:“哼,損失?你現在大可去那裏瞧瞧,老子把那群西戎人的皮都拔下來了,用竹竿從手上的洞橫穿過去,現在在空地上挂着,打算過個幾天沒糧了就拿下來炒着吃。”

許平聽了頓時一陣惡寒,若是是顏止的話,毫不誇張,這不是不可能,可只光是想一想也能知道是怎樣血腥的場面,低頭看看筷子上咬開一半的肉包子,頓時食欲全無。看來這幾天還是別靠近糧倉了……

慕玦也咬了半口燒麥,咽下去之後道:“還好搶的及時,沒燒光,還剩四分之一吧,撐上個半月沒問題,已經派人去後方調糧了。”

“這不是糧的問題,是饷的問題,這麽一燒老子要給賠死……”顏止翻了個白眼,用筷子又戳了個燒麥走。

“這不是我家給你賠麽。”慕玦把剩下的燒麥塞進嘴裏,含糊了一聲。從前的他吃相可不會這樣,嘴裏有東西的時候可不會說話,現下只跟這顏止呆了幾天,早中晚地來這兒蹭飯,幾頓下來就這樣了……

“那将軍打算怎麽辦?”許平這才打斷眼前這兩人的一來一回,這般開口。只是心下卻煩躁起來,竟然只燒了一半,這可不妙……

“怎麽辦?打呗,看那西戎主軍也就這幾天了,打完了也就不用等後方調糧,直接班師回去了。”顏止嘴上雖然這麽說着,可面色還是頗有些凝重,手上的筷子往前一伸,從慕玦的筷下劫走最後一個燒麥,迅速一口塞進嘴裏。

“不過西戎這次的偷襲才是我沒料到的,雖說損失還可以接受,但是軍心勢必受到打擊,他們偷襲一成,已經先發制人,掌握了主動權。”顏止偷走人家的燒麥卻毫無愧色,神情嚴肅。

“我今日研究了一下地形圖,這支西戎軍隊是從駱山翻進來的,沿着大澤直逼我們的駐地,而且都是死士,目的只是燒糧倉,連發現的哨兵吹哨都沒有理會,等我們趕去的時候還在往後燒。”慕玦頗有些怨念地看了一眼顏止,四個燒麥他就吃了一個啊,轉而就對着許平一本正經地開口。

“我倒是沒有料到……西戎竟會走這樣一步險棋。”許平慢吞吞地嚼完那個肉包,開始喝粥。

“不過今日找你來的重點不在這個,而是前夜所提到的——我們營內可能有內奸。”顏止的眸色微變,慎重地開口道。

慕玦輕輕一挑眉,筷子在空中轉了一圈,最後夾了個玉米面饅頭。

“哦?”許平的面色仍舊平靜,只是心下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但這顏止既然叫他過來,還吃早餐,就說明沒把他當做內奸,一邊放下粥碗表示洗耳恭聽。

“你不是問韓子胥和袁超為什麽沒來麽?”顏止放下筷子,用手抓過玉米面饅頭,看似漫不經心地一整個掰開,道:“因為我覺得那韓子胥……就是內奸。”

“韓将軍!?”許平這會子可是真的吃驚了,急忙開口問道:“怎麽可能?”

“哼,怎麽不可能,我一開始就覺得那韓子胥很不簡單,讓他做區區副将,就是屈才了,只是現在才想個明白。”顏止滿臉的高深莫測,又問:“你可知昨日他調軍之事?”

“韓将軍不是說要組建巡查小隊麽?”許平的面色一沉,心下卻是一喜,若是顏止一口咬定了韓子胥是內奸,那他至少在開戰前不會被發現,到時候打起仗來更容易脫身。

“放屁,巡查小隊組建就組建了,用得着他親自領兵出去?那些個人是瞎的還是怎麽?”顏止狠狠地一拍桌子,上頭的空盤都震了三震,又道:“你知道他昨天出去了多久?一整天!他娘的要真是出去巡邏也就算了,可夜裏剛回來營裏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老子不懷疑他懷疑誰?”

“……這樣看來,韓将軍的嫌疑确實最大。”許平在心下幾乎要笑出聲來,韓子胥啊韓子胥,也就是倒了八輩子黴了,怎麽偏偏就這麽巧撞到這個槍口上,做他的替死鬼呢?

慕玦嘴裏的饅頭幾乎要噎住,使勁地憋着笑,漲的臉都紅了,只好輕輕一偏頭看看顏止,她一個冷眼掃過來,滿帶着警告,這才收斂下來。咳咳,差點暴露了。

“更何況,他那夜這麽快就給我列了三種可能,我回去一想啊,分明只有第三種才成立,你說說,他這不就是想混淆視線聲東擊西麽?還有平日裏冷着個臉面無表情,分明就是心裏有事……”顏止一張嘴,也不知道再講些什麽就噼裏啪啦一通分析,好好的人也給說死了。

“這……還果真如此。”許平雖然不太明白顏止為何忽然就這般斷定了,但此事對他百利無一害,便追問道:“那韓将軍……現在怎麽樣了?”

“哼。”顏止又是目中無人深不可測地一聲冷哼,正欲開口。

“顏止!以前你發瘋也就算了,現在你是腦子壞了吧,你罷韓子胥的官?!他是內奸?我呸!他是內奸你就是賣國賊!”

顏止的帳門被一把掀開,沖進來一個光着膀子的大漢,那人叉着腰,也不管平日裏怕得顏止要死要活,沖着裏頭一桌人就這麽嚷嚷道,一副要破罐子破摔跟顏止拼命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又是秀智商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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