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悲喜會(下)

秦念鳶的信很短,至多不過三百字,那別致秀美的字不過幾個掃眼而去便已經覽盡。顏止乍一看完,便滿心都空落了,也辨不明白那字裏行間都寫了一些什麽,眼神放空了好一瞬才重新低下頭又看一遍。

只是這回看的不是情懷,顏止也總算知道了秦念鳶到底在對她說些什麽。添衣冷暖只是匆匆帶過,更多的還是讓她早些辭官歸權,回顏府過過那衣食無憂的日子,少再去戰場上給齊佑白賣命。最後,作為顏止的親娘,她仍是無比憂慮地提到了顏止的婚嫁問題,盡管燕都的青年才俊無數,但因為字數有限,顏止的親娘便直奔主題讓顏止好好考慮一下……然而從頭至尾,她都沒有提到剃度為尼這一檔子事兒。

顏止看到最後,幾乎是被她娘氣笑了。

就是被這厮的狐媚樣子蒙蔽了雙眼,才會覺得他是人中龍鳳,她娘要是早知道他居心叵測,肯定也不敢這麽寫了……

顏止轉頭瞪了毫不知情的慕玦一眼,想着若不是他,這封信也不至于被玷污至此。

慕玦收到顏止的眼神也一臉迷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照理說秦念鳶的信是會好好誇誇他的啊,怎麽還起了反作用了?他着實不知道這确實是誇過了頭,便讪讪地開口問道:“信裏寫了些什麽?”

“你知道做什麽!”顏止又瞪了他一眼,把信紙疊好收回信封之中,心裏暗暗慶幸,好在他剛才沒有偷看,否則的話……她顏止今日一定會将他斬立決。

不過好幾年之後慕玦不小心找到了這封信,耐不住好奇便背着顏止偷偷看了,這才發現這丈母娘還真是深思熟慮……未雨綢缪。

顏止擡起頭來,只覺得風吹的眼幹,現在才覺得有些累了,她昨夜歸城,今日早早地就起來游花街,睡了不到三個時辰……便輕輕閉上眼睛,開口問了句:“我娘她現在……怎麽樣?”

“上回我走的時候長發還留着,白了大半,現在剃了去,看起來反倒年輕了。”慕玦微微低了頭,輕聲道:“除了還有些挂念不下你,一切安好。所以你,還是少讓她操心。”

顏止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這慕玦怎麽才大她兩歲就像比她多活了二十年一樣,滿口的說教簡直叽叽歪歪地煩死了。顏止正這麽想着,卻忽然感受到自己的脊背靠在了什麽東西上,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你怎麽騎我家乖兒子?!”顏止這下才想到這個嚴重的事情,雖然慕玦這趟算是特意為她而來,那也不至于……讓乖兒子奉獻自己啊!

“車夫是宮裏的,晚上有門禁,一把我放下來就走了。”慕玦的語氣非常誠實,讓人覺得好像真不是他把那個車夫三下兩下硬是勸走的,只不過顏止這時候只要回頭看看他那雙藏着老謀深算的精明意味的桃花眼,也就能知道這厮定是在扯謊。

不過顏止一直是個大度的人,從沒想過這厮會在心裏打這麽多小九九,所以也就這麽信了,在慕玦身上靠了好一會兒便做了決定,開口道:“缰繩給我。”

“做什麽?”慕玦一邊問着一邊還是乖乖地遞給了她。

“爺好容易才回來一趟燕都,這春宵一刻值千金,爺就勉為其難帶你一道玩玩!”顏止方才解決好了她娘的事情,現在心裏也是暢快,畢竟是打了勝仗回來,也不能總喪氣着,這該去的地方,也還是要去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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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玦在顏止身後一個愣神,也不知道她又琢磨着什麽鬼主意,但聽這口氣來看……似乎又成了那個男女通殺的顏将軍,而不是顏止了。

“你抓緊老子。”顏止把缰繩三下兩下纏在自己手掌上,腿上一夾馬肚子,吆喝了一聲:“乖兒子,咱們老地方!”

乖兒子似乎也吃透了顏止的本性,撒潑似的狠命往前一蹬,馬身就飛快地竄向前去,若不是慕玦已經環住了顏止的腰,說不定也就給甩出去了。

“慕玦,實話告訴你,爺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适合那地方。”顏止的面上怪異地挂上一抹笑,把頭往慕玦那兒偏了偏,道:“你若是今後落魄了,風月樓定會是你的好去處。”

慕玦的胸口一陣悶痛,垂眸看着顏止得意的神情和輕揚的下巴,忍住想用雙手把她勒死的沖動。

好大的口氣,帶他去風月樓?

等兩人趕回燕都的時候,夜已經大黑了。

因為是天子腳下,所以燕都的街道上徹夜都燃着長明燈,發着橙黃色的光,縱橫地亮成一團,好像把整個燕都都包裹了起來。道兩邊的店鋪這時候門庭打開熱鬧非凡,夜市會一直持續到三更,不過若是有哪個勤快一些的想再做下生意來,那也是可以徹夜不眠的,比如風月樓。

光聽着名字也能知道這是個供燕都裏富商大賈纨绔子弟消遣的風花雪月之地,名裏雖帶了個樓字,卻是個環狀的三層結構,中間大片場地上的絲竹之聲從來沒曾停過,歌姬舞姬總是換了一撥又來一波,不管演了些什麽光憑着那出色的相貌和纖細的腰肢也總是博個滿堂彩。

邊上的一圈都分開隔做大大小小的雅室,第一層只是以珠簾或薄紗隔開,每個房間也都不大,也就是為那些沒多少銀子只能幹過個眼瘾的平民百姓所設,第二層便有牆體阻隔,有門有窗,算是不錯了,第三層總共只分開了八間,各以八卦方位命名,裏頭有專門的茶室、藝廳、寝房還有四名貌美侍婢作陪,風流快活無所不能。不過若是還覺着這樣不夠私密,也可以租下主樓邊上專門修建好的精美小院,甚至還能擺個筵席什麽……

顏止這幾日在燕都風頭正盛,那威名幾乎人口相傳,比一年前的那一仗還要響亮的多,這會兒才剛剛踏入風月樓的主樓,再加上身後又跟了個慕玦,便立刻就吸引了那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的人的目光,連大廳上正在奏的樂聲都斷了好一陣,才又重新響了起來。

風月樓的媽媽和顏止自然是相熟的,這會子一見了她便眼睛發亮,趕緊扭着小腰踩着小碎步過來,她雖說是個媽媽,但年紀卻并不大,細看也是個美人,生得精明又嬌小,此刻輕輕用團扇一掩面,笑道:“顏将軍,你可叫奴家好一陣等啊!去年你來的時候還對奴家說會在燕都呆上半月,結果三天之後就走了,也不知你這次回來,會留多久?”

顏止微挑長眉,輕笑了一聲,伸手握住她纖細的皓腕,把那團扇微微移開了些,一指勾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湊近了那媽媽的耳輕聲說道:“今年去年又如何?我瞧着你……還是一直這般美豔。”顏止的聲音本就帶着些沙啞,此刻壓低了講話,竟是出人意料的輕佻風流。

這家夥……還真是這般熟練?

慕玦站在顏止身後看着這一幕,覺得有些目不忍視。

那媽媽細細地笑出聲來,眼睛高興地眯成了兩彎月牙,一手輕點顏止的胸膛一邊道:“将軍的嘴……還是這麽甜!”

慕玦聽了這話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她的嘴甜?就更是耳不忍聞了。

顏止松開那媽媽的手,轉頭瞥了一眼慕玦,似乎也是察覺到了他心裏的想法,只是快意地一笑,伸手撫上那媽媽的臉龐,對着她道:“今兒個我可不是一個人來的,給我準備個三樓的房間,上春庭百花宴,再叫白芍、紫蘇和青黛來,若是還有什麽新的漂亮姑娘,也一并都叫上來。”

“那幾個死丫頭還用得着我去叫?只要随便吆喝一聲你顏将軍的名字,她們鐵定也就争着跑着就來了,別說她們了,我們樓裏哪個姑娘現在不想來陪你?”那媽媽微帶嗔意地白了顏止一眼,用那團扇往大廳裏頭指了一圈,便發現那些個姑娘個個都心不在焉地不斷地往大門的方向瞥來。

“你可別為難我了,這麽多的姑娘,我哪吃得消?”顏止又低頭和那媽媽咬起耳朵來,略帶調笑地回了一句。

“得得得,這三樓今兒個本來訂滿了,可我哪敢不給你顏将軍面子,跟我來吧……”那媽媽盡管縱橫情場這麽多年,可被顏止這麽一逗竟然也紅了臉,趕緊邁開小碎步往一邊的樓梯上走,那纖細脊背和臀部的美妙曲線在朦胧的紅紗之中微微起伏,邊走還邊對那些姑娘們訓道:“成了成了,都別看了,還做不做生意了?”

顏止面上仍是帶着笑的,眼睛還在大廳裏頭掃來掃去,捉到哪個姑娘漂亮些的就意味不明地看她好一會兒,把這一整塊地方都搞的烏煙瘴氣,看得心滿意足了之後才感受到身後似乎有着一道不善的目光,回頭便見着慕玦那原本雪白的臉色此刻泛起了烏黑。

“別杵着了,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像個雛?”顏止伸手拽了他一把把他拉到身邊來,跟着那媽媽的方向而去。心下莫名地覺得有些不自在,只得稍稍收斂起了那浪蕩的模樣,心念着早知這樣就一個人來這裏快活了。這慕玦生得也是個風流纨绔子弟的模樣,怎麽到了這等地方反倒處處拘謹起來?

慕玦的心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百個不願意地跟上她。

這等地方,他倒不是沒有來過,只是從來沒有像她這麽嚣張這麽熟稔地來。

這顏止……還真把自己當叱咤風雲的大老爺們兒了?

上了那三樓的乾閣,光景便和樓下的全然不同了。門一合上,便把樓下的嘈雜撇了個幹幹淨淨,屋內熏了淡淡的香,點了數十只淡黃的羊油蠟,桌椅案幾一律是以黃梨木為料,幾個頗有姿色的侍女已經取來了水在小爐上烹煮,淡淡的水煙從壺口冒出,甚至還能聽見水将要沸騰的“咕嚕”聲。

侍女行了一禮,将顏止和慕玦引到座上,轉而便跪坐在一邊的側幾邊上,給兩人沏茶。那侍女的手生得極為好看,十指蔥白,柔若無骨,修得極為整齊的指甲還泛着淡淡的粉紅色,宛若荷花的花瓣。等她用那雙給兩人奉上茶的時候,顏止才把目光從她的手上收回,接過青瓷茶盞。

顏止對茶也沒什麽研究,只聞着這茶香極美,對着杯盞吹了兩口“呼嚕呼嚕”兩聲便喝了個幹淨。

慕玦自然是不比這莽夫,只聞着味道也辨得出這是成色頗佳的“泸山煙雲”,只細啜一口,品咂了一番,想着前陣子每天跟着顏止鬼混,倒真是好久沒碰這等風雅之事了。他的面容在煙霧缭繞之中柔和的不成樣子,那帶水的桃花眸卻直直望着顏止,意味莫名。

那奉茶的侍女先是為着顏止的粗魯微微一皺眉,念着這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兒怎沒有半點禮數,旋即便為慕玦執盞飲茶的模樣贊嘆了一把,只是納罕這美豔的公子哥兒怎麽只顧着盯着他旁邊的那位兒瞧,瞧着兩人一塊兒來這風月樓,總不會是……有那等癖好吧?

顏止把手裏的杯盞放下,那薄如蟹殼的杯盞生怕給她一不小心就捏碎了,現下喝了茶,才覺得腹中空空餓得慌,沖那侍女擺了擺手,道:“茶不必了,吩咐開宴吧。”

她的話音還沒落,門已經給輕輕推開,只覺得眼前頗有些眼花缭亂,轉而便已是香風拂面,暖玉在前。

“顏将軍!”那些個女子都生得好模好樣,什麽眉如遠黛眸如秋水,什麽青髻如雲翩若驚鴻,說起來都是一個美字,但又各有韻味絕不重樣,此刻才剛剛現身便已經在顏止身邊圍成一團,用那些清靈柔美地嗓音對她噓寒問暖。

“将軍,此次戍關又是一載有餘,可等的青黛好苦……”

“将軍可是清瘦不少,怕是在關外吃不好睡不好,手下的士卒又多,怕是又讓将軍操勞了……”

“你們提這些做什麽,此次不戰而勝應當是好事,否則又怕将軍在戰場上受傷。”那女子的頭發生得極好,若珠光緞面,氣質又高雅如蘭,“将軍這次一回來,怕就不走了?”

慕玦從前在這等地方和那些肥頭大耳的高官比來就不如何受歡迎,那些女子只一見着慕玦便要繞道走,畢竟這燕都裏頭最難服侍的就是這些皇室子弟,服侍的太好就怕宮裏一紙诏令下了來要斷了她們的命,服侍的不好那又觸怒了大人物兩頭都抓不準。不過他又是有名的好脾氣,和人出來談的大抵是正事,從來也不需要女子作陪的,于是冷落着也就冷落着。

慕玦像是沒聽到那些女子細碎的談話,只定心凝神,品着手中的茶。他在顏止面前從來都好似沒有生過氣的,但此刻從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帶着涼意,那眸子也像是散了熱度,只是很清明地微眯着。

那些女子的問話讓顏止有些招架不住,又覺得慕玦此刻的面色有點不對,莫名其妙地就讓她小心翼翼起來,好像自己心虛理虧了什麽一般。顏止覺得這樣的感覺太過奇怪,便琢磨着先把正事談完打發了慕玦之後,再陪這些姑娘們好好敘舊,畢竟這次有怕是要讓她們失望了。

“你們……先退下吧,我和靖安王還有要事要談。”顏止對着這些千嬌百媚的女子是沒有絲毫脾氣的,心下也是不忍遣退她們……

慕玦聽言只是一個擡眸,掃了顏止一眼,又幽幽地垂下。算你識相,慕玦在心底念着,總算是有了幾分安慰。

“談完了之後,再好好陪你們。”顏止一臉正色地加了一句。

那群女子的面色頓時又亮了起來,簡直是雨後逢甘露一般,便也柔柔地告退。

慕玦咬了咬牙,顏止……好生厲害啊!

好在這時又有侍女通報,進來上了兩壺溫好的酒,佐以五樣精細的頭盤,才堪堪把慕玦冷然的眸光遮住,否則的話,慕玦保不準真會做出什麽沖動的事情,比如把顏止捏死。

作者有話要說: 兩章完結。一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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