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逢到周末，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要去坡裏幫着曬地瓜幹。往年收地瓜時唐小藕姐弟最不喜歡過星期天，今年因羅玖玉和唐建業的加入，他們都盼着星期天到來。有羅玖玉和唐建業頂着，姐弟倆那叫一個逍遙自在，想幹就幹一點兒，不想幹就玩或捉螞蚱。一天的時間，唐小藕擺出的地瓜幹只有兩鋪席大的面積，唐大鵬擺了不及他姐姐的四分之一還幫了個倒忙——玩耍時跌倒在石板上，将後腦勺磕碰的血流不止，把家人吓了個魂飛魄散。

就像唐太奶奶經常念叨的——“托老天爺的福”，整個收地瓜過程中，天氣一直晴好，家家都收獲了質量上乘的地瓜幹。

唐小藕從奶奶家搬回來後獨自住在裏屋，睡一張用門板搭起來的簡易床。裏屋是她家的儲物間，三個大甕占去一半的空間——最大的一個甕裏盛着玉米，中型的盛着小麥，最小的盛着面粉。為了充分利用空間，三個甕上面都是盆撂着盆、家什撂着家什。現在，唐小藕的媽媽将陸續拾回來的地瓜幹堆在了裏屋的西南角，每天晚上吃完飯，她和羅玖玉便開始碼垛地瓜幹——将塊頭大的地瓜幹層層垛在外邊，裏面填充一些碎小的。新地瓜幹散發着淡淡的香甜味兒，唐小藕臨睡時若是餓了，就爬到床尾拿起一塊來啃上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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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家堡的村裏村外、山間地頭皆有柿樹的身影。深秋時節，一樹樹紅豔豔的柿子與一片片田間新綠——麥苗，交相輝映，将這片朗闊之地妝扮的一派喜慶。農諺雲：“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軟棗”，收完地瓜，人們毫不停歇地又下起柿子。下柿子一項還是由生産隊負責，跟先前分地瓜時一樣，村裏将柿子分配給各家各戶。

樊家堡的柿子有兩種，一種是“水柿”，一種是“油柿”。“水柿”肉質松脆，狀如月餅，人們通常用溫水漤熟了吃（用柴火灰燼保持水溫，兩三天即脫澀能食）。“油柿”形似牛心，個頭大、肉細汁多分外甜，而且大多無核，是制作柿餅的最好品種。

西樊家堡的最佳曬柿餅地處是北山和東山合抱的梯田。分到柿子，各家在休眠的梯田當中随便選個地處，先在裏面架起一張張用高粱稈編制的箔帳，然後對鮮柿子進行加工。人們将削柿子皮的工具稱作“镟車子”。镟柿子也是技術活兒，镟皮要薄而均勻，不可有一點殘留。去掉皮的柿子單層排上幹淨的箔帳，要擺放的既不稠也不稀。镟下來的柿皮另有用場，也攤曬于箔帳。與曬地瓜幹時一樣，這期間最怕下雨。白天曬，晚上用席蓋，中間還需要翻動。等柿子曬軟，便開始揉捏——使裏面的果肉軟化。捏一遍，再曝曬，然後繼續揉捏繼續曬……如此翻複幾輪，柿餅就初步制成了。收回家裏，人們将柿餅下缸，先放一層幹柿皮再放一層柿餅，重複疊放。缸內裝滿了便封口，最後置于陰涼幹燥處讓柿餅慢慢生出柿霜。

……

唐小藕他們家的面甕見底了，這天一早唐小藕的媽媽撈出來兩大盆麥子（清洗）。等濕漉漉的麥子控淨水後，在天井裏鋪了兩張席子進行攤曬。

唐太奶奶享受完飯後那道茶，便拎起蒲墩拄着拐杖到天井裏一面曬太陽一面吓唬雞（防止雞進去吃或糟蹋麥子）。

過了不多時，唐小藕的五奶奶攥着煎餅邊吃邊走進院子。

“你吃了嗎，大娘？”

“哦，老五家來了。——吃了。——自己拿個板凳去。”

唐小藕的五奶奶取來板凳，挨着唐太奶奶坐下。

“都啥時候了，怎麽才吃飯？”唐太奶奶看了看侄媳婦手中的煎餅問道。

“去拾了趟柴禾，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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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去哪裏拾的？”

“北山後頭。——小藕她媽呢？”

“挑玉米稭去了，還有一處沒挑回來。”

“說實在的，比起我們這些勞力在跟前的，小藕她媽、再就是櫻櫻她媽真是多下不少力啊！”

唐太奶奶聽罷縮起臉來沒言語，她倒不是不認同侄媳婦的說法，而是不高興将她的孫媳婦和喪夫的田櫻櫻媽混為一談。

唐小藕的五奶奶沒有覺察到唐太奶奶有些不悅，接着說道：“今日這天晴的這麽好，曬麥子是不孬！”

“托老天爺的福啊！”生怕老天爺聽不見似的，唐太奶奶拔高嗓門說道，“曬瓜幹的時候沒讓老百姓受折騰，镟柿餅了，看樣子也不難為老百姓！”

“三妮他們雖說年輕，幹的還真不賴呢。”——唐彩虹帶領唐建業和羅玖玉全面負責他們家的柿餅加工。

“幹的還行啊？”

“行，可是行！——我回來時只看見建業和九妹妹，三妮幹啥去了？”

“去她婆家了。長贏他媽來叫的，說是她婆家今日做事情（本地俗稱，類似打醮），讓她去幫幫忙。”

唐小藕的五奶奶吃完煎餅進屋喝了點水，回來繼續跟唐太奶奶唠扯。

“建業今年有二十了吧？”

“嗯。二十了，生日又大，整生日整年紀的。”

“要是擱在以前就找媳婦了。”

“可不，有的在這個年齡早當上爹了。”

“建業要個子有個子、要人物有人物，還是個高中生，找媳婦是不愁哦，挑着揀着的找！”

“噷，不愁？！家裏窮的叮當響，還有一對病秧子老的，不愁是假的！”

“現在這些閨女孩子都不大在意家庭窮富了，只圖人。”

“說起來，現在這些閨女倒不糊塗！”

“你想讓建業找個啥樣的媳婦啊？”

“找個和他嫂子一樣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嗯……要不是親戚關系這麽即（親、近），還岔輩分，那個九妹妹……跟建業倒是怪般配。”

“不瞞你說。”唐太奶奶側身對侄媳婦低語，“我也這麽尋思過！”

“那咱娘倆尋思到一下裏去了。——兩頭都是至親，是不大合适。”

“可是不合适！當姑的說啥也不能排到侄女底下去。就算是咱這頭同意，羅家莊那邊也萬萬不會答應。”

“我也覺得行不通，這不才過來和你說點事兒。——也可能是我尋思多了。”

“怎麽着了？！”

“我背着柴禾下山的時候，看見建業和九妹妹進了北山樹林子。兩人手将着手，看樣子怪……”

“手将着手？！”

“嗯。當時我離他們不遠，看的希清楚！”

“可別往外說啊！”

“不說，你放心吧！”

……

唐小藕的五奶奶走後，唐太奶奶陷入沉思。

“奶奶，這些雞都快撐死了。”唐小藕的媽媽羅瑞錦回家來，發現四五只雞圍在席子前吃麥子，她的太婆婆卻毫無察覺。

聽到孫媳婦的說話聲，唐太奶奶方醒悟過來，揚起拐杖将雞吓唬走。

“小藕她媽，你過來啊，過來我和你說點事兒。”待羅瑞錦放下扁擔和繩子，唐太奶奶招呼道。

羅瑞錦走過去，坐到她五嬸婆婆坐過的板凳上。

“将才你五嬸子來過……她說她看見建業和小九進了北山樹林子，還手将着手！”

羅瑞錦的臉色不由變凝重。

“光一個三妮，就差乎把我氣煞！不管怎麽說，三妮和那三女婿還算合乎情理。建業和小九，一個是你親小叔子、一個又是你親姑，但凡這親戚不是這麽即，哪怕是倒颠過來——你輩分大、小九輩分小，也不是行不通。可現在這種情況，是怎麽圓和也圓和不過去啊。趁着才只是那麽一點兒苗頭，趕緊把他倆隔開！他倆要是真來那麽一出，到時候咱可就哭也找不着頭了！”

“明天是羅家莊集，借着趕集，我把俺九姑送回去！”

“光是這麽的也不大行，隔着不到二十裏路，見面還不是稀容易。”

“那怎麽辦？！”

“建業不是心心念念的想去當兵嗎，就讓他當去吧，我不攔着他了。”

……

吃午飯時，唐太奶奶派唐大鵬去把唐建業叫了來。

“那驗兵的驗開了嗎？”

“還沒有，快了。”

“我不擋你了，驗去吧。”

“奶奶！你不是糊弄我吧？！”

“你這孩子，我糊弄你幹啥！”

“你怎麽突然想開了？！”

“我怕以後落埋怨。唉，留你在家裏，除了刨一輩子土坷垃，也沒別的出路。現在又不打仗了，出去見見世面也不孬，再說部隊上還能出息人。”

“奶奶，咱先說好呵！你得說話算話，別等我去驗兵時再變卦！”

“你見你奶奶幾時說話不算數了！”

……

“猜猜咱奶奶叫我幹啥來了！”唐建業跑到東屋裏跟嫂子說道。

“這麽高興，準是好事。”

“哈哈！她同意我去驗兵了！”

“你怎麽讓她回心轉意的？”在旁邊坐着的羅玖玉問道。

“她自己想通的！”

“叔叔，你覺得你能驗住嗎？”唐大鵬問。

“嘿，就你叔叔我這身板兒，我驗不住，誰還驗的住？！”

“快開始驗兵了吧？”羅瑞錦問道。

“嗯。”

“坡裏的活兒都快忙完了，部隊上還真會選時候。——柿餅曬的咋樣了？”

“再捏一遍就行了。”

“哦，正好啊，明天是羅家莊集，我要去買點東西，九姑來的時間不短了，就一塊回去吧。”

“行……行啊。”羅玖玉應着聲看了唐建業一眼。

“我不願意讓九姑姥姥走！”唐大鵬說。

“我也想讓她成天在這裏幫我。可是不行啊，你姥姥姥爺還指望着她呢。——那今下午不讓咱九姑上坡了。”羅瑞錦轉向小叔子道，“臨走前，讓她幫我把小藕和大鵬的棉鞋幫子納出來。”

聽到唐太奶奶突然同意唐建業去驗兵，羅玖玉心裏就一陣莫名的慌張。緊跟着，羅瑞錦又提出讓她明天回家而且不再讓她上坡，羅玖玉意識到，這一切與今天上午她和唐建業去爬北山的事大有關系。

羅玖玉雖然來過西樊家堡多次，卻從來沒有爬過北山，她對北山後面的世界十分好奇，在加工柿餅的這些日子裏，時常跟唐彩虹和唐建業打聽山那邊的情況。唐家姐弟告訴羅玖玉，北山後面還是山，山連着山，有鬥子山、裂辟山、還有個山頭叫“閻王鼻子”。山坳裏還有三個村莊，其中一個村子叫桃行。羅玖玉對這個名字富有詩意的村莊很感興趣，追問那裏是不是被成行的桃樹環繞。唐建業說也許早先的時候是這種景象，現在反正不是，桃樹倒是有，但并不多。盡管唐家姐弟介紹的很詳細，連每座山的傳說也講了，羅玖玉還是不滿足，就跟着了魔似的，老是做一些與北山後面有關的夢。今天上午，唐彩虹去婆家後，羅玖玉對唐建業說起她新做的夢：夢中，有很多人來爬北山後面的山，山上修着光滑的環山公路，她和唐建業騎着自行車從山上往下飛奔。唐建業聽了大笑，說為了不讓羅玖玉好奇的走火入魔，他願意受累帶她爬上北山看看。

怕被讓人看見說閑話，唐建業沒有帶羅玖玉上人們常走的那條小道，而是從樹林裏穿越。在平原長大的羅玖玉有點不适應，走的踉踉跄跄，唐建業忍不住助她一臂之力。——或牽她的手或架着她的胳膊。在走到相對平順的地處時，羅玖玉無意中往旁邊看了看，瞥見一個女人背着柴草一閃而過，她影影綽綽的認出是唐小藕的五奶奶。

……

羅玖玉不想讓她的大侄女羅瑞錦因為她煩心，午後，兩人做針線活兒時，就主動談起她對北山後面的好奇以及去爬北山的事。為了打消羅瑞錦的疑慮，羅玖玉交代，唐建業圖近帶她從樹林裏上去的，她還進一步明說由于樹林子裏非常難走，有的地處，需要唐建業拉她一把才上的去。

羅瑞錦聽罷暗暗松了口氣，心想也許是誤會他們了，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防患未然還是很有必要的。

……

唐建業想到自己若能順利通過兵檢，就很難跟羅玖玉見面了。他想再和羅玖玉說說心裏話，但一直找不到機會。他徘徊在家東的那條路上正不知如何是好，看到羅玖玉挑着水桶從家裏出來。唐建業靈機一動，立即跑回家挑水桶。

出來村莊，看看四周沒人，唐建業喊了一聲走在前面的羅玖玉。

羅玖玉聞聲回了回頭，放慢腳步。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單獨相處了。”唐建業趕上來說。

羅玖玉用嘆氣作為回答。

“以後咱們用書信聯系！”

羅玖玉堅決地搖搖頭，“沒有未來，就保持一個美好的回憶吧。”

“什麽叫沒有未來？！事在人為！”

“我寧可沒有未來，也不願意給善待我的人添亂。”

“當這種老好人，值嗎？！”

“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

“那你是鐵了心和我一刀兩斷？！”

羅玖玉又嘆口氣，“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你真行！”唐建業氣呼呼地甩下她先走了。

……

除了鳥雀偶爾的叫聲，井臺周圍一片靜谧。唐建業把自己的水桶打滿後，站在那裏等候羅玖玉的到來。

“既然順着你的意思才是對你最好的愛護，我就聽從你。”唐建業将羅玖玉挑來的水桶打滿後，幽幽地說道，“……再給我唱一遍《天仙配》，行嗎？”

羅玖玉點點頭，讓唐建業背過身去。

“唱了這一回，我就永遠不再唱這一段了。”羅玖玉唱罷說道，“沒人會聽到了……”

過了許久，唐建業才轉回身來。

“……以後你難過的時候，就想想我……”他紅着眼圈指指胸口，“你不是孤零零的……你就在我這裏。”

羅玖玉含着淚點點頭，挑起水桶先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