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雙更合一 (4)
伶俜道:“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好!”
長安看了看天色:“至少也要等到卯時。”
伶俜滿心焦灼地往屋子裏走,卻被長安攔住:“十一小姐,現在世子很瘆人,你別被吓到了!”
她見過沈鳴發病的樣子,也不敢強行進去,只坐在進門處的一張杌子上,又朝長安道:“長安大哥,我表姐出事了,你能不能想辦法讓世子快點清醒過來!”
長安驚訝:“大小姐出事了?是不是因為韓子臨?”
伶俜點頭:“我猜應該是。剛剛我醒來發覺表姐不見了,不知是被人弄走,還是自己悄悄出的門,但現在肯定已經出了事。”
長安眉頭蹙起,也是一臉緊張:“十一小姐,你先莫慌,我進書房守着世子,一旦他清醒,馬上告訴他。”
他話音剛落,書房裏卻傳出微弱的聲音:“長安,我剛剛好像聽到十一的聲音!”
伶俜驚得睜大雙眼,從杌子上跳下來,跟着長安直接往書房裏跑。搖曳的燈光之下,被捆綁在椅子和柱子上的沈鳴一臉蒼白,額間垂落的發絲因為汗水兒貼在臉上,不用猜便知剛剛受過了甚麽折磨。伶俜眼眶發熱,淚水禁不住湧出來,他其實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啊!
可是再如何心疼,她也不得不勞煩他,只是開口時的聲音,難免哽咽:“世子,表姐不見了,我懷疑她出了事。”
沈鳴一面讓長安給自己解繩子,一面用微弱的聲音道:“何時不見的?”
伶俜道:“就是剛剛,我一覺醒來就發覺床上沒了人。”
兩人正說着,長路不知從哪裏急匆匆冒出來:“不好了世子!”
“甚麽事?”沈鳴低聲問。
“我剛剛從外頭回來,看到韓子臨帶着韓家的人來侯府鬧事,說大小姐拐了他的伶人,要侯府給他主持公道。”
伶俜閉了閉眼睛,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沈鳴道:“他們現在在哪裏了?”
“已經到了門口,估摸着會驚動侯爺。”
伶俜忽然茅塞頓開:“我知道了,韓子臨肯定會帶着侯府的人去柳葉胡同抓奸。”
上輩子就是這樣,表姐和葉羅兒在柳葉胡同的宅子裏私通,被人抓了現行。
她不知道上一世這事的來龍去脈是不是這樣,但可以肯定是,此時此刻表姐和葉羅兒就在柳葉胡同,不然韓子臨不會那麽篤定。
沈鳴也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解了繩子站起來:“你帶我馬上去柳葉胡同的宅子。”
那宅子他未去過,所以必須得伶俜帶路。
長安見他臉色蒼白的厲害,說話聲音也是從未有過的微弱,許是剛剛強迫自己清醒耗損了元氣,試探道:“世子,要不然我跟十一小姐去。”
沈鳴搖頭:“有些事你做起來不方便,這件事有關绫羅的清白我必須親自去。”
即使是聲音微弱,但是從那微弱的聲音中透露出來的堅定,讓驚慌失措的伶俜忽然就放了心。一切迫在眉睫,兩人不敢再耽擱,雖然沈鳴虛弱的腳步都有些飄浮,但幹吞了兩顆不知什麽藥丸,就提劍拉着伶俜從角門出去。
此時正是卯時,因着到了三月,日頭漸漸變長,日出也早了許多,有一點點晨曦冒出來,天空從黑暗,變成了灰麻麻的一片。抱着伶俜坐上馬飛奔之時,沈鳴才借着一絲光線,發覺伶俜光着一雙腳丫,但此時緊迫,他也只是目光微微動了動,又繼續策馬飛奔。
兩人來到柳葉胡同的宅子後門,周遭還是一片沉睡中的寂靜,想來他們是成功趕在了韓子臨前面。
下了馬之後,沈鳴提了口氣,将伶俜抱起來躍過高牆,三月清晨的冷風拂面而過,但伶俜一點都不覺得寒冷,因為沈鳴為她擋去了大半的風,他身上更是有讓人安心的溫暖。
到了地上,伶俜領着他到最內進的屋子:“應該就是在這裏!”
那是葉羅兒這些時日住的屋子,她走上前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沈鳴皺了皺眉,上前一腳将門踢開,屋子裏的一股濃烈的酒氣傳來,床榻上赫然躺着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地上是散亂了一地的酒壇子。
伶俜吓得不輕,幾乎不敢想象,若是韓子臨帶着人來看到這樣的場景。她沖進去拍打沈錦:“表姐表姐!你快醒醒!”
沈錦嘟哝了一聲,翻了個身不作理會。她又去拍葉羅兒:“葉公子,你快醒醒!”
葉羅兒倒是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但是酒意太甚,眼前卻是層層重影,什麽都看不清。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此時外頭正門處響起了吵鬧聲,想來是韓子臨帶人來了。
沈鳴眉頭輕蹙,走上前道:“我把葉公子帶走,你給绫羅穿好衣服,外頭的人我應對,你們不要出來。”
說罷,他将葉羅兒的外袍套好,扶着他的手臂,将人從床上拖下來,半扛半拖着往外走。他身子猶在虛弱着,所以走得很慢,伶俜把門關好,手忙腳亂的替沈錦穿衣服。伶俜覆上前聞了聞,屋子裏的酒味很濃,但表姐呼吸間卻沒甚麽酒味,所以她現在迷迷糊糊并非是因為喝酒,而是被人下了藥,為的是制造□□醉酒偷歡的假象。
她借着一點點光線,檢查了一下表姐的身子,并未看到有任何不同尋常的痕跡,這才稍稍安心。給沈錦穿好衣服後,她掐了掐她的人中。沈錦在這疼痛中終于緩緩清醒,卻仍舊是滿眼人事無知的恍然。
外頭嘈雜的腳步和吵鬧聲傳來,韓子臨的聲音響起:“這是拐了我的人藏在這裏,現在還想帶着人逃走呢?侯爺,這算不算證據确鑿?這可是沈大小姐名下的宅子。”
沈瀚之還未說話,只聽沈鳴冷冷道:“沒錯!我是将葉公子藏在我妹妹的宅子裏,那是因為我見他被你虐待,搭手相助罷了!”
本來帶人捉奸的韓子臨,忽然有些沒反應過來。他并未見過沈鳴,還以為這是沈錦的人趕到了前頭将人帶走,但是聽他說到妹妹二字,立時猜到眼前這清風霁月般的少年是侯世子沈鳴,錦衣衛四品指揮佥事。
而他這話的語氣,顯然是要将沈錦做的事攬下來。
屋子裏的伶俜自然也是聽出沈鳴的打算。他這是想若是韓子臨一口來定葉羅兒是跟人跑了,或是跟人有染,那個人就是他,而不是沈錦。
勳貴子弟狎妓養男寵在本朝并不是什麽稀奇事,那韓子臨自己就是個例子,若是葉羅兒跟沈鳴有個什麽,那倒不算個事兒。但若是這人是沈錦,事情就變得不一般。
此時的沈錦也漸漸清醒過來,只是嘴巴被伶俜捂着發不出聲音,卻也聽到外頭在說着何事。伶俜小聲附在她耳邊道:“表姐,韓子臨這是要陷害你和葉公子私通,如今世子把事情攬下來,若是待會兒他們進來,你記住矢口否認葉羅兒不是你救的,只是給世子提供這宅子。”
沈錦本來混亂的思緒越來越清楚,理清了來龍去脈之後,也知道了自己身處何處後,又是怒又是心有餘悸,卻不敢輕舉妄動,只靜靜聽着外頭的動靜。
伶俜見她目光清明,才放開了捂住她嘴的手。
韓子臨沒想事情生變,但他哪裏會善罷甘休,哼了一聲道:“沈小姐為了跟我的伶人私通,不惜陷害我入獄,現在倒是敢做為何不敢當了!”
沈鳴冷笑:“我妹妹不過是個後宅女子,哪有本事陷害你入獄。你做的那些事本是證據确鑿,你以為滅了牙婆的口就沒事麽?本來這事不歸我們錦衣衛管,不過你的本事還真是通天,天子腳下都敢這般胡作非為,我今兒話就晾在這裏,先前派人将牙婆抓了送去順天府的人是我,跟我妹妹沒有半點關系。”頓了頓又道,“而且你這樁事我管定了。”
韓子臨心中大駭,面前這臉色發白的少年,頂多不過十六七歲,但是那氣勢卻冷冽淩人,讓他頓時就少了幾分底氣。沈鳴如今在朝堂的名聲他是知道一二,但旋即又想着自己身後也有大樹可依靠,被人撈出來連這樁事兒都辦不好,只怕會更加麻煩。于是梗着脖子道:“你說這些唬我有何用?不過是要為你們家大小姐遮羞罷了,此刻沈大小姐定然還在屋子裏!”
一旁的沈瀚之的臉色已經鐵青一片,隐約猜到事情緣由,皮笑肉不笑道:“韓公子,我知你先前被關入了順天府牢中,心中定然有氣,但我女兒绫羅不過是個小女子,哪裏做得出來這些事。既然世子承認是他所為,你也就不要再胡攪蠻纏。我看在廣寧伯和你兄長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污蔑我女兒的事情。”
韓子臨冷笑了一聲:“我不過是要進屋子瞧瞧,侯爺這是怕了麽?”
沈瀚之沉着臉不出聲。
韓子臨正要揮手讓人破門時,那緊閉的門從裏面被人打開,衣着完好的沈錦走了出來。韓子臨還未得意地笑出來,沈錦後面又走出來一個姑娘,正是謝伶俜。于是他臉上的笑容便僵了住。
沈錦冷笑一聲道:“韓公子,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兄長都同我說了,他救了這位被你拐來虐待的葉公子,因為沒地方安置,便求我幫忙。我們兄妹一場,這樣的忙當然不能拒絕。昨晚聽聞你被放出來,兄長擔心你對葉公子不利,準備今早将他送出城,我和表妹一道過來幫忙而已。沒想到你還有這等潑髒水的本事。”
韓子臨本打算孤男寡女抓個現行,哪知會變成這樣子。本來剛剛看到沈鳴扶着葉羅兒出來,想着只要沈錦還在屋子裏,也還能強行污蔑一番,不成想屋子裏又冒出一個表妹。
這裏發生了何事,幾個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是看誰拿得出證據罷了。顯然韓子臨這場構陷要落了空。
就在這時,宋梁棟風風火火從外頭跑進來,大聲道:“绫羅,我這正輪值,有人告訴我你跟戲子有私情,讓我來捉奸!我就想知道誰他娘的陷害你,老子廢了他!”
伶俜看着一頭汗水的宋梁棟,忽然就忍不住笑開。
這一切都跟上輩子不一樣了,她的表姐真的不會死了,她忽然有點熱淚盈眶。只是看着和韓子臨對峙着,身子不着痕跡有些發抖的沈鳴,卻又不由得心中揪起來。
沈瀚之雖然不知具體情況,剛剛心裏也是提了起來,長女若真被人捉住和戲子私通,他還真不知如何應對。
他松了口氣,又怒道:“夠了!韓公子就是請我看這場鬧劇的麽?荒謬至極!”又朝沈錦冷聲喝道,“绫羅,你大婚在即,再這般跟着世子一起胡鬧,我讓你餘下來的日子都禁足在府中。快跟我回去!”
宋梁棟趕緊嘿嘿笑着走到沈錦身旁,讨好一般朝沈瀚之道:“侯爺,小侄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肯定跟绫羅沒關系,您可別怪她!”
沈錦似嬌似嗔地瞪了一眼,牽着伶俜朝父親走去,路過韓子臨時,冷冷瞥了他一眼,低聲道:“你會遭到報應的!”
韓子臨也惱火得厲害,本來這計劃神不知鬼不覺,哪知竟然生生被人給打亂了。他哂笑一聲看向被沈鳴扶着的葉羅兒。
葉羅兒藥效漸漸醒了過來,看幾步之遙的男人,一張本來就慘白的臉,更是血色全無,渾身都止不住發抖。
韓子臨從腰間掏出一張契子道:“侯爺,這小賤蹄子的契子還在我手中,于情于理都還是我的人,不管跟他有首尾的是你家世子還是大小姐,總歸都是拐了我的人,怎麽都不占理的吧!”
沈瀚之沉着臉道:“沈鳴,把這公子還給韓公子!”
沈鳴皺眉,不為所動。
沈瀚之又喝道:“你私藏伶人這種事難道還不嫌給我們侯府丢人麽?是不是要我把你外祖父叫來!”
葉羅兒閉了閉眼睛,松開沈鳴的手臂,搖搖晃晃站直身子,畢恭畢敬作揖行了個禮:“多謝世子和大小姐相助,小生今生無以為報,來世做牛做馬定當報答。”
伶俜想到上輩子葉羅兒的結局,據說是因為和表姐的私情被撞破後自殺,看眼下這情形,只怕并不是這樣。
如今那牙婆自盡,對于韓子臨的指證,葉羅兒算是唯一證人,而一旦他被帶回去,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伶俜知道,韓子臨手中拿着他的賣身契,沈鳴根本就沒理由強行将人留下。看着韓子臨揮手讓人将葉羅兒駕住,如玉的美人面無死灰一般,她心裏不由得一陣發疼。
表姐算是躲過了一大劫,但葉羅兒真的還是不能幸免嗎?她雖然只見過葉羅兒幾次,但也看得出這是一個溫良和善的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天妒紅顏,老天爺給了他這麽凄慘的命運。
她慢吞吞跟在沈錦後面,看到表姐忍不住要阻攔,趕緊拉住她的手,小聲道:“表姐,你別沖動!”
☆、40.第一更
人大約都是自私的,比起葉羅兒的生死,伶俜只能選擇先确保表姐安然無恙。沈錦到底還算是個明白人,知道這種時候确實沖動不得,雖然心中憤怒不甘,卻也莫可奈何,只得生生忍了下來。
走了幾步,伶俜回頭發覺沈鳴一直站在原地未動,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還奇怪地看向她。見她看過來,微微眯了眯眼,朝她使了個眼色。伶俜迅速會意,跟沈錦小聲道:“表姐,你跟侯爺先回去,我跟世子一道。”
沈錦知道沈鳴素來是不願跟衆人一路的,轉頭看了看他,想着今日的事被他全攬在身上,雖然這種事對一個男子來說,算不得甚麽,但到底不是件光彩的事,她又是感動又是愧疚。點點頭,小聲道:“那你好生陪着世子。”
伶俜目送衆人出了院落,才退回到沈鳴身旁,晨光之下,卻見他唇色發白,心裏一下提了起來,憂心忡忡問:“世子,你怎麽樣?”
她話音剛落,沈鳴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伶俜吓得大駭,蹲下扶住他:“世子,你到底怎麽了?”
沈鳴擺擺手:“無礙,不過是晚上剛剛犯病,這番奔波耗了精力,要修整半日才能恢複元氣。葉公子被韓子臨帶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條。我現在沒力氣,錦衣衛的人也不能用在這上面,光靠長安長路肯定救不了人,你現在馬上去八大胡同的望江樓找到四皇子,把這事告訴他,就說是我求他救人。還有……”他許是太虛弱,連說話似乎都變得困難,頓了片刻,又才接下去,“我昨日查過,牙婆認罪自盡是因有人拿她兒孫做要挾,恐怕現下兒孫的處境也很兇險,遲早都會被滅口,你讓四殿下看能不能救出來,不然咱們就算救出葉羅兒,僅僅只靠他一個人的口供,再把韓子臨送入大牢也不可能。”
伶俜連連點頭,見着王嬷嬷進來,連忙道:“嬷嬷,麻煩你照料一下世子!”
王嬷嬷剛剛見那麽多人闖進來,吓得不輕,畢竟自家小姐在宅子裏藏了一個男子,只怕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剛剛這群人走了之後,她才搞清楚是世子爺替小姐攬下了。
見沈鳴臉色蒼白,額冒冷汗,王嬷嬷走過來攙扶起他:“世子爺,您這是怎麽了?我帶您去躺着。”
沈鳴借着老人家的力氣起身挪動了兩步,忽的又想起什麽似地朝正要離開的伶俜道:“十一,你過來!”
伶俜不明所以地轉身走到他跟前,沈鳴閉眼用力提了口氣,将自己兩只寬袖撕下來,在伶俜的愕然中蹲下身子,又輕描淡寫道:“把腳擡起來!”
伶俜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腳下光着的。她雖然還是有些一頭霧水,但已經善如流擡起腳。
沈鳴一雙略帶薄繭的手握住她冰涼的小腳,将從袖子上撕下來的白布迅速纏在她腳上,語氣有些親昵的無奈道:“下回再急的事,也別忘了穿鞋,腳都磨破了,現在也來不及去找鞋子,先這樣湊合着。找到四皇子之後,讓他給你一雙鞋子,望江樓不缺女子,肯定有多的鞋。”
伶俜看着自己被包裹住的腳,又看向蹲着的沈鳴。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卻高大挺拔,一直都是讓她仰視的,頭回蹲下來,讓自己居高臨下看到他的頭頂,她忽然鼻子就有些發酸,可此時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她哽咽地嗯了一聲:“我馬上去找四殿下!你先好好休息,等我回來看你。”
八大胡同是京城勾欄瓦肆聚集的地方,那春江樓并不難找,那是整條街最負盛名的青樓。即使是深居後宅的伶俜,也聽過春江樓的大名。此時天色尚早,這夜夜笙歌之地,到了這種時候,安靜得只有偶爾傳來的犬吠聲,伶俜腳上纏着兩塊帛布,踏在地上倒也不覺得冷。街中就只有她一個人,因着腳下沒有聲響,倒是平添了一份瘆人的寒意,沒走走遠,一個臭烘烘的醉漢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忽然攔在她跟前,吓得她拔腿就跑,好在春江樓三個鎏金大字,很快出現在她眼中。
春江樓是一棟雙層的樓宇,此時臨街的雕花大門緊緊關閉着。伶俜怕那醉漢追來,趕緊跑到門口拍門。
門咯吱一聲很快有人從裏面打開,是一個打着哈欠的小厮,上下瞥了眼伶俜,皺眉道:“咱們春江樓不随便收姑娘,你去別家看看!”
顯然是将她當做要堕入風塵的落魄女子。不過伶俜如今渾身上下狼狽不堪,腳下兩雙鞋都沒有,也難怪乎讓人誤會。見着小厮要将門阖上,她趕緊伸出一只腿擋住:“這位大哥,麻煩您給宋公子通報一下,說是我是沈公子派來的人,有要事找他。”
宋銘在這勾欄瓦肆雖然都是以宋公子自居,但他到底什麽身份,從未刻意隐瞞,上到老鸨下到這些小厮,誰不知道三天兩頭包下春江樓宿在這裏的俊公子是皇宮裏的那位四殿下。
小厮見着這小丫頭開門見山就是宋公子,許是認識四殿下的人,不敢怠慢,但也不敢貿然将人帶進去,只讓她在門口等着,自己去給宋銘通報。伶俜瞅了一眼後頭搖搖晃晃的醉漢,趁着小厮掩門時,飛速鑽了進去。小厮瞪着眼睛看過來,她趕緊道:“我在門內等。”
小厮見她是個小姑娘,也沒同她計較,踏踏上了木樓梯,去給二樓的宋銘傳話了。
半響之後,一道慵懶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哪位沈公子要找我啊?”
伶俜尋聲擡頭看去,只見斜上方一個穿着松松垮垮大紅綢緞長衫的男子靠在那雕花欄杆上,一頭青絲散在身後,面如冠玉的臉上一派惺忪的慵懶,一雙眼睛則似笑非笑看着下方。
伶俜趕緊行了個禮:“四殿下,是世子爺沈鳴讓我來找你的。”
宋銘半撐着頭,打了個哈欠,輕笑道:“原來是小和尚讓你來找我的,真是難得呢!”說完這句,才稍稍定了定睛朝下頭看來,又笑了,“這不是世子爺的小媳婦兒麽?讓自己的小媳婦兒獨自一人來望江樓找我,這看起來是出了大事啊!上來罷!”
他朝伶俜招了招手,兀自拖着一襲長袍,折身進了後面的屋子。
伶俜趕緊蹭蹭爬上樓,剛剛那小厮許是聽到宋銘叫她世子爺的小媳婦兒,待她上樓,神色明顯恭敬了幾分。先前伶俜沒看到,上樓才發覺走廊站了好幾個侍衛,難怪這大名鼎鼎的望江樓如此安靜,原來是被這位四皇子包了下。
她走到宋銘所在的屋子,推開半掩的門進去,入眼的場景,頓時讓她有點罵娘的沖動。正對着門口的卧榻上,宋銘此時正斜斜躺在上面,身上的紅杉散開,露出一片白皙精瘦的胸膛,兩個衣着清涼的豔麗女子靠在他身旁,一個為他斟酒,一個替他捏着肩膀。他自己則半閉着眼睛享受着,慵懶中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氣。
聽到伶俜進屋,稍稍擡眼:“沈鳴到底怎麽了?”
伶俜看了看他旁邊的兩個青樓女子,欲言又止。她略帶稚氣的臉上閃過的猶豫,讓宋銘輕笑出聲,揮揮手讓旁邊的兩個女子下去,又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伶俜坐下。
伶俜挪到梨花木凳子上坐好,将事情來龍去脈簡單對他說了一番。說完,卻發覺卧榻上的那人,不知何時又拿起了酒壺,正不緊不慢喝着酒,似乎對自己的話半點反應。
她有點急了:“四殿下,您有沒有聽?”
她真懷疑這一大早就喝酒的人,真得能幫這個忙?
宋銘不緊不慢斜了她一眼:“你急甚麽?我這不是在想法子麽?”
伶俜忍不住道:“喝酒能想法子?”
宋銘攏了攏衣衫,微微坐正,将手中的酒壺放在一旁:“你哪知眼睛看到我喝酒的?這是茶。”
伶俜被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宋銘清了清喉嚨,做出好整以暇的模樣:“你說要我救的那戲子,當真是個美男子?”
伶俜不知他為何問這個,但也只得如實點頭:“确實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宋銘伸手捋了自己一把長發,笑道:“比我還美?”
伶俜一口氣被噎住,覺得自己真得受不了了,她都有些搞不懂,沈鳴為何讓她來找這位纨绔皇子,明擺着就是讓她白跑一路,又想着葉羅兒興許已經生死未蔔,那牙婆的兒子孫子恐怕也是危在旦夕,她急得都要說不出話來。
宋銘看了眼小姑娘臉上焦灼的表情,輕笑出聲:“小丫頭,急甚麽?我逗你玩呢!”說罷朝外頭喚了一聲,“阿勁!”
他話音落下,一個穿着黑色錦衣的男子推門而入,那男子臉上無甚表情,腳步沉穩卻無聲音,許不是普通人。他走到卧榻前作揖躬身朝前,宋銘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那名喚阿勁的男子點點頭:“屬下這就去辦。”
宋銘道:“去韓子臨那裏救人,就直接說那位葉公子是我看上的人,至于救那牙婆的兒子孫子,就別露了痕跡,救了人讓他們直接去順天府報案,只需暗中保護就好。”
阿勁又點頭:“屬下明白。”
伶俜緊張地看着阿勁走出去,也不知道宋銘的人到底有多可靠。
宋銘見狀,笑了一聲:“放心吧!只要那戲子現在還沒死,我就能将人救出來。”
伶俜站起來躬身行了個禮:“多謝四殿下出手相助。”
宋銘揮揮手:“那韓子臨我看不慣多時,先前還跟我搶過生意,這次你們給我他一個把柄,正好讓我堂而皇之弄死他,也不用想着暗中找人将他幹掉了。”
伶俜:“……”
宋銘斜了她一眼,又笑着斜斜卧倒在榻上,拿起酒壺道:“不過這回沈鳴那死和尚算是欠了我一個人情,我得好好想想怎麽跟他讨回來!”說完又朝伶俜眨眨眼睛,“你們真的還未圓房?”
他臉上惺忪已經散盡,一雙眼睛跟蕩漾的湖水一般,幾分明媚幾分邪氣。這樣的話就那樣帶着戲谑問出口。
伶俜臉上微微一赧,心中惱火,也不回答他的話,只恭恭敬敬告辭:“我就不打擾四殿雅興了!”
宋銘顯然剛剛那句不過是随口問的,也沒打算要個答案,聽了她的話,嗯了一聲,對着酒壺喝了一口,砸了咂舌:“好酒!”
站起身的伶俜到底沒忍住:“您剛剛不是說是在喝茶麽?”
宋銘一雙邪氣的丹鳳眼朝她看過來,挑着眉頭不緊不慢道:“我甚麽時候說過是茶的?”
好!你贏了!
伶俜暗自搖頭,正要往外頭走,宋銘忽然又招招手:“等等!”
伶俜轉身看他,只見他又坐起來,目光落在她纏着兩塊布的腳上,啧啧了兩聲:“沈鳴那死和尚還真是摳門,連雙鞋子都舍不得給自己的小媳婦兒。”說罷,朝外頭叫道,“紅藥,快找一雙鞋子過來!小孩子穿的。”
她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好麽?
不過他沒提起這茬,自己也差點忘了還光着腳,先前沈鳴還交代讓問這家夥要雙鞋呢,她也就沒客氣,難得笑眯眯道:“多謝殿下!”
宋銘搖搖頭:“你一個小姑娘嫁給沈鳴那種不知情識趣的和尚,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瞧着都可憐。”
倒黴嗎?伶俜完全不以為然。雖然外頭關于沈鳴的傳聞都不那麽好,但她認識的沈鳴卻跟那傳聞截然不同。若不是因為他,這輩子僅靠着自己,恐怕還是無法挽回表姐的悲劇。
伶俜越想越覺得欣然,臉上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叫紅藥的姑娘拿了雙錦面棉襯的紅色繡花鞋進來,當然不是小孩子穿的,伶俜一雙小腳塞進去還是大了些,不過總比光着腳好。
宋銘瞥了她一眼:“今晚我帶着那個你們要的戲子在望月樓,你讓沈鳴來見我。”見伶俜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的樣子,又道,“就是隔壁那家。眼睛睜那麽大作甚?每家青樓的姑娘都有不同的味道,當然是今日宿在這家明日宿在那家。”
說罷又擺擺手:“跟你一個小丫頭說這些作甚,反正讓沈鳴別找錯了地方就是。”
伶俜覺得這人根本和韓子臨半斤八兩,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拐過人虐待過人。一想到過個七八年,這人竟然會成為君臨天下的帝王,她就有些不可思議。
輕飄飄看了眼又已經半躺在榻上醉生夢死的人,伶俜默默搖着頭走出了望江樓。
……
回到柳葉胡同的宅子,已經日上三竿,沈鳴還在沉睡當中,抑或是昏睡。面色仍舊蒼白,連帶着唇上都看不出半點顏色。伶俜拿了個杌子坐在他旁邊,伸手摸了摸他冰涼的臉,心裏禁不住有些難受。
雖然表姐這件事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但如今都被他攬在身上,侯爺本就不喜他,只怕日後他在侯府更加受人排斥。雖說他名聲本來就不好,添一樁豢養男寵的醜事似乎也無關痛癢,可他畢竟不是這樣的人。
伶俜今日天沒亮就醒來,又很是奔波了一番,到了此時,勉強算是塵埃落定,心中那根繃緊的弦兒松下來,喝了一碗王嬷嬷送來的粥,便困意來襲,靠在床邊打起了盹兒。
而她剛剛入夢不多時,沈鳴悠悠轉醒,看到旁邊閉着眼睛的一張笑臉,先是微微怔了下,繼而又露出一絲淺笑。如今才三月份,還有些涼,他費力坐起了身,将趴在床邊的人抱在床上自己旁邊,褪了鞋子和外衫。
伶俜沒有醒來,卻下意識尋着溫暖靠過去,窩在了他胸口,那帶着點馨香的溫軟貼上來,讓沈鳴僵了僵,但很快又無聲笑了笑,将人攬進懷裏。
☆、41.第二更
這一覺好像睡了到了地老天荒一般,醒來時,伶俜發覺屋子裏已經掌了燈,睜開一雙惺忪的眼睛,對上的就是沈鳴漆黑如墨的眸子,那眸子裏含着點點笑意,見她醒來,伸手親昵點了點她的鼻子:“醒了?”
他這動作委實像是在逗弄小孩,但是伶俜卻已經反應過來現下的情形,她何時上的床?還窩在沈鳴的懷裏,難怪這一覺睡得那麽踏實。
只是她到底已經不是小孩子,這樣親密地被他抱住,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就纏繞在鼻間,難免有些不自在,臉上也禁不住開始發熱。
沈鳴倒是一臉坦然,不過看到她羞澀的模樣,心中莫名柔軟又欣然,鬼使神差一般在她光潔的額頭落下了一個吻。伶俜怔了一下,臉上就更熱了,也不敢擡頭去看他,只将臉埋在枕頭中裝傻。
上輩子給宋玥做妾的經歷,讓她對男女間的親密十分排斥,但是沈鳴這微小的舉動,卻并未讓她覺得有任何反感,反倒有些莫名地悸動。
沈鳴看着她将臉埋在枕頭下,伸手笑着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低聲道:“要快點長大呢!”
伶俜忽然就有點不樂意被他當成孩子了,忍不住悶聲悶氣反诘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鳴輕笑一聲,不以為意:“天色不早了,咱們趕緊回府。”
伶俜這才想起正事:“四殿下讓你晚上去望月樓找他,說會和葉公子在那邊等你。”
沈鳴神色平淡地點點頭:“長安應該馬上過來了,我讓他先送你回去。”
伶俜卻抓住他的手臂:“我想跟你一塊去望月樓。”
沈鳴問:“你想看葉公子怎麽樣了麽?”
伶俜愣了下忙不疊點頭。其實葉羅兒怎樣她倒并不是非要親眼所見,想跟着沈鳴一起,不過是因為宋銘。她得看着沈鳴,可別讓那貨給帶壞了。
為着方便,她作了一身男兒打扮,跟在高大挺拔的沈鳴身旁,瘦瘦小小地看過去像是一個跟着公子出行的小厮。
這是伶俜第一見識到夜間的勾欄瓦肆,整條胡同燈火通明,莺聲燕語飄在空中,走在路上,甚至都能問到酒味和胭脂香氣。閣樓上有穿着妖媚,對着下方攬客的青樓女子,聲音嬌得仿佛都能掐出水來。望月樓一片紅光搖曳,只不過當街的兩扇雕花門緊閉着。
沈鳴拉着伶俜上前敲門,濃妝豔抹的老鸨從裏面将門打開,見着外頭站着一個錦衣俊朗的公子,笑道:“公子,咱們這兒今兒被貴客包了,您改日再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後傳來女子銀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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