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人與人之間, 緣分向來淺淡。
能見面數以萬次,說明這段緣分修來得很不容易。
生活充滿無數狂風暴雨,有些關系, 注定會留下無數遺憾。
許浣予原本絮絮叨叨的心情平複下來, 她咬着下唇, 眉眼間藏滿了傷心與失落。但她知道,在她和陳彥周之中,陳彥周會是其中那個最傷心的人。
許浣予聲音悶悶的, 像是吞了根銀針一樣,喉嚨處傳來吞血的痛。
“奶奶她……”許浣予動了動唇,問他:“什麽時候的事情?”
“你出國的那天。”
當初許浣予和陳彥周提出分手, 她分得決絕,就像是逃荒似的, 隔天就買了機票飛了出去。這一切的事情都發生得好突然, 好像是讓你好不容易消化一個苦果,接下來便會有無數個苦果從天上直接砸在你的頭上。
就像是天選之子一樣。
陳奶奶每年體檢出來的身體報告一直很好,在同齡人之間, 算是體質很優秀的那種了。
也許是從小一直過着富裕闊綽的生活, 即使後來年長了也無病無災,身上一點兒小毛病都沒。所以, 老人突然地離世讓人格外地意外和傷心。
陳彥周當時在定位軟件上看到許浣予的手機定位在機場, 原本就因感情上的事情而煩躁,結果路上接連遭受打擊。
對當時的陳彥周來說,奶奶出事,他沒得選擇, 當即将車目的地調整開往雲城。
從江宜開往雲城, 怎麽說也要三小時的開車時間。
兩地實在相隔甚遠, 等陳彥周抵達奶奶搶救的醫院時,手術結束,一切都無力回天。
陳彥周自小是奶奶帶大的,奶奶一人充當着他父親和母親的身份,在教育陳彥周身上,老人從來都是剛柔并濟,別人所擁有的東西,陳彥周從來沒少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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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這樣一直依附于奶奶長大的人,就連老人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那一刻,陳彥周的世界是黑暗的。
醫院ICU病房外,只有陳彥周獨自一人站着,眼前是一片漆黑,他視線變得模糊,什麽都看不見,耳邊很吵,就像是機器故障斷線。
“滴”聲常鳴不止,手術室的紅光亮得刺目,整個世界都颠倒過來。
記憶缺失,過去這麽久,好像只能記得白布,藍牆和消毒水的氣味。
奶奶不在了,他最喜歡的女孩兒也抛棄了他。
陳彥周的生活一直順風順水,從小生活富足,未吃過苦,學業有所成就,結交的朋友仗義,都是些有事能扛事的兄弟,後來喜歡上一個女生,也很幸運地追到自己喜歡的女生。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但就像是有吸引力法則一樣,所有糟糕的事情也在同一時間找了上來。
車水馬龍的景象倒停,晴朗的天氣變得灰蒙。悲傷的世界沒有盡頭,未來卻可以一眼看到頭黑暗。
當初許浣予的父母意外離世的時候,許浣予度過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時光。許奶奶那麽好的一個人,她不用去問,也大抵能猜到那會兒的陳彥周肯定也如同她那會兒一樣難熬。
她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咖啡廳和喬雅臨別之際,她說的那些話。
——“後來陳彥周有拿着那封郵件來找我,他那會兒的狀态好差,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但是他在我面前很篤定認真地跟我說他很喜歡你,即使你想利用他,他也樂意。”
就是那個時間吧。
陳奶奶去世的時間。
許浣予擡頭對上陳彥周的臉,他的眉心間藏着一抹倦意,漆黑的眼底像是有着化不開的霧氣。再往下一點兒,他的眼底下還有着一片顯眼的烏青。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好像都是陳彥周做的要多一點。
許是仗着他喜歡自己,許浣予所有柔軟的情緒,壞的情緒通通對他而發,她遇到什麽開心的事情會和陳彥周分享,碰上什麽難過的事情還會同他說。
有時候心情會很差,嘴硬的,口無遮攔地說些有的沒的,可少年時期的陳彥周從來不會跟她置氣。
哪怕她會因為淩晨三點痛經到肚子痛而折騰他,他也沒對着許浣予沒一點兒的氣。
有時候氣消之後,許浣予也會覺得自己的态度不好,對待陳彥周時太過分了,她氣弱小聲地找他道歉,但陳彥周卻挑着眉梢,吊兒郎當地逗起來她,“你又沒做錯什麽,說什麽對不起?”
許浣予心裏隐隐不安,是良心對自己壞行為的譴責,她明明知道陳彥周在遷就她,便忍不住問:“有時候我那麽壞你幹嗎還哄着我啊?”
陳彥周彈了下她的腦門,沒好氣兒地說:“那你是想讓我怎樣?看着你生氣不管你?”
少年這麽一說,許浣予心裏立馬急了,哪裏還有空管良心,她忽然霸道起來,語氣急急的,像是怕陳彥周真的會那麽做:“不可以!”
“我就說說嘛。”她悶悶不樂地擡頭看他一眼,“你幹嗎還要當真了?”
陳彥周失笑,有些無奈地妥協:“我知道你就是嘴上說說。”
那天是個飄雨的深冬,冷空氣降臨在江宜這座城市裏,到處都冒着寒氣,屋裏開着空調,許浣予腿上蓋着灰棕色的羊毛毯,抱着IPAD和筆在那兒畫着她人生第一份有薪資的畫。
擡手不遠處有陳彥周剛剛沏好的熱茶,一切都是那麽的好。
那大抵是許浣予度過最開心的一段時間了,從一個虎穴裏跳出來,閉塞的心靈碰上一個“袁湘琴”,就跟個笨蛋一樣,不計得失地幫她那麽多次。
陳彥周那會兒的臉上是怎麽也形容不出來的少年意氣風發,他抱着筆電坐在許浣予旁邊,柔軟的沙發上陷下去兩塊。
他坐回來,忽然開口,接上幾分鐘前他們的那段交流,他說:“就這樣吧許浣予。”
旁邊的沙發陷下去一點兒,周圍暖烘烘的,許浣予支起腿撐高平板,被陳彥周突如其來的話搞得直起了腰背。肩周有些酸痛,她聽見陳彥周又說:“我喜歡你性格,就這樣,剛剛好,不用改。”
原來他都知道,每次許浣予良心在身體裏叫嚣,每次她都很愧疚,在她受到自我良心譴責難安的時候,想的都是:下次我不能這樣。
良心有愧的時刻還挺多,大抵每次都是因為不同的事情,但陳彥周每一次都會極有耐心地、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喜歡這樣的你。”
“剛剛好。”
“可為什麽呢?”
為什麽她不管是偷奸耍渾還是不高興的哼哼,陳彥周都不耐其煩地哄她。也有她做的不對的時候,但陳彥周每次都在她心情好的時候跟她讨論這個問題,以至于每次遇到的問題他們都能迎刃而解。
問題得到的回答——“因為你是我女朋友啊。”
——“也就對你這樣了。”
每次陳彥周無奈地說起後一句,許浣予都危險地眯起眼睛,她掐着陳彥周胳膊,對于男人來說,那點勁兒一點都不疼。她扮作兇巴巴的樣子,警告地說:“陳彥周你要是對別的女生也這樣的話我就不要你了。”
“像暖男這種生物擱在古代那可是得浸豬籠的!!”她說的嚴肅又認真。
陳彥周再也憋不住:“別把我和暖男相提并論啊,我的眼裏可是只有女朋友和別的女人兩類人,別冤枉我。”
“哼,這還差不多。”像是覺得有點兇了似的,沉默片刻,許浣予也緩緩地在後面補充:“陳彥周,我也學會了你這套分類哎!”
“怎麽說?”
許浣予指了下陳彥周:“男朋友,”話音落下,手收了個方向,“和別的男人兩類人。”
陳彥周輕笑:“學我啊?”
許浣予微眯起眼睛:“不給嗎?”
男人失笑:“給。”
許浣予和陳彥周大學在一起四年,相愛四年,一切的相處方式都是那麽的剛剛好。
可現在想來,這樣的關系是不對的。
不對等。
也不公平。
許浣予突然想到,以前的陳彥周從來都寬容坦蕩,心底像水一樣幹淨。他好像從未有過煩心事,也不會跟許浣予說他遇到的不愉快事情,他會分享出來的,好像只有開心的事情。
從前的許浣予也說過他:“陳彥周,你難道就沒有覺得苦惱的事情嗎?”
陳彥周疑惑地觑她一眼,遲疑了片刻,他說:“你能問出這個問題我确實覺得有些困惑。”
困惑,但不是苦惱。
大抵是因為他內心強大吧,既可以療愈自己,又可以容納得下許浣予這個不折不扣的強.盜。
許浣予無語地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終于吐出一口濁氣放過自己:“得,公主是像我們陳周周這樣的。”
也有生活在城堡裏的公主,寬容大度,有一顆可以容納一切的心髒。
陳彥周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許浣予忽然有些難過。
連喬雅一個外人都說陳彥周的狀态好差,好像變了一個人,但她卻在他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抛下了他。
也難怪胡奕飛在看到她回國後會對她意見那麽大。
酒店刺目的大燈被關閉,留有幾盞冷色調的窗燈還開着。
許浣予的嗓子裏好像吞進了千根銀針一樣,痛苦得說不出話來。她緊抿着唇,那種痛楚感不知道維系了多久,她的下唇都被咬得有些發白,她抱緊了點兒陳彥周,悶悶地開口:“陳彥周,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就這麽陪着你,永遠永遠。
聲音很小,悶悶的,口氣裏還帶着些自責。
陳彥周擁着她更緊一點,外來的氣味融合他更近了些,熟悉的溫度也和他的緊緊靠在一起,男人在她頭頂上緩緩開口:“是意外,跟你沒關系。”
“你從來都沒做錯過什麽。”他又說。
半晌,許浣予“嗯”了聲,她說:“陳彥周,我們要個孩子吧。”
陳彥周握着她肩頭,眉心微微皺起,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說這個。
肩膀上感受到他發出疑惑的力道,許浣予掙開他的手臂,蹬着腿往上面爬了點兒,她找到個和陳彥周眼睛齊平的位置,翻個身和他對視上,她說:“你知道的,我跟家裏的關系并不好。奶奶不喜歡我,大伯家也一直覺得我是拖油瓶,從前我一直住校,後來又想着離開雲城這座城市,一年到頭,我也從來沒接到過她們的電話。”
“可能是我天生感情淡薄吧,我對他們實在産生不出太大的親情。今天下午在醫院裏,他們都在哭,可是我趕回來的匆忙,手機沒電,午飯也沒來得及吃。”似乎是想到了今天狼狽的場景,她拱了拱鼻子,心情非常複雜:“胃好痛,聞到醫院濃郁的消毒水味胃疼得更厲害了,可能是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奶奶當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罵了一頓。”
“她說我是白眼狼,說我冷血無情,還不如養條狗來得好。”
許浣予心底像是吞了黃連一樣,更加苦了。
其實她在踏上回雲城的路時就已經做好了會被侮辱的準備,明明奶奶用那麽不好聽的聲音說她時,她礙于長輩的面子上,當作沒聽見似的掉頭去了衛生間。但這會兒到陳彥周面前,心底的委屈像是被放大,她真的傷心了。
她和江漾的結識是因為一場意外,兩人相識後的聊天很有話題,也都覺得對方講話讓彼此感到很舒适,後來就越聊越多,包括生活上的一些事情也都會互相交流。
光是聽江漾說的一些,她就能感受到她肯定有個非常好的家庭氛圍。
江漾家總是會開家庭會議,一大家子的人湊在一起,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在遇事上會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理。
但每當事關江漾的事情,她若是少數方,但只要她堅持,家裏人還是會無條件地支持她,還會給予鼓勵。
這是許浣予羨慕不來的家庭。
人生的路途漫長,曾經一個人走的那段路好黑好冷。
她少女時期缺失了最疼愛她的父親和母親,而陳彥周因家裏産業的關系,從小是奶奶帶着長大的。可現在,他們都變了個性格,變成了個小時候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大人,變成了孑然一身的人。
陳彥周是真的變了。
那個記憶裏意氣風發,喜歡笑的陳彥周好像不見了,他蛻變成一個成熟穩重的大人,從他的臉上,再也不像以前那麽輕易地看出他心底所想。
他變得沒有以前那麽溫柔,有時候也放出他特霸道的一面,從各種層面上的強勢,情緒上就像是山崩地裂的撕扯。
許浣予的記憶裏,在她和陳彥周還沒和好的那會兒,還有陳彥周生病後孤單一人地躺在床上休息的回憶又一次浮現,還有他塞滿一整個床頭櫃的治療失眠的藥瓶,就像是針一樣刺在她的身上。
我們都是孤獨的刺猬,站在被人踹翻的船只上,搖搖欲墜。
許浣予深吸了口氣平複現在複雜的心情,過去依賴似的蹭了蹭陳彥周的下巴:“我想要個孩子,陪陪我們。”
想要個孩子陪陪你。
也陪陪我。
我們組成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小家。
作者有話說:
我們都是孤獨的刺猬,只有頻率相同的人,才能看見彼此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優雅。——《刺猬的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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