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執念二

謝少離的動作很溫柔,可林思念控制不住自己,反應過來時,淚水已濡濕了臉龐。

謝少離将兩臂撐在她耳側,結實白皙的肌肉因用力而緊繃隆起。他俯身,一點一點用唇舌吻去她臉上苦澀的淚水。

“別哭,霏霏。”黯淡的燭火中,帳簾微動,他撫了撫她浸透了汗和淚的鬓發,溫聲安撫:“不要哭,我在這。”

“對不起……”林思念的身體是充實的,心卻空蕩得厲害,像是被人生生地剜去一塊似的,只能更緊地抱住謝少離寬厚的背,一聲又一聲地重複‘對不起’。

謝少離俯身,溫柔地堵住她的唇。

不知過了多久,月色西沉,謝少離草草收拾一番,披好外袍去了一趟膳房,給林思念盛了碗熱羹和吃食過來。

林思念就着他的手吃了小半碗羹湯,便搖頭說吃飽了。待她吃過之後,謝少離才将她吃剩的半碗羹湯送進自己嘴裏。

林思念累得很,卻怎麽也入不了眠。她披衣倚在榻上,借着昏暗的燭火仔細窺看謝少離俊美的側顏,像是要将他的臉深深刻入骨髓裏似的。

謝少離半垂着眼,一勺一勺吃着羹湯,姿态優雅,不曾發出半點不雅的咀嚼聲。

屋內安靜得過分,半晌,林思念道:“少離哥哥,你同我說句話吧。”

謝少離握着勺子的手一頓,輕聲道:“我的話,你不會愛聽的。”

林思念忽然知道他想說什麽了。

是了,謝少離那般聰明的一個人,有什麽能瞞過他的眼睛?

“我很難受。”林思念嘴巴動了動,平靜地說:“要是不做點什麽,我會瘋的。”

“我不想同你講漢金連年戰亂不休,也不同你講民生凋敝外憂內患,我只是……”

謝少離頓了頓,方放下碗,側過頭一字一句艱澀道:“我只是在害怕失去你。你知道你在做一件怎樣危險的事嗎?”

“我知道,可我的阿娘已經回不來了。”林思念眼睛濕紅,再開口的時候已帶上了顫音:“我失去了阿爹,又失去了阿娘,我已經什麽也沒有了,唯有這條命還可以拿出來搏上一搏。”

謝少離站起身,聲音染上了明顯的怒意:“你還有我!”

“可你救不了我,從前是,現在也是。”

刻薄的話脫口而出,林思念幾乎是瞬間就後悔了。她垂下眼撚着被角,不敢直視謝少離受傷的眼。

良久,謝少離走到榻前,半蹲着身子仰首看她。林思念這才發現,他的眼睛紅了。

“你是在憎恨我嗎?”他問。

片刻,他又自顧自點頭,啞聲道:“你恨我是應該的。我願為你忍受一切折磨,只求你別折騰自己。”

林思念心虛心痛,無從回答。

她偏過頭,啞聲道:“你不會明白我的痛。”

“我明白的。”謝少離輕而固執地扳正她的臉,讓她直視自己:“我的妻受苦,我怎會不明白?”

只此一言,林思念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不,你不會明白的。”林思念說:“你知道親眼看着最愛的娘親死在自己面前是什麽滋味嗎,你知道看着大火一寸寸蠶食她的衣服,她的頭發,空氣中充斥着人肉被燒焦的味道是怎樣一種痛苦嗎?她死在我面前,我卻救不了她……”

林思念嗚咽一聲:“你父母俱全,衣食無憂,怎會明白我的苦痛!”

不,不是這樣的。謝少離在心中辯駁,看到林思念這副模樣,他心裏的痛并不比妻子少。

可許多話,他都不能說出口。他不能示弱,不能軟弱,這個家總要有人撐着。

被摯愛的妻子這般指責,謝少離也不生氣,他只是吻了吻林思念的眼睑,澀聲道:“霏霏,不說這個了好不好。”

林思念眼角淚漬未幹,任由謝少離親吻她。她目光渙散地望着頭頂的帳頂,不知過了多久,才下定決心似的道:“少離哥哥,我們分房睡吧。”

謝少離的動作一頓,半晌沒吭聲。

林思念咬着牙,逼自己狠下心來:“我知道你聽見了,就這樣。”

說罷,她推開謝少離,将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拾起,重新穿回身上。

謝少離艱難地擡起頭來,站起身從身後擁住林思念,清冷的嗓音帶着明顯的慌亂:“我是有做錯什麽了嗎,還是你恨我至此,連面也不屑于同我見了?”

林思念掙了掙,沒能掙脫,只好回身去摸他的臉頰:“沒有,我只是想一個人呆着。”

“你又想了什麽法子來傷害自己?”謝少離抱着她,深吸一口氣,又軟下聲音道:“別離開我的視線,好不好。”

“我答應你,不會再去做傻事。我會盡量多出去走走,你若不放心,可找人跟着。”

良久的沉默,林思念能感覺到謝少離的不安和怒意。

“只要是你提的要求,我總沒辦法拒絕。”不知過了多久,謝少離閉了閉眼,将頭埋在她的頸項處,悶聲道:“你給我個期限,霏霏,什麽時候能好?”

林思念握緊了手中的墨色腰帶,指腹在腰帶的暗紋上細細撫摸,低聲道:“我不知道,興許過幾天就好了。”

說罷,她扳開謝少離的手,竭力用平常的語調道:“我先去對面廂房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林思念跨出門去,廊下的燈籠搖曳,她定了定神,幾乎是竭盡全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回頭的欲-望,她知道,謝少離的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她。

青鈴為林思念的鋪好了新的被褥,林思念道:“你也下去歇着吧。”

青鈴依言退至隔壁耳房中,卻沒有走太遠,明顯是放心不下她一人。林思念也不介意,只吹了燈躺下。

待耳房中的燭火也滅了,林思念确定侍婢都睡了,這才從被褥中悄悄地爬起來,伸手拿了床頭針線簍子裏的金蛟剪,将那條墨色腰帶的線頭剪開,抽出裏頭一張用上等絲線織成的絹帛。

這絹帛不知道是什麽料子,觸之柔軟堅韌,普通剪子竟無法将它剪破。

林思念閉了閉眼,于凄寒的夜中輕聲呢喃:“對不起,我又騙了你,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瞞你做這些,不是因為不愛你,而是因為太愛你。刀山火海,我一人來擋,血海深仇,我一人來滅。”

說罷,她借着昏暗清冷的月光,将絹帛上所寫的藥材名稱記在腦中,随即盤腿而坐,依照上頭所繪的法子吐納呼吸。

殘月西沉,星子黯淡,兩顆心隔着窄窄的庭院,皆是一宿未眠。

輕柔的風一夜吹遍臨安,春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臨。

謝允匆匆系好甲胄頭盔,瞥了一眼廳中挺立的謝少離,奇怪道:“你今日倒來得早,思念那丫頭好些了不曾?”

“不太好。”

“這丫頭,平日見她伶俐聰明,怎麽這次卻入了死胡同,這麽久都沒走出來。”謝允整了整腰間的虎紋腰帶,吩咐道:“或許你該跟她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她也有了牽挂,不至于覺得孤苦了……”

“父親。”謝少離垂着眼,淡淡地打斷謝允興致勃勃的話語:“我有話同你說。”

謝少離是個沉悶的性子,他要說的話,通常都十分重要。謝允揮手屏退侍從,不禁正色:“你說罷。”

謝少離沉默了一會兒,擡起眼一字一句道:“我要參與黨派之争。”

“你說什麽……你!”

謝允驚愕,随即高高揚起鐵掌。可當他看到謝少離眼中清冷的寒光,不禁一怔,手揚在半空中,終究沒舍得落下。

謝允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這是只有動了殺心之後才有的,野獸般殊死一搏的眼神。

謝允緩緩收回手,沉聲道:“你知道我們謝家為何從不歸附任何黨派麽?”

“知道。明哲保身。”

“你知道你的姨夫,襄王趙徵是如何死的麽?”

“知道。明說是暴斃,實則是功高震主,被先帝一杯毒酒賜死。”

“那你可又知道,我為何放着安康帝姬不要,讓你娶林思念麽!”

“知道。”謝少離直視父親,如狼般的眸中毫無懼意:“是為了讓我疼她、愛她,護她一輩子周全,不讓任何人欺辱于她。”

“錯!”謝允沒忍住,握住拳頭迎面朝謝少離揮去,暴喝道:“謝少離,你是鐵骨铮铮的七尺男兒!當知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是用兵之大忌!”

謝少離擡掌截住謝允的拳頭,整個人被他擊得連退數步。他也不回手,只單腳反蹬在牆壁上,硬生生擋住謝允全力的一擊,毫不示弱地反問道:“父親,我只問你一句,若是受到欺辱家破人亡的人是我母親,你也會勸自己忍氣吞聲地姑息嗎?”

四周罡風暴起,父子倆眼中都是殺氣騰騰。

二人膠着許久,半晌,謝允率先撤回了拳頭。

他抹了一把臉,伸拳打在牆壁上,震得牆灰簌簌抖落,青磚累成的壁上竟是裂開了一條縫。相比他的暴躁,謝少離卻是氣定神閑了許多。

謝允問:“你要站誰的隊?太子?還是九王爺?”

“都不是。”謝少離平靜地望着餘怒未消的謝允,輕聲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謝允登時回頭,怒不可遏道:“你瘋了!”

謝少離鄭重下跪,朝謝允磕了幾個響頭,接着,他起身,朝着後院王妃所在的地方,再次磕頭。

“滾吧!”謝允一腳踢碎了牆角的盆栽。

謝少離走後,謝允氣得肝疼,沉着臉大步走到後院,深吸一口氣,方叩了叩門,走了進去。

屋內光線昏暗,王妃從團蒲上起身,要給謝允沏茶。

“不必了,我就來看看你。”謝允面色發紅,眼中餘怒未消,可對楊氏說的話語卻十分輕柔。他說:“咱們這小子,也不知随了誰的性子,倔得要命。”

王妃将滾燙的沸水注入茶壺中,沏了杯碧綠透亮的茶水給他。

謝允接過茶水,順勢握住妻子的手,只覺得滿腔怒意瞬間熄滅,良久方嘆道:“我管不住那小子了。若是将來有了變故,你便回蘇州老家罷……”

王妃睫毛顫了顫,沒說話。

謝允放軟了聲音:“你不是一直想回去麽,怎的聽了也不笑一下?”

王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美麗清冷的笑來:“該死的人不該死的人,全都死光了,還回去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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