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放學後, 乘坐着公交車去往醫院的路上, 譚冥冥了解了更多關于那小孩的事情。
他總共被五個親戚接手過,但其中三個都是為了爺爺那戰友留下來的一點撫恤金, 拿到一筆錢、或者發現無利可圖之後,就将他如皮球般踢來踢去,最後寒冬臘月、天寒地凍的将他趕出家門。
另外兩個親戚倒是沒聽說是為了錢, 但不知道為什麽, 對待他也十分不好, 其中一家還在他五歲的時候,直接忍無可忍、嫌棄地将他扔進了福利院。
這小孩長相精致漂亮,智力也超常, 除了性格孤僻冷漠一點, 沒什麽可挑剔的, 申請領養的家庭當然不可能沒有——但不知道什麽原因, 之後每一次領養, 都無疾而終。
最長的一次被領養是半個月,半個月後, 他頭破血流地跑去報警,養父家暴, 于是,他又被送回了福利院。
十四歲, 他離開福利院,開始自謀生路。
他很抗揍,剛開始, 被一群混混欺負,被毒打到斷了肋骨都能爬起來,到後來,竟然還反将別的混混給狠狠揍趴下,成了那一片讓收保護費聞風喪膽的小霸王。
他還忍饑挨餓過很長時間,最後終于聰明地混跡在貧民堆裏,找到了生路。
他對少管所來說算是常客,經常嘴角帶血地進去,但畢竟犯的都不算什麽大事,而且有未成年保護法,所以基本上都是口頭教訓就罷了,還沒受過拘役。
但這次事态有點嚴重,他偷了一家超市的錢——當然,是真的偷了,還是被冤枉的,還沒有證據,只是那個超市收銀員一個勁兒地揪着他不放。
他冷戾又狠,二話不說,選擇用拳頭來解決,将中年收銀員揍進了醫院,但同時,自己在逃脫民警時,從二樓跳下,也不甚腳踝骨折,進了醫院。
……實在可謂劣跡斑斑。
現在,派出所實在找不到家庭願意接收他了,打算将他送回福利院去,而福利院在當年曾申請過領養這小孩的人的通訊錄中找了一圈,找到了當年爺爺打過去的電話,從而輾轉聯系到了譚爸爸。
竟然是問譚爸爸,有沒有可能将這孩子領走……
按道理說,這麽個劣跡斑斑的小男孩,譚媽媽是不大願意的,但是,譚家又實在欠這小男孩的爺爺一條命。
當年譚爺爺走夜路時不甚被毒蛇咬傷,要不是那位朋友及時幫他處理,并滿頭大汗地背着他徒步跋涉了十幾公裏去鎮上的衛生所,譚爺爺可能早就沒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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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譚爺爺撿回了一條命,而他那位朋友卻是直接虛脫到暈了過去,足足躺了兩天才好轉。
所以,後來譚爺爺不止一次對譚爸爸提起,那位朋友是他們全家的恩人,只可惜,那個年代車遙路遠的,通信都很艱難,爺爺和那位朋友紛紛退役之後,便徹底在人海中丢失了聯系……
這件事簡直成了譚爺爺的心病,臨死前還一直對譚爸爸念叨。
……
譚冥冥聽完情況之後,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唏噓感覺,連帶着公交車的到站提醒差點都沒注意到,等司機快開過去,她才猛然驚醒,匆匆跳下車,攥着書包帶,情緒沉沉地朝醫院走去。
她很明白,盡管自己一家人都透明,在這個世界上沒什麽存在感,但至少衣食無憂、平安健康,而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在殘酷生活的獠牙下走投無路的人。比如說杭祁,又比如說這小孩。
……相比之下,自己實在太幸福。
這小孩姓邬名念,譚冥冥聽說他那些劣跡斑斑的事情以後,腦子裏自然浮現的是一個又冷又刺、野蠻粗魯,甚至還有點混蛋的少年形象,即便他小時候長那麽好看,但誰能保證長大了不長殘呢。
但沒想到,譚冥冥費勁地拎着果籃,從電梯裏擠出來的時候,就愣住了。
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裏,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一個穿着寬大病號服,顯得身形瘦削的小小少年,坐在走廊上冰冷的椅子上,垂着頭,靜默地玩着貪吃蛇游戲機。
傍晚光線朦胧而柔軟,從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來,落在他漆黑柔軟的頭發上,落在他漂亮精致到不可思議的側臉上,他抿着蒼白的唇,長長睫毛垂着,竟然看起來怪可憐的。
這,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啊!
……說好的街頭小霸王呢?!确定不是小嬌花?!
發質為什麽比自己還柔軟?!
譚冥冥頓時有點淩亂,不過她瞥見這少年修長腳踝上綁着石膏,旁邊放着拄杖,果然是骨折未愈,以及白生生的耳後根還有幾團紮眼的淤青和血痂,倒是顯示出他會打架的樣子。
否則,除此之外,看起來實在和乖巧溫順的小孩沒什麽區別。
譚冥冥本來在進醫院之前還有點忐忑的,就怕這小孩是個不服管教的惡劣中二少年,那可實在沒辦法相處了。雖然譚爸爸還沒說,但譚冥冥知道,他應該動了收養這小孩的心思,就是不敢當着譚媽媽的面說出口。
……至于譚冥冥,倒是對于收養一事,沒什麽抗拒感。
或許是從小在譚爸爸譚媽媽的滿滿的關懷下長大,所以她從來都不害怕他們對自己的愛會被別人搶走,況且,譚家算是小康,經濟上只要節省一點,基本上沒什麽問題。所以,這件事她打算不插手,留給爸爸媽媽去解決。
即便最後不收養,以譚爸爸的善良性格,應該也不會不管這少年。
看來得經常見面了……
想到這裏,譚冥冥露出一個笑容,竭力讓自己顯得像個親和的姐姐,拎着水果走了過去。
“邬念。”
十四歲的少年擡起頭來,漂亮的琉璃瞳孔看向譚冥冥,眨了眨眼,簡直乖巧得不像話……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譚冥冥的錯覺,怎麽他眸子還濕漉漉的,簡直乖到要人命!
她忍不住就看向這小孩的漆黑頭發,在傍晚光芒下染上一層淺淺的光——發質可真柔軟。
“譚冥冥。”邬念靜默片刻,一字一頓地念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叫這個名字吧,叔叔下午聯系病房護士了,說傍晚有個姐姐會來看望我。”
說完,他笑了一下。
這麽漂亮的小孩沖着你綻開笑容的時候,沖擊力是非常大的,譚冥冥小心髒被萌得一陣亂顫。
不過,更讓她高興的是,竟然被叫姐姐了!
她眉開眼笑道:“對對對。”
小時候譚冥冥就覺得孤單寂寞,因為太透明,連個朋友都沒有,所以催着譚媽媽再生一個弟弟給自己盤,每每都被譚媽媽跟揮蒼蠅一樣揮舞開——還生弟弟,生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給你盤好不好?!
她對這越看越乖的小孩極為滿意,将果籃放在一邊,趁勝追擊,笑眯眯地問:“邬念啊,你現在住哪兒?有沒有認識的朋友?醫生說你腿傷情況怎麽樣了?”
“很痛,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少年可憐兮兮道:“姐姐,我今天剛好要做例行檢查,我腿受了傷,進出電梯都很困難,你能幫我分別去一樓、五樓、七樓、十一樓、還有門診部十三樓取一下檢查單嗎?”
“幾樓?”譚冥冥愣了一下。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麽做了這麽多檢查,是除了腿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少年無辜地眨眨眼,又重複了一遍。
這樓層實在是太多了,譚冥冥望着醫院擠擠攘攘、充斥着汗水味的電梯,心中計算着總共要花的時間。
而見她沒有立刻答應,少年立刻變得忐忑不安起來,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低聲道:“姐姐,你是覺得麻煩嗎?要不還是算了,我自己再一張張去取就好了。”
“啊,不不不,沒有,不麻煩,我馬上去拿,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譚冥冥生怕這乖巧的小孩多想,趕緊将水果袋子塞他懷裏,然後在走廊上拔腿飛奔——
她又把樓層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天吶,分別是五個地方,五個科室。
要知道,醫院每天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尤其現在是下班放學高峰期,整個醫院簡直是人擠人,電梯每層樓都要停一下,幾乎是十幾分鐘才來一趟,而自己要去五個地方,肯定來不及,得走自動扶梯。
而自動扶梯上也全是人,譚冥冥跑得臉色紅紅,還沒吃晚飯,頭暈目眩地站在幾個汗流浃背來看病的民工後面,消毒水味道夾雜着各種味道充斥進她鼻子裏。
她先匆匆跑到住院部的幾個樓層,擠過一大堆挂號等待看病的形形色色的人,去找護士要單子。
可是,五樓、七樓、十一樓的護士,全都說叫邬念的沒有在這裏做什麽檢查,完全沒有這個名字的檢查記錄,聽了她說是個住院的腳踝扭傷的少年以後,護士提醒道,骨科檢查結果在三樓取。
譚冥冥頓時愣了一下,三樓?可,邬念沒有說三樓有單子要取啊!
……這到底什麽情況?!
她額頭上滲出汗水,很快濡濕劉海,她迫不得已擦了擦汗水,匆匆跑向三樓。
可,從三樓也沒取到邬念的檢查結果,而是被骨科醫生提醒,叫邬念的少年昨天拍的片子已經拿走了,她可能是搞錯了。
“……”
即便譚冥冥再怎麽善意度人,這時候也能反應過來,她是被這麽個屁大點兒的少年給耍了!住院部四個樓層都去過了,一張檢查單都沒有,看來門診部也不用去了!
她又氣又好笑,氣喘籲籲,努力平息了一下呼吸,擡腿就要從三樓直接上到邬念的住院樓層去找他。
可是,即将上到自動扶梯時,看到一個腿骨折、綁了石膏、和邬念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撲在一邊的母親懷裏哭,她腳步又不由得頓住了……
邬念腿骨折看起來比這少年更加厲害,但他應該沒哭過,而是咬着牙,死死扛過去。
猶豫了下,譚冥冥攥緊了手裏的邬念的醫療卡,還是扭頭,出了住院部的大樓,朝着門診樓奔跑而去。
……
……
邬念靠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漫不經心地将視線投向夕陽最後的餘韻。面無表情的臉上帶着幾分尖銳和沉郁,琉璃色眼眸裏也半點無剛才僞裝出來的那點乖巧,而是冰冷和森氣沉沉。
他等了許久沒等到方才那個所謂的姐姐回來,卻也無所謂,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一般,自顧自垂下頭玩游戲。
正常,被他這樣戲弄一番,正常人早就怒氣沖沖地扭頭就走了。又怎麽會還往門診部跑一遍?去了門診部,才會發現自己真的在那裏有檢查結果沒有取。
真是無聊,福利院還特地聯系上以前的舊人,請求他們領養自己。
毫無意義的做法。
邬念已經記不清自己被多少家庭踢皮球般扔來扔去了。
……
他起先并不明白為什麽。
當在舅舅家時,他還小心翼翼,給那一家人倒茶、掃地洗衣服、甚至是給舅媽端洗腳水,他只希望留下來,只希望不要孤零零一個人。可後來卻被舅舅拿走那筆撫恤金後,毫不留情地踢給了另一個親戚。
在第二個親戚的家中,他更加惶恐,害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于是更加謹慎小心。他半夜等他們睡了才睡,淩晨在他們還沒起來之前,就蹑手蹑腳爬起來迎着寒風将早飯買回來。
可是那年冬天,還是在天寒地凍的大年夜被趕出家門,理由是,領養了他就倒黴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家的小孩也讨厭他。
……
在這些被當做皮球踢來踢去的日子裏,他學會了乖巧、溫順,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甚至學會了可憐兮兮地示弱讨好。
可他們還是一個一個地抛棄他,不喜歡他。
後來,不知道第幾個家庭,将他掃地出門的理由是,他性格古怪,森氣沉沉。
都說自己身上仿佛帶了一種無形的氣場,森氣沉沉的,都說自己讓他們脊背發寒。
是可笑的借口嗎,還是自己真的生來就令人不舒服?
所以那以後,他主動去了福利院,後來,又離開福利院,在街頭混日子。
……
邬念漫不經心地捏着游戲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福利院阿姨念過的一篇童話。
有只魔鬼被封印在冰冷的海水裏面近千年,這漫漫歲月,孤獨寂寞,還是只沒成年的小魔鬼的它快要發瘋,于是它卑微而渴望地發着誓,第一個将它打撈出去的人,它會滿足那個人一個願望。
而終于,在黑暗的海底等了幾千年以後,在那個傍晚,它被碰巧打漁的漁民撈了起來。
小魔鬼很感激,感激到想哭,它期期艾艾為這個漁民做了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為其獻祭自己的靈魂,何止一個願望,千萬個願望都可以,可是,最後,卻還是遭到了毫不猶豫地遺棄。
漁民說怕它、讨厭它、憎惡它,見到它就如同見到什麽可怕的怪物,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最後,利用完它之後,立刻将他扔回了海底。
重新被封印的魔鬼心髒冷卻了很多,它回憶着自己在漁民身邊,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嗎?
它只是醜了點、難看了點、性格古怪了點、不會笑不會哭、還沒學會和人類一樣的情緒表達,可為什麽要被這樣讨厭呢。
它難過而受傷地蜷縮在深不見天日的黑暗海底,再次經歷了幾千年的孤寂和黑暗,一顆鮮活的心髒漸漸冷卻了下來……
它想,人類都是貪婪的,自己有利可圖,他們才會将自己留在他們身邊。
一旦自己沒了利用價值,他們會立刻把自己打入地獄。
這一次,它難過地發着誓,再也不會對人類給出全部的真心。
又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海嘯夜晚,封印它的瓶子再次浮出了海面,被惡浪拍打,它被一個水手随手撿了回去。
水手開始對它很好,陪它說話,對它笑,可是,它看見了水手眼底貪婪的光。
可盡管如此,它仍然自欺欺人地騙自己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于是,它仍然遵守了自己當初的誓言,不過,只滿足了水手一個願望,沒有再多。
水手有些失望,但還是要求變得家財萬貫。
它毫不猶豫地滿足了水手。晚上,水手哄它睡下,看起來還很和善。可是,第二天天沒亮,它就看到了一群圍在外面來抓捕自己的人。
水手用一百萬個金幣,把再無利用價值的自己賣給了城主。
它,再一次被背叛、被抛棄了。
魔鬼重新被封印回海底,但這一次,它好像沒有那麽難過了,取而代之的是千瘡百孔後的麻木。宛如被無情海水常年拍打後,無動于衷的爛礁石。
反正自己的命運就是這樣,所有見到自己的人都說自己古怪陰冷,都會害怕自己。
無論自己怎樣讨好,都沒有用。
從前它還只是一只對人類毫無威脅的小魔鬼,犄角也尚未長出來,卻被人類一而再再而三丢棄和背叛,而現在,它真的成為一只真正的魔鬼了。
邪惡的魔鬼猙獰地笑着,在陰暗的海底磨着刀子,漫不經心地心想,倘若有第三個人将自己撈起來,它一定會殺了他。
然後,用他的骨頭做床墊,将他的肉拿去喂魚,飲盡他的血。
……
邬念聽這故事的時候,就覺得這魔鬼很可悲。
但他後來嘲諷地意識到,自己反而更可悲,有什麽立場去同情童話故事裏的角色?
他聽到那位譚浩叔叔給自己打電話,就知道他的來意,邬念只覺得煩躁。
又要領養一遍,又要丢棄一遍?這是什麽好玩的游戲嗎?
不要再來靠近他,反正靠近他的最後都會離開他。
邬念神情冷冷,眸子裏滿是冷漠和戾氣。
……
但,就在這時,他的視線心不在焉地往下掃去,忽而頓了頓,随即猛然怔住。
——冬日淺色的夕陽下,醫院樓下,華燈初上,寒氣凜然,攢動的深色匆匆且漠然的人群中,一個纖瘦的身影,撥開人群匆匆飛奔而來,她手裏捏着一張雪白的檢查單,在夕陽下跳動,随着她氣喘籲籲時,呵出的白霜。
她去而複返,并且真的一層層樓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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